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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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分说君子可不器(四)

    走出偏远村庄之后的三位少年没有去往即将处决一场斩刑的郡城,而是绕道翻山越岭,穿过绵延的滁帘山去往合众脉的边境,寻找适宜的前行道路抵达绰行脉。三位少年走到了滁帘山雾岩峰下看见了一个腰间悬挂环首大刀的大髯汉子,正百无聊赖地蹲在路旁探头探脑,看见了几个少年这才站起身,似乎终于等到了想要等待之人。

    张谦弱与君策真页对视一眼,有些疑惑,上前一步正要开口询问为何本该跟着宋郡守回到郡城的汉子会在此处,那个在靳氏鬼宅与三位少年待过一夜的江湖汉子却已经抱拳笑道:“我叫禾徸渠,知道你们要通过滁帘山去往绰行脉,与你们同行一程。”张谦弱愣了愣,他们是曾与莫蔺说过接下来的远行规划,却不记得这个自称禾徸渠的汉子也在一旁听说,张谦弱欲言又止,禾徸渠却已经大手一挥大大咧咧道:“放心吧,就你们几个细胳膊细腿的一看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还有一个是那穷惯了的小道士和一个不知道食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和尚,那个读书人模样的少年也是双手满是茧子的,所以我肯定不是对你们图谋不轨,只是刚好也要去往绰行脉罢了,而且滁帘山可不太平,有我跟着你们不亏。”

    张谦弱没有理会汉子言语之中对于道士与和尚的言语,而是垂手行礼问道:“为何禾大侠想要与我们同行?”禾徸渠一拍腰间大刀,身型魁梧的他俯视着几个少年,笑道:“没有我跟着你们,你们能够安然无恙地横穿滁帘山?初生牛犊不怕虎也该长眼睛不是,虽说你们几个胆子是不小,可是胆子又不能当饭吃,有我护着你们穿过滁帘山就少些意外。”张谦弱抬头看着禾徸渠问道:“禾大侠为何如此相助我们?”禾徸渠哈哈大笑,腰间悬挂着几壶酒咣当作响,他上前一步拍了拍张谦弱的肩膀,咧嘴笑道:“江湖人仗义出手还需要理由?我看你们顺眼,所以愿意顺路捎你们一程,这个理由如何?”

    张谦弱还有些犹豫,禾徸渠却已经挥手招呼后面的真页和君策,然后转身率先大踏步走入山路,一边还开口说道:“滁帘山山林幽深,虽说除了那只把我杀了的猛虎之外也没听说还有什么凶猛野兽,可越是深入越人迹罕至,会有什么意外都是难以预料的事情,进了山之后你们最好跟在我身边不要离得太远,发生什么意外我也好及时出手,别指望你们那做摆设的桃木剑,没啥用。”汉子絮絮叨叨,还不忘停步回头招呼愣在原地的三个少年:“别愣着啊,赶紧走了,最好是在天黑之前找到一个能够休憩的地方。”

    张谦弱和君策真页对视一眼,各自眼底都有些无奈,不过既然汉子非要跟着,三个少年也没啥意见,毕竟滁帘山中山高路远难免会有大大小小的意外,虽然他们也已经穿行过不少山岳丛林,可还是小心为上。于是三人跟上依旧还在喋喋不休的汉子的脚步,走入了雾岩峰的山林之中,山路蜿蜒逐渐没有清晰道路,只能张谦弱和君策取出桃木剑劈砍草木清理出道路来,真页缓缓跟在其后,大髯汉子则懒得拔刀出鞘来开道,悠哉游哉走在身边几人身边不远处。

    一路上禾徸渠总是没话找话,开山劈草累的满头大汗的君策和张谦弱没法子开口回话,他就去烦真页,还好真页只要说些打机锋的佛家言语大髯汉子就要头疼皱眉,所以最后汉子便自顾自扯开话题去,又能够与真页闲聊一阵,所以三个少年平日里沉默赶路的游学远行难得如此热闹,禾徸渠说着说着又开始给几个少年讲述他的江湖经历了。

    “靳氏鬼宅的血案最后还是因为有人在背后作祟,可是我那一次夜宿山中古寺可是实实在在遇见了鬼魅附身妖兽之身,还能佯装人形出来吓唬人,起初我还真没瞧出来,跟我一起的那个一开始不愿走入古寺的老道人也是个睁眼瞎,什么道法没半点用嘛,诶诶,清浚小子不是说你啊。那头幻化人形的鬼魅妖物装扮做一个进山采蘑菇然后被大雨困住回家路途的女子,生的貌美如花楚楚可怜,看的我都于心不忍,咳,这才答应让她一同在古寺之中避雨的。”

    “那女子一开始倒也正常,还说自己有个读书人的老相好可惜远走他乡还未归来,所以她日日会来山中采蘑菇之外还总是去到山的另一边等待他的情郎归来,可惜等了好几年也没个信儿,村子里其他人都说那个读书人不会回来了,她就偏不信,家里人要给她重新谈一桩婚事她也打死不从,就这样从一个少女等成了一个女子,就那样日复一日相信着等待着情郎回来。后来又跑进来了几个附近村子的泼皮混吝子,不知道是不是钻进山里贪玩误了回家的路,我便也答应他们留下来一同烤烤火。

    谁知等我打盹的半夜居然有阴风阵阵,我猛地睁开眼睛,古寺外的雨已经停了,就连篝火也已经熄灭,四周黑乎乎一片,我就听见那女子在喊叫,起身一看,古寺门外那几个泼皮汉子抓住那女子就要欲行不轨,我一怒之下抓起大刀追了上去,可是那个被人按在地上的女子突然不再哭喊,而是阴恻恻笑了起来,然后面皮裂开钻出一张野兽的脸庞,还有四爪从身上探出,张开血盆大口就将那几个泼皮给撕碎了,最后看来我和那个居然还闭目养神不知道是不是装死的老道人,然后化作一团烟雾跑了。”

    此时山林幽深日光没能透过树冠洒落,汉子故意压低着嗓音,还详细描述了他亲眼看见的那头妖物的面容以及那几个无赖泼皮的死后惨状,听得张谦弱和真页不自觉靠近几步,只有君策还算神色自若,看得张谦弱啧啧称奇,禾徸渠继续说着他的江湖见闻:“后来我就莫名其妙地睡着了,奇怪的是等我再次醒来站起身问那个老道人昨夜的事情,老道人居然说是我做了梦都是假的,我哪里肯信嘛,可是出门一看那些尸体都已经没了,雨过天晴地上也没啥血迹,我就犯迷糊了,然后那个老道人就说他不下山继续远行了,而是要回去我们路过的那个村庄,我没挽留,反正身边跟着这么个老道人也没啥意思。”

    说着说着禾徸渠双手枕在脑后晃晃悠悠慢慢前行,也不说话就是仰头望着天空沉默不语,君策放缓脚步走在禾徸渠的身边,转头看了一眼汉子的神色,最后却只是问道:“还有其他故事吗?”禾徸渠似乎回过神来,咧嘴一笑转头看着君策,然后大手一挥开始讲述他独闯贼窟救出一群被山匪抓走的蒙童的故事,绘声绘色手脚乱舞,时不时还要提起刀鞘胡乱耍一通,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时分,几人终于找到了一处靠近溪流的石崖,还算平整,便就此停歇,君策和张谦弱熟练地拿起路上摘取的竹枝做好鱼竿,然后从一路收集好鱼饵的真页那边取过鱼饵开始坐在岸边钓鱼。

    真页起身去寻柴火,汉子无所事事又不敢一口气把酒都喝完了,就卷起裤腿绕远了些跳下溪水,抓起袖管开始眼神盯着溪水捞鱼,一抓一大把的溪水,就是没一只鱼,汉子自得其乐,等到他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只鱼的嘴巴,龇牙咧嘴跑回了石崖那边,却发现君策和张谦弱已经将游鱼串起架在篝火上烤了,汉子熟门熟路地坐在一边流口水静静等待,至于什么自力更生是绝无可能了,江湖人不拘小节嘛。

    吃完了晚饭,君策和张谦弱就走到那边开始修习道法,真页更是不去看百无聊赖准备抓人聊天的汉子,直接闭上眼睛默念佛法,禾徸渠见没人理他就自顾自撑着双手半躺在石崖上,看着天上夜幕逐渐深深,然后有璀璨星河挂在天边,与明月争辉,禾徸渠眨一眨眼睛那些星星也就眨一眨眼睛,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般。

    等到君策和张谦弱走回篝火这边,禾徸渠就开始神秘兮兮地说起他在山里和乱葬岗看见孤魂野鬼的故事,边说还要一边左顾右看,似乎害怕哪里就会立即钻出一个鬼魅来,可惜手里握着道卷的张谦弱不怕,默念佛法的真页也不怕,君策更是神色自若没有害怕神色,汉子觉得不行就转变了路数,换着讲那些妖兽化形害人的故事,这下子张谦弱和真页终于有点动容,汉子就要满意点点头。

    子时张谦弱还要修行,于是前半夜的守夜就交给了张谦弱,汉子也是个心大的,倒头就睡说自己守后半夜,可是三个少年还是按照各自的轮换次序来,后半夜的时候张谦弱叫醒了君策,然后就由君策守后半夜了,禾徸渠也准时准点地醒来,看着君策咧嘴一笑,破天荒没说话只是抱着环首大刀眺望夜空,君策也沉默不语,在心中细细思念默默祈祷。

    就这样四人翻山越岭在滁帘山中走了一旬光阴,张谦弱与君策和真页也终于习惯了身边还有一个禾徸渠的存在,一路上虽然没有遇到什么野兽,可是一些个山石拦路和溪涧挡道的困境禾徸渠也会不遗余力地出手相助,帮着三个少年有惊无险地继续前行,所以三人也慢慢可以无视禾徸渠一路上的神神叨叨,听还是会听,就是不至于觉得烦罢了,只是最近禾徸渠每时每刻都要哀叹自己没酒喝了还是让不厌其烦的三个少年恨不得给他一下子,可是看了一眼环首大刀还是没下手,读书人嘛,动口不动手。这个时候张谦弱和君策就会眼神示意真页开始念佛法,禾徸渠最受不了这种,只能捂着耳朵自顾自唱起三个少年都听不的的乡谣。

    后来三人也问过禾徸渠为何要去绰行脉,汉子一开始只是笑着说要去走远一点的江湖,自从退下战场之后也还没走过多少路看过多少风景呢,总得走远点才是。慢慢的禾徸渠也愿意多说一点,多是在夜晚讲完那些神鬼故事之后,他就面露追忆地说起尘停谷合众脉西部边境和简鸣谷边境大大小小的战事,他会说沙场上的酒格外好喝,足够辣肚肠能辣出眼泪来,还说那些战刀虽然没有他现在手里的环首大刀好看气派,却要锋利得多,一砍下去……每每说到这里他就不说了,拍了拍三个少年的肩膀说别吓着你们的小鸡胆子。

    张谦弱和真页也会问些尘停谷西部接壤简鸣谷处总是绵延不休的战场的情况,其实人们早就忘了一开始就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两个地方怎么就能像现在每年都要有大小战事不停,禾徸渠说那里本来是有好几座边陲城池的,现在早就都是断壁残垣,以前还会有读书人游学去那里看一看,现在压根就不敢去,那些军队早就都杀红了眼,可没谁管你是什么人,只要站在不同的地方上就是敌人,砍死再说。君策会低声问禾徸渠有没有杀过这样的无辜之人,禾徸渠就点点头说有啊,然后就没下文了,君策也不再问。

    几人走了半个多月就快走出滁帘山了,许久不需要一同守后半夜的君策却还是醒来与禾徸渠一起守夜,禾徸渠没酒喝之后就总是喜欢独自一人皱眉头仰头望天,这一夜君策问了禾徸渠一个问题:“那个古寺女子的故事是不是假的?”禾徸渠摇摇头,轻声笑道:“真的不能再真了。”君策抱着膝盖低声问道:“是那些泼皮死了为真,还是女子没能等到读书人回来最后也只能独自离去为真?”禾徸渠依旧面带笑意,最后只是轻声说道:“都是真的。”

    故事就是故事,可能是道听途说也可能是亲眼所见,可能是生搬硬造也可能是假中真相,可是好的坏的既然最终变成了故事,那么说起这些的人为何不能够愿意多说些没那么遗憾的事情呢?真相也好故事也罢,老天爷看得见,能够有人记得住,也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