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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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曾记当初少年时(六)

    章穗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他睁着眼睛望向屋顶,直到感受到书房外的天色昏暗,灯笼烛火微微闪烁,他轻轻坐起身,看着在床边摆放整齐的靴子,黑暗里他泪流满面,却没有一丝声响。就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里,那个始终温文尔雅的简先生教会他读书识字,教会他如何为人处世,教会他要与人为善懂礼明智。

    可是为什么简先生却选择了与他所说截然不同的道路呢?为什么相依为命的简先生居然是什么魔教少主,而且还要为了所谓的仙缘就残害了已经认识相伴二十年的燕沙镇百姓,章穗如何也想不明白。他不知道昨晚那个嘴上叫嚣着要让所有人与他陪葬、死在自己眼前的简先生为何突然之间就变得那样陌生了,可是他还没来得及问,简先生就已经尸骨无存。

    章穗摇晃着站起身,甚至没有擦拭脸上的泪水,他缓缓打开屋门,站在门槛原地听着小镇夜幕下依旧喧嚣的忙碌声响,他知道小镇的百姓都在忙着为突遭横祸的家门处理后事,他知道注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那些骤然家破人亡的百姓都不会忘记对简先生的恨意,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章穗茫然抬头,看见屋檐灯笼烛火光芒下对坐在石桌前的那两个年轻人,他们正在安静对弈,外界的所有嘈杂和人来人外都与他们距离那样遥远,毫不相干。

    章穗拖着疲惫疼痛的身躯跨过书房门槛,却止步屋檐下不敢迈出一步,他看见小院外走过一个熟悉身影,是那个他不久前还帮着拎水桶的小女孩,她身穿雪白缟素满脸泪水奔跑而过,章穗怔怔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突然就觉得身上的那些伤痕痛入骨髓,比心中的伤痛还要难捱。孤独无助的孩子缓缓走到石桌旁座下,只是盯着棋盘默不作声。

    顾枝捻起白子落下,棋子与棋盘敲击出清脆的声音,对弈二人都没有看向章穗,甚至都像是没有听见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的孩子肚子咕咕叫的声音。章穗愣愣看着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昏暗灯光此时在他的眼前好像变得那样灿烂夺目,几乎就要睁不开眼睛,他微微低着头,小声问道:“简先生离去之前还有说过与我有关的话吗?”

    院子里寂然无声,只有棋子相互敲击的声响,顾枝和傅庆安依旧安静行棋,孩子也没有出声,最后默默站起身走进黑暗一片的灶房,很快就有烧火声和碗碟相撞声传来。

    傅庆安的视线望了一眼,看见火光下孩子蹲在灶台下,鼓起嘴巴吹起火焰,然后踮起脚跟拿着锅铲在锅里捣鼓起来,从小与简随杏一同生活的孩子早早就学会了这些简单的活计,那时候尚且年幼的孩子只是觉得应该从这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报答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简先生。

    过了不久,章穗端着一碗热好的剩饭蹲在灶房门口埋着头吃起来,依旧是细嚼慢咽,没有忘记简先生说过的吃饭时的礼仪。

    吃完了饭,孩子走向灶房外那个小木桶,却发现本该空空如也的水桶里装满了水,不远处还有几个大小陶罐也都盛着水,章穗愣了愣,背对着顾枝和傅庆安站在原地许久,这才弯腰舀水清洗碗筷和锅灶。做完了这一切,章穗重新走到已经开始复盘的顾枝和傅庆安身边坐下,此时睡饱了觉又吃过了饭的孩子好像才彻底任由疲惫席卷了身体,颓然低头垂手坐在原位,不说话。

    顾枝捻起一颗白子在手中,轻声道:“简随杏说的话你都听见的了,再无其他,也别寄希望于他临死之前会有什么痛哭流涕苦苦哀求我放过你。简随杏此人我以前自然是没有见过他,所以不知道你所以为的好有多好,可是我知道他是一个野心从来都没有掩饰和消磨的人,若是情势不妙他便可以蛰伏数十年,可是只要机会摆在他眼前,他就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牢牢握在手中,所以即便他知道那份仙缘是别人设下的陷阱他也义无反顾,因为他相信靠他自己就能做到易如反掌。”

    顾枝说完,将手中白子丢回棋罐,摘下酒葫芦,终于开始喝酒,慢慢饮酒。

    顾枝缓缓道:“章穗,你是不是觉得简先生是在你心里那样好的一个人,所以他肯定不可能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即便事实就摆在你面前,即便所有人都在指责咒骂他甚至还要因此迁怒于你,你也还是觉得一定是哪里产生了误会?”

    章穗微不可察地点点头,顾枝继续说道:“可是你同样无法说服自己,因为鲜血淋漓的现实就在眼前,燕沙镇有多少人家破人亡,而那些人平日里还会在街上遇见了你和简随杏,笑着打声招呼客套寒暄,然后他们就都死在了简随杏的手中,你不管怎么欺骗自己,无论你如何将怨恨转移到我的身上想要以杀了我来还简先生清白,可是你还是无法对自己内心对于简先生所作所为的不认可甚至隐隐愤恨视而不见。”

    章穗低着头肩头微颤,他紧紧咬着牙,却没有在声嘶力竭地反驳顾枝,而是认认真真地听着,即便他很想大声怒斥,却根本找不到内心有任何一个道理作为支撑。顾枝喝着酒看向孩子,他的身上依旧穿着和简随杏相差无几的儒衫打扮,有些破碎却依旧被孩子打理得齐齐整整。

    顾枝轻声道:“章穗,其实我并不想要告诉你,你内心里的那个简先生有多么万恶不赦,甚至我并不觉得你心中对于简先生的念想错了。简随杏是你心中的那道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关隘,所以你不应该视而不见或是只将它当作不可逾越的山岳,而是应该仔仔细细地看向那座关隘。”

    章穗茫然抬头,双眼虽然依旧被眼泪模糊视线,却已经不再满是仇恨愤懑,顾枝看向远处,轻轻说道:“章穗,我知道你心中那个简先生在这些年教给了你许许多多你认为万分正确的处世之道以及圣贤道理,这些当然没有错,不是因为他简随杏昨夜杀了小镇里的无辜百姓变得陌生残忍就说他曾经讲述的圣贤学问错了,即便是我也觉得简随杏在学堂中的传道授业是我见过的有数的读书人,可是同样的,这些对也不能去覆盖简随杏所犯下的过错。”

    顾枝收回视线看着章穗,他的眼眸就像是挂在天际的璀璨星河,章穗愣愣看着顾枝,甚至都忘了流泪悲伤,顾枝柔声说道:“章穗,你要知道,不是所有读书人都会把读过的圣贤书当作为人处世之道信奉遵循,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把世事千锤百炼出来的道理当作立身之本,有太多的人即便知道世上有那么多的好道理在,也知道这些好道理能够真正地裨益世道和人心,可是他们也依旧会视而不见,因为在他们看来,只有权衡利弊得失才是唯一的标准,其他这些空泛高远的道理,不该是脚踏实地的人去想去做的。”

    顾枝放下酒葫芦,神色认真说道:“可是这个世界天高地阔,难道只有所谓脚踏实地的利益权衡才是唯一的方法去让自己过得更好吗?不是这样的,这个世道之所以变化莫测轮转不停,却依旧还是大体上上升向好,就是因为世上的道理有那细微处在脚下道路,也有那道理崇高在天际远处,只有这样才会有脚下的道路和远处的灯火,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走的更远也走得更稳当,所以不是简先生教给你的学问错了,而是简随杏没有将这些极好的道理真真正正地当作立身之本,所以他做错了,而你知道了那些好道理,又该如何去做呢?”

    章穗看着顾枝,低声喃喃道:“我该如何去做?”顾枝循循善诱问道:“犯错了应该如何?”章穗没有犹豫地回答道:“应该去改正。”

    顾枝点点头:“没错,既然已经知道了过错的存在,简随杏为了一己私欲残害百姓是错了,而且你章穗也同样觉得自己无法对简先生犯下的过错视而不见,那么就去改错,即便一切无法挽回无法补救,那么就去缝补去竭尽全力地修正,不是你章穗走出门去听多了辱骂受够了拳脚就可以抹去他人内心的伤痛和愤怒,这些本不该由你章穗来承担。”

    章穗低声说道:“可是简先生已经不在了,所以这些事情只能我来做。”顾枝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他看着章穗,眼神清澈,一字一句道:“那就去改错。”章穗看着顾枝问道:“如何做?”

    顾枝指向小院外头依旧灯火通明的小镇说道:“谁家需要多提几桶水,谁家需要有人帮忙搬些重东西,谁家需要多些人手才能做事,如果你章穗觉得需要一家一户都做弥补才能内心稍稍好受,那就竭尽所能去做你力所能及的事情,直到有一天你觉得自己已经绕过了简随杏这座关隘,可以回头看去问心无愧,那么曾经简先生告诉你的对的道理就还在,同样的你也不会忘记那些错误,只有如此你才知道对错其实本来分明,只是人心善恶,才需要从这点点滴滴去累积修正。”

    章穗坐在原位看着顾枝,抬起手抹了抹脸,片刻之后重重点头,他猛地站起身就跑向小院外头,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向着顾枝和傅庆安作揖行礼,然后孩子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下的灯火中。

    傅庆安看向咧嘴笑着的顾枝,问道:“你觉得他走的过去这道心坎吗?”顾枝拿起酒葫芦仰天灌了一口酒,呼出一口气道:“我也不知道。”随后他笑着补充道:“我很期待。”

    接下来几天顾枝和傅庆安没有动身离开,即便已经和百般道谢的阮巨富说好将会跟着阮家车队出发,可是顾枝和傅庆安依旧每日都会去往那些仍在办丧事忙碌不堪的百姓家中去帮忙,后来阮巨富也让手底下的人都来帮忙,甚至还叫上了小镇里其他的商队过路人,只不过有人觉得此处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想要离开也没有阻拦。

    章穗每天一大清早就出门,去往每家每户询问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有些人家其实很清楚简随杏的过错不能怪罪一个孩子,所以即便内心有些疙瘩也没有为难孩子,可是也有的人家实在对简随杏恨之入骨,所以只要章穗上门去就会被百般辱骂甚至拳打脚踢,章穗都一一受着,即便一次次碰得个鼻青脸肿,他也还是锲而不舍地一次次前去。就这样从清晨忙活到日落夜深,他才拖着疲惫难堪却毫不觉得辛苦难捱的身体走回学塾小院。

    就这样过了一旬时间,燕沙镇终于慢慢安歇下来,那些滞留此处的商队也都已经再次启程,只有阮家的车队依旧耐心等待。

    小镇里许多青壮男子都已不在,许多小镇百姓选择离开燕沙镇去往亲戚朋友家中,但也有人无处可去还是留在了燕沙镇中,对于这些生活注定会更加困苦的门户,阮巨富也尽其所能为他们准备了足够安稳度日的营生,多是前往附近城池做一些帮工之类的活计,注定要远离家乡去赚钱讨生活,所以许多老人孩子也只能留在小镇,指着那些注定不会太多的银两过日子。

    这天晌午时分,章穗还在外头人家里帮忙,顾枝站在学塾小院门口,神色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却又觉得意料之中,因为傅庆安站在小院中看向顾枝笑着说道:“接下来的路就要靠你自己去走了,我想留在这里,还有许多孩子已经无家可归,也没了教书先生能够教导如何读书知理,这座学塾总不能变成一个摆设,所以我就勉强当一个读书人吧。”

    顾枝收敛起震惊的神色,其实有些开心,因为这么多年来傅庆安留在奇星岛苍南城其实一直好像没有找到能够真正提起兴致的事情,就只是待在那座守平小肆里耗费光阴,所以顾枝很开心傅庆安终于找到自己愿意去做的事情,他笑着说道:“好,本来这趟路也没打算让你们一起涉险,放心吧,等我走下秦山一定顺路来这儿找你喝酒。”

    傅庆安看着顾枝,轻声笑道:“没有我在一旁压阵真的没事?”顾枝摇摇头说道:“习惯了,当年第一次出山的时候就没想过和谁一起同行。说到这里,好像还从来没有真正和你说一声谢谢,当年言封城外若不是你和三叔我早就死了。”傅庆安笑着摇头。

    顾枝继续说道:“即便是第二次下山,虽然路上遇见了你们,可其实我从来就没想过身边会多出这么多真正的朋友,我一直以为那就是一场独自生死厮杀的路程,所以后来我很开心,能够有你们那么多人作伴。”

    傅庆安笑着看向顾枝道:“这些话还是留着以后他们都在的时候再说吧。”顾枝也笑道:“别,等到他们都在了我可开不了这个口。”说完,顾枝抱拳行礼道:“祝愿所想皆所成,很高兴你能够找到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傅庆安摆摆手说道:“我好歹是你师兄,还用你来说这些老气横秋的话。”

    傅庆安却也抱拳行了一礼,笑着说道:“放下,如果你们遇到了实在过不去的坎,只要喊一声,我肯定随时出现。”他神色认真,眼神清澈,所以顾枝没有玩笑回应,只是郑重点头,随后傅庆安拍了拍顾枝的肩头,轻声道:“活着回来,我还要等着喝你与扶音的喜酒呢。”顾枝咧嘴一笑,重重点头。

    等到章穗满头大汗跑回学塾小院的时候,只看见听说将会留在小镇当一个教书先生的傅庆安,傅庆安笑着看向气喘吁吁的孩子,说道:“他已经走了。”章穗站在小院门外望向小镇城门,黄沙席卷已经根本看不见那个白衣少年的背影,章穗轻声问道:“傅先生,顾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傅庆安伸出手拍了拍章穗肩膀上的尘埃,他望向远处答非所问你,轻轻道:“章穗,你知道为何顾枝会费心费力与你说那么多话做那么多事吗?”章穗摇摇头,仰起头看着傅庆安。

    傅庆安笑着说道:“因为在许多年前顾枝也是和你一样的孩子,他也有一个先生,那个先生很好很好,也一直将真正的道德学问一以贯之,如果没有那位先生也就没有今天的顾枝。所以顾枝无论何时都会念着那位先生,也希望与他小时候很像的你也能知道,世界上有着很好的人值得你去记住所有的好,然后更加坚定地活下去,活得更好,只有这样当你有一天再去遇见你心中的先生的时候,如果你也恰好已经会喝酒了,那么就请那位先生喝一壶酒就好了。”

    章穗将傅庆安所说的关于顾枝的每一句言语都记在心中,使劲点头。傅庆安拍了拍孩子的脑袋,指着远处说道:“快去吧。”章穗转头望去,是一个提着水桶的女孩在向自己使劲招手,章穗咧嘴一笑,离去之前不忘向傅庆安作揖行礼。

    章穗奔向小女孩,接过水桶一直走向那座仙石井,有个慈祥老妪站在那里,看见了孩子,轻轻一笑说道:“谢谢。”

    章穗笑容灿烂,眼里有些泪花,他望向小镇城门外远处,祝愿那位顾先生此去山水万程,平平安安。

    傅庆安独自站在学塾小院外,他双手负后仰头望去,晴空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