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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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曾换日月变天地(一)

    夜深人静入眠时,人间阳气下沉酣睡休憩,低矮房屋宅邸外的屋檐下只有早已熄灭烛火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摆着。

    斜风急切奔走而过,纸糊的灯笼吱呀作响,还有尘沙卷动,随着夜风呼啸远走,拍打在紧闭门扉上似有细微敲门声。

    更夫的声音忽远忽近,伴着一声声沉闷悠扬的打更声,天上有阴云聚拢,遮掩如水月华,竟是还有隐约的雷鸣声,看来明天会是个阴雨绵绵的天气。

    更夫走在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大街小巷间,缩了缩脖子低声咒骂,这半夜的鬼天气怎得这么冷,更夫抬头望向街巷远处,不出意外的话,如今在这个时辰还有灯火亮起的除了村口附近的那座已经极少有人去的鬼宅祠堂,就只有村子里那位备受百姓尊敬的教书先生的学塾了。

    前者是因为前些年有一位大德高僧经过,说是点起香火可以驱散那座许多年前全家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的鬼宅中的怨魂,而学塾中的灯火则是那位教书先生告诉村子里的人,如果家中有什么急事的话,即便是大半夜的也可以敲门请求相助。

    更夫经过学塾的时候看了一眼院子里跳动的烛火,搓着手呵出一口气,莫名觉得有些暖意。虽然他们这些从细小活计里扣点银钱出来养活自己就已经足够勉强的村子闲汉说不上有多尊重那位学塾莫先生,可是却也都不会再学着话本故事里的说法在私底下嘲笑百无一用是书生,毕竟当年村子里那些在私底下嘲笑落榜回村只能开了一间破落学塾的莫蔺的街坊邻居,现在谁不是闲谈间都要竖起大拇指由衷说一句好话的。

    莫蔺早年间在村子里就名声不俗,从小就是读书的料,家里穷就经常自己走街串巷给街坊邻居帮闲,却也不要拿银钱,只是借书抄书,而且说好的什么时候还书,莫蔺绝不会慢上一个两个时辰,再加上莫蔺干活也算勤快利落,许多家中藏书颇丰的人家瞧孩子可怜又实在喜欢读书,就会主动找些活计给莫蔺去做,事后多掏出几本书罢了。

    莫蔺就这样读着读着读出来了一个秀才,听村子里以前在外头闯荡过的老人说,莫蔺其实还考取了举人,而且名次还不低,许多文坛大儒和官场权贵都听说过莫蔺的名声了,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何并未进京,那时候人们就说莫蔺其实是落榜了,只能攥着穷酸秀才的名头灰溜溜回到村子里。

    莫蔺的爹娘走得早,倒是其他亲戚帮他谈了一桩婚事,成婚不久莫蔺就筹办了这间村子里唯一的学塾,起初没什么人家愿意把孩子送过去,不是看不起莫蔺的学问高低,只是觉得不必要花这冤枉钱罢了,毕竟读再多书最后不还是得下地插秧嘛,大家私底下甚至还会跟自家孩子说别学莫蔺,考了个秀才功名又如何,还不是回了家无所事事,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后来莫蔺居然一家一家走过去,即便受了人家的白眼和逐客令,莫蔺都一字一句和每一户人家聊了一遍,说学塾不会收取多少银钱,顶多要些纸笔费用罢了,可是孩子自小不能不读书不识字啊,哪怕以后不会走多远的路,也没有用得上读书写字的地方,可是总不能当一个睁眼瞎不是。莫蔺言辞恳切,有时说到激扬处难免言语触犯了某些人,被人家拿扫帚撵出来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莫蔺就这样走了大半年之后,总算有人家领着孩子到学塾来说试试看,莫蔺无论孩子岁数大小也不管孩子在村子里是不是别人口中所说的顽劣,照收不误,于是相依为命的莫蔺和那个温婉持家的妻子终于不用再靠着莫蔺帮人家写信写春联那几个银钱艰难度日了,日子慢慢好了起来。

    莫蔺的学塾在村子里慢慢有了些名声,总能有朗朗书声传遍大街小巷,莫蔺也还是会主动帮着那些有需要的人家或是犁田割麦子,或是看诊一些不算严重却实在急切的病症,就连百姓们想要送家中患了病的人去城里莫蔺也会主动随行,确实有这位读过书见过世面的教书先生帮助,许多看起来让人急切不已的难题也就迎刃而解。每一户人家几乎都真真切切看到了莫蔺的诚心,私底下编排这位穷酸秀才的声音也就少了许多。

    可惜好景不长,莫蔺那个村子里所有人都瞧着可喜的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出生不到几年,他的妻子都病了,听说耗光了家里的积蓄最后也只能养在家中,一开始还能带着女儿出门走走,到后来村子里的人就几乎见不到那个从来与人言语温和笑意浅浅的温婉女子了,学塾里每一天都飘荡出浓郁的药味,若不是村子里的人已经内心里倾佩感激莫蔺平日里的所为,恐怕学塾都要开办不下去了,毕竟老人家总说让孩子们泡在药罐子里和靠近将死之人总是不吉利的。

    只是那个女子不知是因为莫蔺和早慧懂事的莫颜桑的照顾还是一碗碗药汤十几年的浇灌,居然就那样在床上躺了十几年也活得好好的,这下子村子里的人可不再说什么闲话了,谁不说一声莫蔺对自家妻子的尽心尽力和不离不弃,而且看着自家孩子在学塾读过了书确实不一样,大家由衷地敬仰那个许多年前失魂落魄落榜回家的莫蔺。

    更夫走过了学塾小院的门口,想起村子里的人说今日学塾来了几个年轻人,一个道士一个和尚和一个读书人,实在古怪,不过莫蔺好像还与几个少年相谈甚欢,难得去村里的小铺子里多买了几壶酒,更夫有些犯嘀咕,道士与和尚也就罢了,莫不是莫蔺看上那个读书人想留下来当个乘龙快婿?村子里没少人向莫家提亲,莫颜桑也到了出嫁的岁数,只是莫蔺和莫颜桑好像都不着急,一一推了回去。

    更夫走过学塾所在的街巷,绕过街角就来到了村子里直通村口的大街,突然更夫眼前一花,他赶紧揉了揉眼睛,远处那座亮着昏暗烛火的鬼宅门前似乎有白影一闪而过,更夫突然打了个激灵,觉得今夜这股寒风似乎有些刺骨,更夫提着烛火和锣鼓拖着脚步往前走去,尽量贴着墙根走,探头探脑看向鬼宅那扇落着生锈锁头的正门。

    突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更夫内心一紧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原来那扇鬼宅的正门居然被风猛地吹开了,屋檐下那些破败不堪的纸糊灯笼摇摇晃晃像是一个个吊死鬼,更夫顿在原地开始犹豫要不要再往前去看看了。此时更夫距离那座鬼宅还有十几步路,他蜷缩在原地内心默默念叨着不知道从哪听来的佛经。

    更夫小心翼翼抬眼看去,瞳孔一缩,只见在那爬满了青苔和杂草的斑驳院墙上探出了一个脑袋,还有鲜血从那脑袋的脖颈处缓缓沿着墙壁流淌而下,更夫愣在原地,早就依靠着墙根跌坐,却见那颗头颅附近露出一张雪白脸庞,没有耳鼻也没有眼睛,只有一张龇牙咧嘴的狞笑嘴巴,舌头长长垂落,随风摇曳。

    更夫猛地大叫起来,跌跌撞撞舍弃了手中的烛火和锣鼓疯狂跑向那还有灯火亮着的学塾,他时不时回头望去,却见那身上鲜血流淌的白衣身影挂着那副狞笑的雪白脸庞踉跄走出鬼宅大门,好像盯着远去的更夫在笑,更夫惊声尖叫起来,慌不择路地扑倒在学塾的门前,使劲地敲打起来。

    很快学塾小院里就有细细簌簌的脚步声传来,院门打开,更夫扑倒在门槛上抬起头看向那个身披一件青衫的清瘦隽雅的教书先生,莫蔺蹲下身扶起更夫,皱着眉轻声问道:“发生何事了?”更夫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双手攥着莫蔺的衣袖,沙哑着声音断断续续道:“闹……闹鬼了,那个鬼宅,又……又死人了。”

    莫蔺将更夫搀扶起身,更夫被冷汗模糊的视线这才看见在小院中的学塾大堂门前还站在三个年轻人,莫蔺回头看了一眼,莫颜桑也走出屋子视线怀着疑惑地望来,莫蔺摇摇头,莫颜桑便心有灵犀地走向娘亲所在的屋子里,轻轻关上了门,莫蔺将更夫扶着走进小院,来到书房中点起烛火,直到坐在桌边更夫才慢慢停下了颤颤巍巍发抖的双腿和双手,三个衣衫各异的年轻人也来到书房门口。

    莫蔺倒了一杯茶水给更夫,轻声问道:“具体是如何?”更夫呼出一口气,低声说起自己方才在鬼宅外的所见所闻,竹筒倒豆子一般不吐不快,听完了荒诞又血腥的鬼宅故事,莫蔺缓缓起身拿起书房桌上的火折子,看着更夫说道:“我们再过去看看,无论是闹鬼了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总要看看是否真的发生了什么。”

    更夫正要犹豫着推脱,却见那个身穿道袍的年轻人已经背负桃木剑站在门口说道:“莫先生,我们也一同前去看看。”更夫小心打量了一眼年纪轻轻却气质不俗的小道士和小和尚,这才一口喝下杯中茶水站起身,跟着几人一同去往鬼宅。

    路上莫蔺低声对着跟在身后的三个年轻人说道:“抱歉,惊吵到几位了。”身穿道袍背桃木剑的小道士张谦弱摇摇头低声道:“莫先生无需客气,我们几人本就是下山降妖除魔而来,无论是不是闹鬼了,总要去看看才好。”莫蔺点点头,却也没有执意不肯三人一同前去,今夜一番交谈,莫蔺大致已经清楚这三位学问渊博的年轻人的性情。

    很快来到鬼宅之外几步路远的地方,可是那颗探出墙壁的头颅却已经不见所踪,也没有了那张雪白脸庞,只是有破败灯火滚落在地,那扇已经许久不曾打开的正门豁然洞开,夜风呼啸而过,似有呜咽声。更夫缩在莫蔺身后眯着眼睛不敢看向鬼宅,莫蔺沉吟片刻决定从平日里大家为鬼宅点灯的偏门走进去。

    其实说来奇怪,这座十二年前一夜之间全家无故暴毙而亡的宅邸主人家,生前算得上是村子里一等一的大户了,那位村子里德高望重的宅邸老家主曾经官至朝廷的工部第三把交椅,只是家中子孙不争气,居然没有一个能够对得起老家主的细心栽培,再加上后来老家主在朝中声望被敌对之人下了狠手,到了最后几乎是不得不主动辞官的地步。

    老家主无论寻了多少关系,也只给几位游手好闲的子弟在附近城镇衙署中找了个混吃等死的闲差,老家主辞官返乡之后就住在这座村子里占地最大的宅邸中深居简出,说是细心栽培那些还未彻底荒废的年幼子孙。

    村子里许多老人也都与从小就在外头拼搏的老家主并不熟悉,反倒是学塾先生莫蔺与老家主成了忘年交,传闻当年莫蔺在外读书求学的时候老家主也对他有所照拂。老家主平日里唯一走出宅子就是去往莫蔺的学塾,就连家中几位年幼的晚辈也会领着去往学塾听课。

    只是记得在那一年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老家主一家几十口人都回到了宅子里,却不料第二天就再没有一个人走出门,最后还是莫蔺和村长去找来了官府,才发现那些随意躺在宅子里的尸体竟然是染了相同的疾病所以才一夜之间暴毙的,那种顽疾毫无征兆来势汹汹,其实村子里的人背后说起那座鬼宅,都会说哪是什么能够一夜之间取人性命的瘟疫疾病啊,应该是老家主以前得罪了什么人,满门上下被灭了口,官府居然也帮着遮掩真相。

    也有一些闲着没事干的人,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念叨着那户人家的惨死没准还和莫蔺有关,毕竟平日里只有莫蔺和那座宅子走得近,可能是见钱眼开与官府勾结,瞒天过海,只不过这种说法人们是听一次骂一次的,莫蔺平日里是什么为人和品行大家还是看在眼里的。

    关于那座鬼宅的说法其实都是传闻,比如当年死了那么多人之后就常有人说在夜间经过宅子的时候总能听到轻轻的呜咽声和凄厉的求救声,还有人时不时能够看见宅子里冤魂飘荡狰狞嘶吼,甚至还会来到各处人家的门前敲门喊冤,那些私底下说过那座宅子坏话的人一时间都风声鹤唳,最后还是莫蔺从附近城镇里找来了一位得道高僧为鬼宅勘验风水,于是才有了鬼宅夜间点灯驱散邪祟的传统。

    此时站在门扉上彩绘门神已经斑驳脱落的宅邸侧门前,莫蔺看了一眼侧门上那副已经摇摇欲坠的匾额,其上的“靳氏”两字已经几乎被雨水冬寒消磨殆尽,莫蔺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推开了侧门,举着手中烛火当先走了进去,更夫紧随其后。

    三个年轻人迈步跨过门槛,小和尚低声佛唱:“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