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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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战一场曾经年少(三)

    高门大户庭院深深,锦衣玉带的孩子老气横秋地双手负后站在屋檐下抬头望去,只能看见方方正正的天空一动不动地悬挂在头顶不远处,好似只要孩子一次次爬上屋顶蹦跳着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可是孩子却从来没能抓住那些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白云的衣袖,都不乐意留下来做客聊聊天。

    孩子只能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站在屋顶伸出手破口大骂,反正屋顶不算是家里面,说脏话也不会被家塾先生指责,再说孩子都已经准备一大摞可作为责罚抵账的抄书了,这就叫财大气粗,偶尔挥霍一番大可不用担忧。

    这些话孩子可以在爷爷面前随便说一说,却绝不敢在那个一年也不会回几次家的父亲面前开口,孩子此时独自站在屋檐下,于家虽然数百年传承下来是真真正正庞然大物的豪阀氏族,可却也是最为严格恪守光明皇帝律例的大家族,至少那些恭恭敬敬陪侍一旁的杂役奴仆不必低声下气,当年于家散去半数家财产业,还遣返了大部分的奴仆,将许多田产店铺租赁给愿意独自当家立业的杂役。

    而孩子其实也更愿意独处,因为他总是有些小小的忧愁,孩子的想法天马行空,更小的时候喜欢围绕着爷爷问些以前光明岛的老黄历,现在却更愿意读了书然后就这样独自微微皱眉思索,不过十岁的孩子却像是一个看多了世事沧桑的老人了,孩子仰起头,粉雕玉琢的面庞上眼睛眨呀眨。

    现在他在想为什么光明皇帝和光明岛那么厉害却从不主动收复海外的其他岛屿,因为孩子在许多书上和邸报中,都看见了海外诸多岛屿跌宕起伏甚至深陷泥泞的传闻,更无法和此时蒸蒸日上焕然一新的光明岛相较了,所以孩子总觉得光明皇帝还是过分仁慈了些,倒不如将八大海域都整合做一处,一律推行光明岛的律法不就是天下太平了?

    隔壁院落中又传来了令人心烦的嘈杂声,就像有十几只麻雀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孩子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皱眉越深,显得脸庞稚气的孩子多了几分不符年纪的稳重。

    他走出屋檐下的台阶,走进四周环绕着林木深深的小院,在这座除了树木花草以外唯有孩子身后那座阁楼的院落中静悄悄空无一人,是孩子七岁那年爷爷送给他的生辰礼,在于家上下是绝无仅有的殊荣,即便是孩子的那些叔叔伯伯都没有这样的宠幸,可以在于家宅邸中独自一人占据一座院落。

    孩子跨出小院门槛,门口站着两个身穿劲装的护卫,他们侧身对着神色冷淡的孩子微微弯腰,沉声称呼道:“小少主。”孩子转身毕恭毕敬回礼,这才走向隔壁小院中。

    于家这一辈和孩子差不多年纪的十几人基本都聚在了这处小院里,嬉笑打闹放飞纸鸢,这些在孩子眼中幼稚无聊的事情却几乎每一日都要上演,孩子站在院子外,看着那些奔走嬉闹的稚童和小心守在一旁的几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孩子摇摇头,背负双手走进小院。

    有一个手里拿着纸鸢叫喊着飞奔而过的小男孩率先看见了孩子,一时间愣在原地,下意识呢喃道:“于琅。”其他孩子也很快安静了下来,一个个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

    孩子神色冷漠走向小院居中的那座木台,沿途那些妇人都弯腰低头行礼,名字取自书声琅琅之意的孩子于琅一一还礼,一丝不苟神色认真,于琅站在木台上,本就个子高的孩子居高临下看着那些不长记性的同龄人,冷声道:“我记得我说过,玩闹可以,在于家那里你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可是我也说过,哪里不可以?”

    一个手里攥着糕点的小女孩低下头怯生生道:“祠堂不可,学塾不可,议事堂不可,书房不可,大寒小暑亦不可。”于琅瞥了一眼算是于家上下与他关系最好的小妹,神色柔和几分。

    可是看向那个鬼鬼祟祟眼神游移的另一个小男孩,于琅就神色淡漠眼神冰冷了,这个与他年纪相仿只是相差了几日的家伙,总是觉得生为于家嫡孙的他才应该是备受家族青睐的那个孩子,所以一直处处和于琅争锋相对,可无论是读书识字还是琴棋书画,所有事情都被于琅压了一头,在平日里严肃庄重的爷爷那边,也就只有于琅和几个乖巧可爱的小孙女可以讨得个笑脸。

    于琅看着那个孩子冷冷问道:“那这座院子叫做什么?”那个孩子不敢说话,一个被妇人牵着手四五岁模样的小孩子稚声稚气脆生生道:“小暑!”

    于琅点点头,缓缓道:“既然还是有识字的,那我就再说一遍,祠堂肃静地,学塾读书处,议事堂重地,书房研学处,小暑和大寒两院是先贤祖地和训诂光明岛律法处,所以不许你们随意进入玩闹,你们都当耳旁风了?”

    那个故意带着所有人来此,想要借此向隔壁那个喜欢装大人死读书、没谁愿意和他一起玩的同龄人显摆的孩子硬着脖子抬头和于琅对视,声音却微微颤抖道:“爷爷都没说什么,凭什么就你于琅这么多规矩,别人喊你一声小少主就了不起啊,二叔也不过就是朝廷的户部侍郎,芝麻点的小官一年拿多少俸禄啊,都没我爹一天挣得多吧,有什么好趾高气扬的。”

    于琅微笑点头,眼睛却眯了起来,所有孩子一下子都觉得脊背发凉,一旦于琅这个模样就是要开始“讲道理”了,于琅双手轻轻交叠赞叹道:“厉害啊,不愧是我于家的嫡长孙,我当初就和爷爷说过,于慎这个名字不适合你,于家偌大家业还有大大小小的规矩不都是你说了嘛,现在不是以后迟早也是的嘛,腰间的钱袋子多沉啊,出个门都得身边跟着一大群人,都比当朝宰相还威风了,应该叫你于大爷才对吧,还需要什么君子慎独呢?”

    有好几个孩子已经悄悄躲到乳母身后去了,那个最先开口的小女孩是于琅的亲妹妹,此时捏着糕点泫然欲泣,心里愧疚和后悔交织在一起,觉得自己为了贪玩就忘了哥哥的嘱咐实在不应该。

    于琅一旦开始阴阳怪气说话别说是这些孩子,就连一些于家的大人和老人都要束手无策,那个叫做于慎的孩子不甘心地反驳道:“你不用阴阳怪气说话,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也不知道小少主这个称呼是谁传开来的,我看就是你于琅自己安排下去的吧,还真以为爷爷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于琅点点头啧啧称奇道:“哟,还会说出成语了?看来前几日学塾小考我给你个不合格真是委屈你了。”于家学塾如今每月三次的小考都由于琅代先生批阅,实在是于琅读书比起其他孩子要快上太多,如今学塾那边的圣贤书籍基本都给于琅翻过一遍了,而且是那种牢牢记得住的翻阅。

    于琅走下木台环顾四周,来到于慎身前,轻声道:“你可以不把小暑院当回事,但是别忘了,你引以为豪的嫡长孙身份,还有走在街上那些仰慕崇拜的视线,都是拜这座小院里走出去的先贤所赐,不是说你在祠堂装模做样地烧几炷香就是尊重缅怀先人了,人心如何神鬼自知,那些老祖宗要是真能听见看见你的言行,恐怕都得给气活过来。”

    于慎手里抓着的纸鸢掉落在地,他涨红了脸瞪着于琅却说不出话来,于琅扯了扯嘴角,伸出手拍了拍于慎的肩膀,轻声缓缓道:“今日学塾小休,先生没能授业传道,那就我先代劳说几个三岁孩童都知道的道理给你于大少爷听听。于家的规矩什么时候是一言堂了?我说的这些礼数大伯和婶婶没有教你?恐怕是被你于大少爷左耳进右耳出给放了吧。你以为来这里吵着隔壁院子的我就能显着你厉害了还是手段了得啊?”

    于琅绕着一动不动的于慎踱步,继续说道:“我爹是户部侍郎也好是当朝宰辅也罢,大伯是腰缠万贯也好富可敌国也罢,跟你跟我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有关系吗?钱财多少是道理大小的关键所在吗?可能在你于慎看来就是如此了,没关系,你还小嘛,是个孩子,不懂这些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无论光明岛的律法是怎么样的,人们路上看见了于家的人还是要崇拜礼敬的,所以你于慎自然就是万众瞩目,什么狗屁道理有用吗?都换不了几张钱币。”

    于琅在于慎身后拍了拍他的后背,问道:“可是人们崇拜礼敬的是你于慎于家的身份吗?错了,他们认的是于家当年和光明皇帝说的那个道理,愿意为了天翻地覆的革新散尽家财和所有传承尊崇,算了,和你说这些就是对牛弹琴,以你的脑子就一辈子一叶障目享着于家的荣华富贵好了,没谁指望你开窍。可是至少在这于家宅子里,各处小院的规矩我不管也管不着,但是这几处地方的礼数,你于慎记得住记不住都得死死认住,不是我于琅身为小少主就可以说这些话,也不是你说不过我就得忍着,而是规矩礼数远远要大过你心里的小算盘和小心思。”

    于慎说不话来,只能红着眼盯着于琅使劲攥拳,于琅站在于慎身前停下脚步,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牵着妹妹于窈的手,走出了小暑院。

    于窈走在哥哥身边低声哽咽道:“哥,对不起,我……”于琅摇摇头柔声开口道:“小妹,哥哥不是故意要和你们作对的,平日里你怎么玩闹哥哥也没有说过你不是吗?哥哥教你的书不乐意读可以慢慢来,琴棋书画学得慢也没关系,但是道理和规矩却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因为这是一个人最根基的立身之本,你还小,哪怕犯了些小小的过错,只要诚心愿意认错并且去改错就是好的,所以小妹不要生哥哥的气,也不要觉得哥哥是故意要说你的好吗?”

    于窈使劲点头,握紧哥哥的温暖手掌,轻声道:“哥哥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学道理讲规矩的。”于琅侧身揉了揉于窈的小脑袋,只有在妹妹这边才会露出真心笑意的孩子轻声道:“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哦,小妹乖。”

    于窈破涕为笑,挥动着于琅的胳膊,问道:“哥哥,我们出去玩吗?”于琅想了想,点点头微笑道:“好,哥哥带你去城里玩,给你买糖葫芦吃。”

    于窈开心地蹦跳起来,粉扑扑的裙摆像是一朵花儿随风摇曳,孩子的难怪来的快去的也快,只要能跟在哥哥身边就是于窈最高兴的事情了,可是这几年哥哥总是喜欢独自一人躲在夏至院里读书,于窈都要以为哥哥不喜欢自己了,还好哥哥还愿意带着自己时不时去禹夏城里玩。

    小暑院外,有一个身穿儒衫的中年男子和另一个两鬓微白的男子并肩而立,儒衫男子正是于家二少主也是于琅的父亲于肃呈,而身边那个则是于家大少主于旷言,于旷言看着小院里的于琅,笑道:“于琅这孩子确实懂事得早,懂礼数讲规矩,最难能可贵的是愿意在这个岁数去说道理,以后考取功名说不得比你还要厉害多了。”

    于肃呈从小就是那副冷淡性子,虽然相貌清俊却总是板着脸,有些苦相。此时看着远去的两个孩子的背影依旧神色淡然也没有什么欣喜,只是眼中有几分柔和,不再是那个在朝廷户部中铁面无私一丝不苟和账本较劲的官吏了。

    于旷言看了一眼院子里强忍着不落下泪来的儿子,叹息一声摇摇头和于肃呈继续散步前行,于旷言轻声感慨道:“要是于慎也能和于琅那么懂事就好了,这些年我没怎么管他就变得这样无法无天,以后怕是难有什么大出息的。”

    于肃呈行走时昂首挺胸眉眼目视前方远处,安慰道:“兄长不用担心太多,衡儿还有枫儿他们都已经长大了,以后于慎跟着他们一起学习商贾之术也不是不可。”

    于旷言转头看着于肃呈玩笑道:“衡儿和枫儿没能和你一样读书读出个功名来,看来于慎也是不用指望了,难道当年爹爹真是将咱于家所有文运都传承到你那儿去了?”

    于肃呈无奈道:“兄长就不要取笑我了,这要是咱于家数百年文运都落在我身上却如今只是个小小户部侍郎,不得气死那些先贤祖宗了。”

    于旷言笑着拍了拍于肃呈的肩膀,说道:“行了,别人怎么看你怎么说你我不知道,可是我还不知道你?要不是你铁了心非要在户部,这些年再官升几品对你这个当年的探花郎来说很难?”

    于肃呈没有在此事上多说,出身于硕果仅存的几个世家大族,又是于家中步入仕途的唯一一人,对他于肃呈看不顺眼的人可不在少数,那些背地里还是以为于肃呈依靠祖宗福荫跻身庙堂的人什么难听话都说得出来,所以于肃呈这些年早就习惯了在户部老老实实和账簿打交道,官场逢迎什么的一概不理会。

    两百年前于家和其他几个豪阀氏族追随那位雄才大略的光明皇帝在光明岛上掀起了天翻地覆的革新,之后也算是保存住了于家这个姓氏,虽然再没有当年那种权势滔天了,可于家还是光明岛京畿之地最为富裕的世家,甚至没有之一。

    这么多年来于家为了避免忌讳,没有一人步入朝堂,只有二十年前于肃呈不顾于家家主的严厉斥责,参加了会试并且高中探花郎,正式踏入仕途一道,并且后来还走入了落在有心人眼中绝对充满了龃龉的户部,一呆就是十年。

    可是光明皇帝和当朝宰辅都没有对富商于家和户部侍郎于肃呈之间的关系有过怀疑,而且这些年光明岛依旧日新月异,人们也就渐渐忘了还有一个出身于家的户部侍郎一直蹲在衙门里。

    于肃呈独自住在禹夏城中,妻子和两个孩子都留在于家中,于肃呈一年只有极少时间能够回到于家,就连年关都不一定会回来。

    于旷言和于肃呈走到一处凉亭外,一个白发苍苍却神色焕然的老者独自坐在亭子里打谱,于旷言看了眼于肃呈,推了推他的肩膀,于肃呈犹豫了一下走进亭子里坐在老者对面,老者没有理会于肃呈,于肃呈也就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看着老者打谱行棋,不知过了多久,于肃呈站起身拱手行礼,离开了亭子,两人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于旷言看着身穿儒衫的于肃呈离开小院,走进凉亭无奈道:“爹,肃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这都多少年过去了,还这么别扭干嘛。”

    身为于家家主的老者好似没有看见那个人,也没有听见于旷言说到的那个名字,老者只是问道:“于慎他们几个又闯祸了?”于旷言气得就要转身离去,还是闷闷说道:“被于琅训了一通,估计又得一段时间才敢折腾了。”

    老者点点头,说道:“于琅出去了?”于旷言想了想道:“应该是带着于窈去城里玩了。”老者不再说话,于旷言叹息一声离开了亭子,只剩下老者独自一人。

    老者抬头看了一眼桌对面又转头看了一眼天幕,有些不会与人说的遗憾,如今于琅渐渐长大,似乎也就不会再跟自己撒娇问问题了,就连下棋的时候也不再乐意故意悔棋耍脾气,就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和他那个离经叛道的爹一个德行,老者气得揪着胡子,却只是想象那个最宠爱的孙子对着同龄人一本正经说道理的模样就笑了起来。

    带着小妹于窈就要跨出宅子的于琅突然脚步一顿,微微皱眉,他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好像有纷沓记忆汹涌而来,他看见了许多陌生身影,而且还听见了父亲和大伯还有爷爷的交谈声。

    可是眨眼间那种异样感受又消失不见,于窈疑惑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于琅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带着小妹徒步走向不远处的禹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