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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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此心光明见苍生(二)

    漫天黄沙席卷蔓延,好似凭空而来的狂风使得前行的商队车马步履蹒跚,只有一个一身白衣身披长袍遮掩的少年闲庭信步,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和朱红酒葫芦,他手中牵着艰难前行的马匹,身旁趴在骆驼身上狼狈不堪的胖老者看见年轻人的自在闲适不由得苦笑一声,比不得比不得。

    突然那白衣年轻人停下脚步望向远处,缓缓说道:“最好找个避风处躲一躲,好像有沙尘龙卷来了。”胖老者悚然一惊,赶紧招呼手下忙碌起来,寻找庇护所和做好人员货物的防护。

    身后有一辆马车显然力不从心,车上车夫竭力睁开眼睛却还是看不清眼前,白衣年轻人转头看了一眼,牵着手中的马匹逆流走去,接过那位车夫手中的缰绳,再将自己手上的马匹交给车夫,然后马车就在年轻人的手中变得稳稳当当,再没有抑制不住地偏移。

    车队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高耸山坡,已经修养好了伤势的伍驹鞅行走在风沙之中也毫无阻滞,他来到胖老者阮巨富身前恭敬行礼,阮巨富点点头,伍驹鞅便开始吩咐手下人前往那处山坡避难,白衣年轻人牵着马车缓缓前行。走到那座山坡的背风处,车队里的人急忙用沉重货物和布绢遮掩在外围,所有人躲在遮掩之后,抵御即将到来的黄沙龙卷。

    阮凝从马车上走下,毕恭毕敬与白衣年轻人道谢,年轻人摆摆手,走到一处阴暗角落独自蹲在那里,摘下酒葫芦轻轻摩挲,阮巨富凑了过来,蹲在年轻人身边,笑眯起眼,乐呵呵问道:“顾少侠,真不需要我们送你去那仙府争先台?我们也正好去看看热闹啊。”

    手持酒葫芦的白衣年轻人正是从燕沙镇重新启程的顾枝,他看着阮巨富笑道:“阮老先生,仙府争先台到时汇聚了天下各方豪杰,会很危险的。”阮巨富似乎有些遗憾,不过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好像真的动心想要前去看一看,顾枝没有劝说,在这乱世之中,只能是生死自负。

    阮凝和伍驹鞅也来到两人身边,伍驹鞅沉声抱拳道:“多谢顾少侠和傅少侠那夜出手相助。”其实伍驹鞅并没有真正看见顾枝出手,可当他最后知道那个学塾教书先生居然是当年的魔教少主之后就知道能够独自杀死简随杏的顾枝绝非普通武道高手,身为当年魔教的首席供奉,虽然早早见风使舵叛离,可是伍驹鞅对于那个心狠手辣性情难测的少主不可谓不印象深刻,所有他更清楚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少侠绝对不简单,还好那几日在燕沙镇中看得出这两个修为深不可测的年轻人好像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不然伍驹鞅就要以为自己一伙人先出狼窝再入虎穴了。

    顾枝笑着说道:“不用客气,记得到时请喝酒便是了。”说着,顾枝晃了晃已经快见底的酒葫芦,伍驹鞅郑重点头。阮巨富双手笼袖感慨道:“真是多亏了顾少侠和傅少侠了啊,没想到当初那个言之凿凿为我孙女算命赠送出那根金钗的老道士居然才是幕后指使,恐怕没有两位少侠,我们到死都要被蒙在鼓里。”阮凝点点头,此时她还有些惊魂未定,那一夜傅庆安取走了她头上的金钗,众人才知道那个在路上遇到,为阮凝算命卜卦的道士居然是要将阮凝作为诱饵,牵引出那位躲藏暗中的魔教少主。

    阮巨富突然疑惑问道:“顾少侠,既然你们说那金钗所藏的就是所谓的仙缘信物,为何你们不自己留着呢?那两个幕后主使好像并不是你和傅少侠的对手啊。”

    顾枝抱着酒葫芦望向外头,风沙愈来愈近,猎猎作响,顾枝缓缓说道:“难道所有就都该想要那些所谓仙缘吗?”阮巨富愣了愣,顾枝却已经笑着告罪道:“抱歉,阮老先生,是我言语不当了。”

    阮巨富连忙摆摆手,顾枝笑着说道:“只是我并不想要那些仙缘罢了,无上权势无关紧要,无敌世间没甚意思,长生不朽更是从未想过,既然如此,又为何何必卷入那些浑水里呢,自讨没趣嘛。”

    阮巨富感慨道:“顾少侠不愧是真正的大侠,看淡人间高风亮节,实乃江湖上的标杆人物。”顾枝缩了缩脖子,笑道:“阮老先生不愧是生意人啊。”生意一道的财神爷的阮巨富自然知道顾枝的言下之意,眨着眼一脸真诚,只是那张已经苍老褶皱脸庞实在有些不忍直视。

    顾枝看着阮巨富,正色道:“顾枝要代燕沙镇百姓在此感谢阮老先生的慷慨大义,若不是阮老先生主动相助,燕沙镇的百姓很难挺过此次难关。”阮巨富叹了口气道:“顾少侠不必如此,说起来燕沙镇的百姓家破人亡也与我们贸然闯入不无关系,我也是只是尽己所能,真没做什么。”顾枝摇摇头,还是抱拳拱手行礼,阮巨富赶紧回礼。

    阮凝缩在一旁,听着外面的狂风呼啸,有些瑟瑟发抖,她低声问道:“顾少侠,为何傅少侠要留在燕沙镇啊?”顾枝转头看了一眼阮凝,阮巨富和伍驹鞅也视线落在阮凝身上,少女顿时涨红了脸,羞赧不已。

    顾枝忍着笑,没有戳穿少女的小心思,缓缓说道:“他会留在燕沙镇学塾做一个教书先生,也是为了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至少不至于此后懵懂度日耗费此生。”阮凝眼神流转,似乎想起了那个意气风发风神俊朗的年轻人,她低声喃喃道:“真是了不起啊。”顾枝偷着笑,看样子当年傅庆安独自行走江湖之时,肯定也有不少女子仰慕的吧。

    傅庆安当年师从文仲甲,出山之后就一直行走在各大海域之中,直到文仲甲赶赴奇星岛战死魔宫之前,得知消息的傅庆安为了见文仲甲最后一面才来到奇星岛,然后听说文仲甲收取了一个关门弟子,这才有了后来和谢洵一路跟随顾枝以及在言封城外的出手相救。

    再后来修罗九相一同行走奇星岛,就像顾枝曾和徐从稚说过的,傅庆安和黄草庭其实才是当年九人中实力最不俗的,可是当顾枝走到魔宫之前砍出那一刀为一切盖棺定论,好似从来没有正在出手过的傅庆安和一直留有余手的黄草庭都没有列入天坤榜,只有顾枝得以跻身末席。

    傅庆安此人年纪轻轻却好像已经看淡世事,总是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模样,后来躲在守平小肆更是懒得动弹,也不再去行走江湖也没有更大的志向愿景,好像此生就这样虚度下去便无所谓了。所以在燕沙镇顾枝听说傅庆安愿意留下来当一个教书先生的时候是真的喜悦,因为傅庆安终于找到了自己愿意去提起精神对待的事情了,这很好。就像终于看着傅庆安走上了属于自己的道路,顾枝能够看得见另一条山水锦绣的蜿蜒大道,所有人都还在不断前行。

    顾枝抱着酒葫芦,想着傅庆安这家伙哪都好,就是喝酒太快这点不好,看着慢饮慢酌,哪次不是他喝的最多,还要把酒壶酒坛子往自己这边挪,害的顾枝背了好几次锅,可被扶音教训惨了。

    阮巨富看着不远处被狂风卷动起落不定的布绢,叹息道:“如今乱世真是处处不安定啊,以前还以为能够借此机会赚取更多机会,没有这一次只是来到偏远之地的燕沙镇都会身陷如此困局,前途渺茫啊。”顾枝一时间不知道阮巨富所说的是“前程”还是“钱程”,不过却也理解这位走南闯北惯了的财神爷为何会如此感慨。若此次只是阮巨富带着阮家商队来此,无论遭遇了什么险境困局他也算是见多了风雨,可是此次不过是带着久未出门的孙女一起出了趟院门,都陷入了神色不知的境地之中,若不是路过了两位武功高强的少侠,即便有泼天富贵也要身陨此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顾枝轻声说道:“乱世之中,谁人不自由。”阮巨富细细思忖,觉得顾少侠这句话真是说的太好了。乱世之中,只要舍了一条性命不管不顾,谁不能够闯荡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来,只是这片天地的大小高低以及是否长久安稳,便要各凭本事了。可是在这样的乱世之中谁又能够真正的自由呢?那些平日里还会恪守江湖道义的武道高手可以无所顾忌地杀人夺宝,那些伺机而动的割据势力可以借势大动兵戈,大势裹挟之下谁人能够置身事外,哪怕是燕沙镇这般偏居一隅的荒漠小镇也要卧虎藏龙,一招不慎家破人亡。

    阮巨富此时蹲在地上,本就矮胖的身躯蜷缩成一团,阮凝发现一直以来都筹算重重气态硬朗的爷爷,此刻看去却好像一下子都失去了所有的名声和财富的环绕,只是一个普普通通上了岁数的老人,阮凝看着爷爷鬓角白发苍苍,伸出手握住爷爷有些冰冷的手掌,阮巨富转眼看着最为疼爱的孙女,笑着反握住阮凝的手掌,眼神温和,阮凝便觉得安心几分。

    阮巨富斟酌着问道:“顾少侠,既然不想要那些仙缘,又为何要去往仙府争先台?”阮巨富问过之后便觉得有些不合适,不知道会不会触碰到到顾少侠的忌讳,顾枝却随口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去凑个热闹,看看那些无所不能的武道宗师怎么个出手凌厉举世无双,长长见识也好。”

    阮巨富和阮凝也许不太了解,可是伍驹鞅确实知道,就凭顾枝和傅庆安这两个年轻人的武道修为,在这座江湖上恐怕还真没什么人敢真正自称武道宗师了,那些前往争先台的武道高手和各方势力,根本不可能在眼前这位少侠手上讨得便宜。当然,就像顾枝自己所说的一样,如果他真的只是去凑凑热闹没想着出手,那么却也是个绝对能够完全置身事外的旁观之人,谁要是没长眼睛非要去触他的霉头,那就只能下辈子注意点了。

    阮巨富有感而发说道:“这些年走过了许多地方,也去那座百余年前赫赫有名的魔窟中看过,想起当年的祖宗前辈就是从那里发迹的,如今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当然也有些难以启齿和更加复杂难以言明的感受。”阮凝每每听说这段祖宗往事都会由衷的感伤,其实更多还是愧疚。这座天下谁不知道那座魔窟之事,而阮家先祖正是当年魔窟的最大幕后人,后来被那个红袍武道宗师一手覆灭之后,阮家一落千丈,直到后来阮巨富撑起了家族栋梁,这才重新有了如今的格局。顾枝静静听着,哪怕手中摸索酒葫芦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他只是静静听着,没有出声说什么。

    阮巨富继续说道:“看过了那么多割据势力的勾心斗角和自相残杀,也会觉得若是能够快些结束乱世格局就好了,所以那些仙缘的存在又何尝不是应运而生,只求快些能够有人一锤定音,哪怕是大一统依旧遥遥无期,可是至少让人看见一些希望也好啊。”

    顾枝抬起头看着布绢货物遮掩外的愈来愈近的狂风黄沙漫天,想起了那个独自走入魔窟亲手覆灭斗兽场的红袍身影,他又想起了奇星岛的硝烟四起山河破碎,顾枝怔怔出神。希望,很多人都说当年奇星岛能够重燃复兴之火,便都是由于那个敢于独自向鬼门关出刀并且一往无前的“地藏顾枝”,若是没有这样一粒小小的烛火点燃燎原之火,恐怕如今的奇星岛也不会好到哪去,也是因为“地藏顾枝”一人一刀带来的希望,这才有了奇星皇帝重归奇星岛,以及后来的“修罗九相”,所以希望有时候也许只是需要有那样一个人或是那样一点小小的光亮,只要有人看见了并且感受到了温暖,那么无论身处怎样的逆境和困苦之中,便都还有继续前行的力量。

    风沙龙卷骤然而至,那些略作遮掩的布绢被轰然掀开,消散无影,沉重货物被黄沙笼罩,几乎就要消失不见。阮凝紧紧蜷缩在阮巨富身旁,他们低着头竭力抵抗狂风呼啸,守护在外围的阮家家奴和帐房先生一个不慎,居然许多人都没能扎根大地,被那些风沙牵扯着置身于不由自主远去的境地之中,他们伸出手大喊着呼救,可是所有声音都被遮掩在了风沙之中。

    伍驹鞅尽力用身躯挡在阮巨富和阮凝身前,即便是武道不俗的他也依旧只能低头眯着眼睛竭尽全力,可是当他无意中转头看去,那个白衣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将其实没有喝一口酒的酒葫芦系回了腰间,然后缓缓起身。

    顾枝站起身,手握刀柄,缓缓迈步前行,他走出山坡之下,黄沙扑面而来,身上的遮掩长袍都被瞬间卷入狂风中消失不见,顾枝站在原地岿然不动,他仰头望去,万里阴霾,无论是高处还是远处都只有漫天黄沙呼啸,他低下头,脚下细碎黄沙盘旋游走,衣襟随风卷动。

    顾枝抬起头,然后缓缓出刀。

    天地间,有漫天纵横刀光,有呼啸潇洒剑气,有悍然如瀑拳意,有巍峨天倾气魄,有直去一点寒芒,有充斥凛冽锋芒。

    白衣少年独自站在天地间,骤然天地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