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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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曾记当初少年时(一)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书声琅琅透过学塾的窗棂丝丝缕缕地逸散在飞扬的尘沙和灼热的天光之中,教书先生手持书卷端坐学塾前方,一袭在大漠黄沙中有些格格不入的素净青衫,双鬓微白一丝不苟,他抬头看了一眼屋外,微微笑着点头示意。

    坐在学塾屋外的是两个年轻人,昨日沿着那条日渐人烟稀少的废弃商路跨越沙漠来到此地,在客栈酒楼初遇的三人相见如故相谈甚欢,于是今日便也留下来,看一看学塾的授业,也是等待下一次小镇商队车马的启程好一同横跨接下来的大漠路途。

    学塾屋外小院中两个年轻人相对坐在一张石桌旁,正捻棋对弈,此处位于小镇居中位置,四面都有建筑环绕,倒也不至于有漫天黄沙涌入,就连灼热的风沙都要少了许多,日光落入身后建筑的阴影中,倒也难得有了些凉爽。

    昨日风尘仆仆跨越黄沙的两人可谓狼狈,不仅低估了大漠黄沙下的路途遥远,也没想到此处日月温度的千变万化,直到在小镇中与这位教书先生喝了一顿酒,这才决定再次启程时便和小镇商队的车马一同出发,也好有个照应。

    棋盘边身穿一袭白衣的少年特意在衣衫之外还套了一件轻纱,略微遮掩风沙侵袭,坐在对面的年轻人入乡随俗,披上了当地小镇百姓常穿着的宽大长袍,摘下身后的木匣子倚靠在石桌旁,两人正是当初在云升谷与祈水山庄车队分道扬镳的顾枝和傅庆安。

    两人在附近的城镇买了一张地势堪舆图,拣选了这一条横跨沙漠的路线去往仙府争先台,虽然看似绕了些远路,不过至少沿途都不是那些位于纷争中央的城池村落,算是寻了个清闲。

    昨日来到这座独自矗立沙漠中的小镇之后,两人随便找了一家客栈酒楼休憩,刚好有外来商队都挤在那座酒楼中,于是两人就和这位学塾教书先生拼了一桌,相谈甚欢。

    傅庆安一只手撑在腮帮,伸出一只手拍掉了顾枝的悄悄挪动棋子的手指,顾枝怒道:“怎么?还不许我输的不那么难看了?”傅庆安看也不看他,随手将棋子挪回原位,随口道:“是你说不用我让子的,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

    顾枝双臂环胸,不知那股子气势汹汹的怒火是伪装还是真情流露,顾枝瞪着傅庆安,缓缓道:“你能不能别什么都这么擅长啊,以前刀枪剑戟样样精通也就算了,连下棋也这么深藏不露是吧,敢情以前我下棋血虐周厌和徐从稚的联手,你就在旁边看笑话是吧。”

    傅庆安笑道:“你们也没问过我会不会下棋啊,再说了,我可不是什么都会,比如,我不会做饭。”顾枝气呼呼道:“那是,你要是会做饭,以前在村子里我就天天叫你做饭了。”

    傅庆安抬了抬下巴,说道:“该你下了。”顾枝随手拿起一颗棋子放在棋盘上,显然有些中盘自暴自弃的嫌疑。

    傅庆安手中摩挲着棋子,随意道:“顺便说一句,于琅的棋术也不弱。”顾枝摆摆手,说道:“我知道,所以我从不和他下棋,毕竟是光明岛那边的豪阀子弟,从小肯定是琴棋书画就都样样精学。”

    傅庆安看了一眼学塾中的那位教书先生,低声道:“你是看出了他的古怪才留下来的?”顾枝摇摇头道:“不是,虽然在这个江湖纷争的节骨眼上一个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确实不寻常,可是我们也确实需要等待商队车马一同出发,否则不一定能跨过这片沙漠。”傅庆安点点头道:“看得出深浅吗?”顾枝也捻着棋子在手,说道:“看不清楚,至少目前看来不在于琅和周厌他们之下。”

    说到这里,顾枝看了一眼远处黄沙漫天,缓缓道:“我突然有些担忧于琅和周厌他们了,如果武山大哥没能和他们在一起的话,这座江湖的水可不浅,不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傅庆安也看了一眼远处,说道:“那两小子走过的江湖路可比你多了去,心性智谋都不差,至少自保无虞。”顾枝点点头,傅庆安转过头看着顾枝,伸出手将一颗挪了位置的棋子拨回原位,顾枝神色无辜。

    傅庆安问道:“你为什么要离开祈水山庄的车队?在你出手解决了那拨拦路的人之后,想必所有想要阻拦祈水山庄的人都要掂量掂量一下自己了,所以我们跟着他们一起走一定可以更顺遂更快赶到争先台。”顾枝点点头道:“当然,而且在祈水山庄那边也能顺便看看卓宴和隋堇宸这两个江湖雏儿,免得半路就给脑袋一热卷入江湖纷争,可是我就是觉得不想留下来了。”

    傅庆安刚要说话,顾枝却摇摇头道:“当然不只是因为祈水山庄在面对那些百姓时做出的决定,这座江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残害无辜,我们身为局外人无法苛责什么。而且我们并不了解那些百姓是不是真的无辜,也许是敌对将士假扮的?也许是有罪在身的刑徒?都有可能,并不绝对。

    所以我虽然有些不愿看到祈水山庄做出那个决定,却也并不觉得失望。可我只是觉得在行走江湖路上身边跟着这样的江湖人好像不太合情合理,当然也只是不遂我个人本心而已,自然是自私作祟。所以我想看一看祈水山庄之外的这座江湖,是不是还有更多可见的风采,毕竟我们一眼就能看得见祈水山庄之后会走的道路了,难免无趣。”

    傅庆安笑着道:“这倒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还以为你顾枝只是觉得祈水山庄所作所为不顺你意也不合乎道德大义就要划清界限,甚至要对整座江湖失望,然后说一句江湖不过如此。”

    顾枝白了一眼,说道:“我虽然没怎么走过海外和江湖,但也不是一个只会在奇星岛南境画地为牢的傻子吧?还不至于眼界如此狭窄。”傅庆安摆摆手,笑道:“开玩笑。”

    驼铃声响,还有嘈杂细碎的交谈声由远及近,顾枝和傅庆安抬头望去,学塾小院外又有一队满面风沙的商贾车马缓缓经过,其中还有几辆精致马车,微微掀起的帘子中有一位姿容明媚的少女好奇打量着四周的景色,突然看见了小院中的两个年轻人,少女连忙收回视线躲进马车中,脸色微微红润,看来是个久在闺阁的单纯女子,只是和年纪相仿的两个男子对视一眼就羞涩不已。

    顾枝瞥了一眼那队车马,自然也看见了那个少女,笑着调侃道:“以前只觉得于琅和徐从稚这样的男子生得这么好看已经足够让人愤懑不已,原来你傅庆安也不错啊。”傅庆安依旧手撑腮帮,说道:“难道不是我一直姿容出色,只是你没看出来吗?”顾枝耸耸肩,不予置评。

    傅庆安笑道:“怎么不会是那个女子看见了你所以羞红了脸?对自己怎么没有信心?”顾枝正襟危坐,一本正经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此话不可乱说。”傅庆安切了一声,原来是怕被某人知晓了。

    时近晌午时分,学塾的课业告一段落,坐在小院中的顾枝和傅庆安也正好已经收拾起棋子入罐,那些奔走而出喜上眉梢的蒙童好奇看向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只是孩子们习惯了看着来来往往的陌生商贾,于是只是飞奔而过的一瞥,身影早就冲出小院不见踪迹,得以放飞手脚和心思闯荡大街小巷,暂时放下那些枯燥乏味晦涩难懂的圣贤言语。

    小镇唯一的教书先生简随杏收拾好圣贤书籍,这才拍了拍身上儒衫领着一个气态温和眉眼伶俐的孩子走出学塾,昨日简随杏便与顾枝和傅庆安介绍过这个尚无姓氏只是叫做章穗的孩子从小父母就病故了又无其他亲人,于是孑然一身的简随杏就将孩子带在了身边养着,从一个两三岁的懵懂稚童如今已是一个马上就十岁的男孩了。

    章穗礼数周到地与顾枝和傅庆安作揖行礼,顾枝和傅庆安站起身笑着点点头,简随杏揽着孩子的肩头,笑着道:“顾先生,傅先生,下午还有课业未能饮酒,只能请二位去酒楼吃一顿乏味菜肴了。”顾枝笑着拍了拍腰间酒葫芦,说道:“无妨,昨日已经偷偷攒了些酒。”

    简随杏抚须而笑,伸手做引,顾枝和傅庆安跟在青衫读书人身后走出学塾小院,章穗顺手合十院门,却没有落锁。这座位于大漠荒野的孤零零小镇能有这样一座学塾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久居此处的百姓大多十分感激这个气态儒雅与人为善的教书先生,更敬佩这位教书先生还有一手不俗医术。

    几人穿过街巷,沿途多是简陋黄石搭建垒起的房屋,倒也算是坚固,这座小镇当初是由避乱前人来此聚集,后来渐渐演变成了一座连贯大漠内外的商贸城镇,也还算得上是繁华,只是住在此地的百姓却不多,街上人来人往更多还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商贾行人。

    小镇居中位置有一口挖掘幽深的井水,四周围着高耸的石墙,抵挡风沙侵袭,来来往往有不少人拎着木桶从此汲水,作为小镇中为数不多的清水来源,许多百姓每一日都要来此提水。

    简随杏看见远处有一个老妪带着自家年幼孙女各自拎着一个水桶来此提水,简随杏拍了拍章穗的后背,轻声道:“去帮个忙吧。”章穗点点头,奔向平日里就经常帮些举手之劳的老妪和小女孩。

    简随杏笑着看向男孩勤劳奔走的背影,说道:“顾先生,傅先生,我们先过去便是了,章穗这小子干起活来勤快得很,没个一时半会不会歇下来。”顾枝点点头道:“简先生教导有方授业有道。”简随杏摆摆手说道:“顾先生可别说这些大话来诳我啊,万一当真了我可是就要忍不住喝上一壶酒了。”顾枝笑道:“那就是我劝酒功力还不够了。”

    三人随意闲聊着,一路上有许多风尘仆仆的小镇当地青壮见着简随杏都会主动行礼,简随杏便笑着点点头,有时还会刻意停步与人交谈几句,昨夜简随杏已经与喝过酒的顾枝和傅庆安聊过许多,大致知晓这两位年轻人的性情,于是大多眼神示意一番,并不觉得待客不周。

    三人走走停停,这才来到了小镇中作为繁华的一座酒楼之外,顾枝和傅庆安所住客栈在不远处,简随杏昨夜就说起此处的招牌菜肴多是来此的行人必尝之物,所以今日说什么也要带着顾枝和傅庆安来试一试。

    酒楼老板显然认识简随杏,笑着招呼三人去往三楼一处僻静地方坐下,三楼客人寥寥,只有几桌低声闲聊的商贾行人,还有一桌便坐着那位顾枝和傅庆安在学塾小院惊鸿一瞥的少女,一身装束庄静贤淑,还有那些不显山露水却一眼瞧着就不寻常的配饰,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同桌的还有一位穿着淡金色长袍的肥胖老者,笑眯着眼与人说话,看起来是那一桌人的领头之人。

    三人坐在桌前,酒楼老板问过简随杏是不是按照平常所点的菜肴来上,简随杏点点头,特意叮嘱道:“酒就不用上了,下午还有课业要上,怕耽误了。还有章穗也会来,他吃不了辣,劳烦掌柜的告知一下后厨。”说到这里,简随杏看向顾枝和傅庆安,问道:“你们可有什么忌口?”顾枝和傅庆安都摇摇头,酒楼老板便笑着告辞。

    简随杏等待菜肴上桌和章穗归来的时候便随口说道:“关于那口燕沙镇水井其实还有一个老一辈才会说起的传说故事,传闻百余年前燕沙镇尚只有一个雏形,避难于此的百姓费尽千辛万苦掘地三尺都没能找到水源,在这沙漠之中没有水源那便是只能就地等死了,那些走投无路的先人没法子只能跪地磕头祈求上天垂怜。

    沙漠中常有海市蜃楼的传说,那一夜所有百姓都看见了一座高山虚影凭空出现在天地之间,然后仙鹤齐鸣神明擂鼓,异象消失之后人们只看见一个红衣身影独自跨越荒漠来此,从地底下挖出了一个传说三百年前坠落于地的天火碎石,然后就在那坑洞之下人们挖掘出了甘甜清冽的井水,所以人们也常将那水井唤做仙石井。”

    再次听闻了有关天火碎石的传闻,顾枝和傅庆安只是对视一眼,却没有多说,简随杏已经继续说道:“虽然这种神神道道的传说许多年轻人现在不太信了,毕竟什么仙人赠水的故事总难免感觉是吓唬孩子的言语,不过倒是听说在远处确有一座仙人幽居的秦山,乃是世间最为高耸的山脉,登山台阶蜿蜒曲折犹如登天之路,无数人耗尽此生都不一定能够走到山巅去。”

    简随杏话音落下,附近有一桌身上携带刀剑的江湖人高声笑道:“你这读书人知晓得倒是不少,那座仙山名为秦山,还有一座仙府在人间,俯瞰世间人事,上达天听,不过想来你们这些画地为牢的家伙是不会听说了。”那桌江湖人显然都是喝了不少酒,此时都有些醺醺然,似乎点起了话头便高声喊叫起来,都忘了应该忌惮那桌显然就是富贵人家走镖的存在。

    简随杏笑着举起茶杯向着那位说话的江湖汉子说道:“感谢兄台解惑。”说完,简随杏仰头喝尽茶水。那汉子嘀咕道:“读书人就是不爽利,大口喝酒才是快活嘛。”江湖汉子身后那桌端坐喝酒的肥胖老者突然笑着说道:“这位大侠见多识广,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仙府争先台的来历啊?”

    那汉子又喝了一口酒,这才一脚踩在长凳上,打了个饱嗝说道:“自然是知道的,我们兄弟此行就是要去争先台争夺那仙缘,世间人人争先,岂能久居人下。那仙府争先台乃是百余年前那位红衣武道宗师一手打造,那位宗师手持秦山仙人旨意涤荡世间邪祟开百年太平,后牵引仙府出山入世,打造争先台,凡是自认武道登高之人都可前往争先台求取仙府和仙人认可,从此一步登天,逍遥天外。不过如今争先台可就要人满为患了,知道为啥不老头?”

    与肥胖老者同桌的几位扈从都面有不善,只是肥胖老者依旧笑着说道:“莫不是因为那人人皆可争夺的仙缘?小老儿也有所耳闻,听说那三份玄妙仙缘乃是让人一步登天的好东西,无数江湖大侠都会前往,那番盛景真是让人心神往之。”

    那喝酒喝的满脸通红的江湖汉子大笑道:“哈哈哈,你这小老头倒也知道争抢仙缘,等我前去大显身手,夺取那无上武力的仙缘之后,小老头将你身边那个水灵姑娘嫁给老子可好啊?”

    汉子话语落下,满桌饮酒人都哄堂大笑,肆无忌惮,顾枝摇摇头,果不其然,那个始终笑眯眯的胖老头轻轻放下酒杯,一个端坐在侧的扈从已经暴然起身,大踏步来到那个言语无忌的汉子身前,身后一抓就将汉子整个提了起来,轻轻一挥,从三楼窗台扔出了酒楼。

    同桌之人还未惊醒过来,那个魁梧扈从已经脸色阴沉满身杀气就要继续动手,那些江湖人连忙拿起武器,那个胖老者笑着挥挥手道:“好了驹鞅,小惩大戒便是,不要砸了人家酒楼的买卖。”那个魁梧扈从点点头,盯着那些江湖人,那群人连忙抓起武器落荒而逃。胖老者举杯对着顾枝那一桌笑道:“打扰各位雅兴了。”三人都以茶代酒说道“无妨”。

    酒楼一阵喧哗,应该是那个被扔出窗外的汉子清醒过来想要上楼找人拼命却被拦了下来,骂骂咧咧远去。章穗走上楼来,一头雾水,只是看见那一桌胖老者正在低声安慰受了惊吓的少女。

    章穗走向简随杏身边,简随杏拍了拍少年沾染风沙的衣衫,笑意温和。顾枝看着并肩坐着的简随杏和男孩,伸手轻轻摩挲着腰间酒葫芦。

    那桌金袍老者为首的客人很快也饮酒作罢,酒楼老板亲自带着伙计将这群客人送到了酒楼门外,丝毫没有问责方才冲突一事的意思。酒楼老板将简随杏点的菜肴送上了桌,还带来了两壶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