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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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天地间汪洋有道(二)

    林山岛盘龙山脉后山湖畔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客人,一袭儒衫的中年男子身后背着一个竹篓,其中堆放着一摞卷起的宣纸,似乎还有笔墨纸砚齐齐整整地铺在竹篓底下。

    中年男子双手抓着竹篓细绳,神色淡然地看向不远处湖边的几个散乱茅屋。身后有脚步声慢慢走近,似乎对于眼前这个能够轻而易举出现在林山岛禁地的人并不感到意外,儒衫男子双手笼袖微微弯腰耸肩,闭着眼睛深呼吸口气,神色恬淡舒适。

    背后的那人是个已经双鬓花白的中年人,脸上竟是也有皱纹沟壑遍布,只有那双眼眸还是精光闪烁熠熠生辉,似是短短几年时间肩上的重担就让他有些不堪重负了,他双手负后走到儒衫男子身边,微微皱眉沙哑着声音问道:“你好像和画像上长的不太一样。”

    儒衫男子转头笑着看了一眼中年人,眨了眨眼睛调侃道:“你也和以前长得很不一样了。”

    中年人望着远处起伏山脉连绵,追随着云海的轨迹忽隐忽现,低声呢喃道:“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儒衫男子重新看向波光粼粼的湖水,点点头轻声说道:“是啊,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徐从稚离开也已经好几年了吧。”

    中年人似乎愣了愣,没有说话,儒衫男子就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中年人才开口说道:“需要我开门了吗?”儒衫男子点点头,说道:“麻烦了,当年我来这里见君洛的时候还是你父亲负责把守着那扇门,可惜那个时候我的处境有些不太寻常,所以既没能好好和君洛聊上几句,这些年你们也只能独自承担肩上的重任。”

    身为这一代林山岛岛主也是一个身份隐秘的看门人的中年人摇摇头说道:“父亲和我说过有关先祖和您的那个故事,本就是我们林山岛自己的职责,您愿意许下承诺为我们相助已经足够让我们感激了,所以我们不会得寸进尺地苛求太多,您也不必自责。”

    儒衫男子看着湖面问道:“如今的门已经不如以往那样稳固了吧?”中年人神色凝重地点点头,眼神中透露出疑惑地看着儒衫男子,对于眼前这个虽然是第一次见过的人他却有着足够的信任。

    因为在接过林山岛岛主位置的时候,他便也接下了自两百年前起历任岛主传承下来的一个秘密,有一个传说从门后的世界来到此处的少年愿意为林山岛岛主把守关隘的职责助力,除了历史上曾有三次不知用了什么奇妙手段稳固住了动摇的门之外,还曾亲自走入门后的世界为林山岛带来了镶嵌在那柄神剑上的琉璃宝石。

    自那以后手握神剑的林山岛岛主就多了一层莫大的神力,除了依旧可以借助神剑开门之外,还可以找到并斩断那些天地间虚无缥缈却始终拉扯着门的细小灵气丝线,得以稳固住隔绝开两座不同世界的门。

    所以在林山岛盘龙山巅那座只有岛主才能踏足的祠庙中悬挂有一副画像,正是那个少年。

    儒衫男子转头望向海外的方向,从海图上看,名声不显的林山岛位于东北处的最远端,与西北处的出云岛遥遥相对,而在他们的更北方则就是笼罩着厚重云雾的不知处了,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能够走入其中,所以人们也就习以为常了那些迷雾的存在。

    儒衫男子轻声说道:“天地间就要天翻地覆了,不过我还是可以保证,林山岛依旧置身事外不会卷入其中,不久后光明岛会颁布光明令,你可以选择是否前往,无论你和林山岛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中年人点点头,神色却依旧笼罩着阴霾。

    儒衫男子拍了拍中年人的肩膀,记得上一次见他还是一个眉眼张扬的少年郎,直视着同样是少年面容的自己,眼神中除了好奇还有年轻人朝气勃勃的挑衅,儒衫男子轻声说道:“开门吧。”

    中年人一招手,一把插入山中瀑布巨石中的长剑破空而至,中年人双手持剑身形长掠站在湖面上,然后双手拄剑落入水中,待得长剑剑尖接触湖水,一道圆弧出现在湖面上,泛着七彩琉璃光泽,然后一道形制古朴的石门出现在湖面上。

    儒衫男子抬脚踩在湖水上如履平地,缓缓走入了石门中,中年人轻喝一声拔出长剑,一瞬间湖水倒挂而起又淅淅沥沥落下,半空中挂起一道彩虹,中年人单手持剑回到了岸边,怔怔看着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后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长剑,叹息一声,长剑已经回到了山中瀑布,最后中年人独自站在湖边眺望远处天际,想起了那个偷偷学刀神色固执的孩子,不知道此时又远游至何处了?是不是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躲在被窝里偷偷哭鼻子?

    漫无边际的海面上潮水缓缓涌动着,倒映着天空中云海的变幻莫测,还有云海中那片浩瀚世界的跌宕起伏,只是光线扭曲支离破碎,始终看不真切。

    海面上有一艘无人撑蒿却缓缓前行的小舟,一个身穿儒衫的男子坐在船头手持竹竿闭着眼睛垂钓,可是鱼线距离水面却还有一段小小距离,鱼线末端也没有弯钩和诱饵,不知道儒衫男子是在做什么。

    海面上突然探出一颗脑袋,然后忽地又消失不见,儒衫男子始终闭着双眼似乎毫无所觉。

    那个熟练游曳在海水中的身影慢慢靠近小舟,像是一条好奇的鱼儿,居然真的被那没有鱼钩也没有诱饵的垂钓之人吸引而来。

    那颗脑袋再次探出水面,皱着眉头疑惑不解,按照艾叔的说法,蓬莱岛以及这片海域是从不会有外人踏足的,除了许多年前那个带着妻子和孩子来到此处的持刀人之外,他再没有听艾叔提起过有谁曾来过此地。

    那颗脑袋突然钻入了海水中,一条通体赤红却有一块金色鳞片位于头顶的鱼儿跃出水面咬住了鱼线,然后儒衫男子终于笑着睁开眼睛轻轻一甩鱼竿,那条鱼儿在半空中一个扑腾就重新落入了水中,儒衫男子却也没有沮丧神色,只是依旧带着笑意,然后视线偏转看向那个沉在水中的少年。少年见已经暴露了身影,便探出脑袋问道:“你是谁?”

    儒衫男子却收起鱼竿站起身弯腰伸出手,笑道:“要不要上来坐坐?”少年犹豫了一下,双手一拍水面就跃起来抓住了儒衫男子的手掌,然后浑身湿漉漉的少年就落在了船头上,小舟微微倾斜又很快如初。

    儒衫男子重新坐在船头甩出鱼竿,少年蹲下身好奇问道:“为什么这样钓鱼?还有,为什么刚才那条鱼会上钩啊,明明没有鱼钩也没有鱼饵的嘛。”儒衫男子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然后说了一句:“愿者上钩。”少年下意识挠挠头,虽然不太明白,但为什么总觉得眼前这个中年人是在说自己呢?

    儒衫男子头也不转笑着问道:“你想离开这里吗?”少年愣了愣,收回看着儒衫男子身后竹篓的视线,看向儒衫男子的眼神中露出了警惕。

    儒衫男子却像是看见了少年的神色,笑道:“不用担心,我不是什么坏人,不然你们的那位神官大人已经找上我了。”少年问道:“你认识艾叔?”少年顿了顿,补充道:“神官艾烛大人。”

    儒衫男子点点头不确定地说道:“我记得好像是叫这么个名字吧,忘了,上次来已经是很多年前了。”

    少年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说道:“你骗人的吧,艾叔说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外人打开过这扇门,而那个人在许多年前重新来过这里以后就离开了,艾叔说那个人是不会告诉外面的人开门之法的。”

    说完,少年打量着儒衫男子,自顾自说道:“你看着也不像是个习武之人啊,怎么可能是那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武道最强者。”

    儒衫男子终于转头看着少年,笑着说道:“你说的没错,千万年来确实只有君洛曾经打开过这扇门,可是我不是外人啊,嗯,应该说其实我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少年语气肯定道:“不可能。艾叔说了,蓬莱岛还从没有过有人去往其他世界。”

    少年想了想说道:“除了三百年前那三个人。”

    儒衫男子笑着不说话,少年瞪大了眼睛不确定道:“不可能吧,你是说你活了三百年了?”

    儒衫男子却转身取过竹篓,然后看了一眼少年,小心翼翼捧出一卷画轴,再次问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是不是想要离开这里?”

    少年还是不搭话,儒衫男子却已经笑望向少年身后,然后一抖袖子展开了画轴,那是一副山水绵延的深邃画卷,其中山川花鸟人烟屋舍栩栩如生,少年一眨眼就不由自主地离开了船头,然后身影忽地消失不见。

    在那之后海面上的小舟不过是继续泛海前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可是不知不觉身处画卷中的少年却已经经历了一个人从出生到因病逝去的几十年光阴。

    他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年纪轻轻就考取功名身居翰林书阁,此后外放为官却没能成功施展一身抱负,最后虽然依靠家族的势力重新回到了京城庙堂,却余生始终郁郁不得志,为官治政和著书立传最终都远远不及年少时的所想,最终家国面临内忧外患的局面,已经知天命之年的他居然披挂上阵成了一个儒将,拖着孱弱身躯征战十年护卫住了国家的边界,最终战死沙场被朝廷追封为大将军。

    可是直到死去他依旧满怀遗憾和不甘,因为那支悬挂在笔洗中的墨笔还是没能写出流芳百世的著作也没能挥洒出震古烁今的治政国策,所以遗憾也有释怀也有,谁又还知道一具湮没在黄沙中的苍老躯体在想些什么?

    少年身影消失不见的那一刻,小舟船头出现了一个老者,他皱着眉头看向悬浮在半空中的画卷,儒衫男子坐在原地手持竹竿闭着眼睛,老者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多说,只是默默坐在了男子的身边,儒衫男子轻声笑道:“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做?”老者双手撑在膝盖上,背影微微佝偻,视线眺望远方回道:“你想告诉我自然会说。”

    儒衫男子睁开眼睛问道:“这些年除了我和君洛,那两个人来过吗?”老者摇摇头:“据我所知,没有。”

    儒衫男子轻轻点头,似乎松了口气,老者皱着眉头问道:“那处世界不太安稳?”儒衫男子耸了耸肩说道:“何时安稳过?”

    老者又看了一眼画卷,显然还是不太放心,虽然身在此处的他还是有着匪夷所思的神妙手段,可是比起眼前这个三百年前就离开这里并且在那处世界已经站立于山巅的人,老者不觉得自己就有他这样的手段。

    距离上一次见到眼前此人已经过去了数十年,那时艾烛也不过刚刚接过神官的职责,亲眼见证了此人出手稳固住那道连贯两座世界的大门,使得两座世界之间的灵气不至于搅和在一起,最终拉扯蓬莱岛坠入那处世界。

    儒衫男子突然伸出一只手握住了画卷,一个身影闪烁间重新站在了船头,少年眼神茫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儒衫男子收起画卷,然后取出一卷新的画卷笑看向少年问道:“再来?”少年愣了愣,瞬间就又被扯入了画卷中的世界。

    这次他是一个自小修行武道的侠客,只是天赋资质实在一般,刀剑拳脚都没能真正登堂入室,可他却戴上斗笠腰挎长剑就开始行走江湖,路见不平行侠仗义,结识了身为一座巍峨宗门首徒的挚友,后来还卷入了山上各大江湖门派的争斗,最终居然被推上了武林盟主的位置。

    可是没过多久就被挚友联合枕边人一刀刺入胸口,本就是江湖门派牵线傀儡的他直到死去依旧想不明白,本该为世事人心仗义出手的江湖门派和武林联盟为何还是为了那些腌臜不堪的利益纠缠勾心斗角不休?那么多的贫寒和苦难都装作视而不见?那么多的道理规矩都弃若敝履?

    少年重新出现在船头,他怔怔看向并肩坐着的儒衫男子和艾叔,儒衫男子转过头来笑眯眯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井舜。”说完,男子看着少年笑意温和。

    少年愣愣开口:“华朝。”

    名为井舜的儒衫男子笑了笑,点点头道:“很好,可愿闻道?”

    言语落下,少年看着男子的手指轻轻点在海面上,然后一道琉璃光彩细线就沿着他的指尖向着四面八方延展而去,遥遥不知落在何处,最后细线蜿蜒拔地而起,直去那座云海世界。

    在那些细碎飘散却始终缭绕着细线的琉璃光彩中少年看见了一个个日月星辰的幻灭和重生,似有一个个曾在光阴长河中留下过笔墨的人物匆匆而至又匆匆离去,少年如痴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