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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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执念之战

    春意酥怀的四月,林离带着小猗娜走在回乡的路途上。二人一路游山玩水,领略风土人情,品味各州美食,社会风貌一派清明和谐,小猗娜也在旅途中逐渐适应了中原生活,忘记了战争带来的悲伤,此刻父女两人相依为命,一路上越走越近,猗娜越来越依赖和信任这个父亲。

    林离牵着马,把亲手编制的花环戴在猗娜头上,头戴花环的猗娜一路上蹦蹦跳跳,如获至宝,天真无邪的她追着蝴蝶,尽情享受着这份简单的人间至乐。

    看着这般画面,林离又开始回想起了这些年的一切,自己这一路上征战南北,亲人死的死,伤的伤,好友也都不在自己身边,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如今天下终于一统,又有了猗娜这般可爱的女儿,接下来只要回到故乡,就能过上安宁祥和的日子了,他不由得感叹老天待他真是不薄。

    一路走来,虽是火海刀山,但天下太平是人间最珍贵的礼物,此刻天下百姓正在安居乐业,各行各业欣欣向荣,所有像猗娜这样年纪的孩子都能够自由地生活在天地间,享受清风拂面这样稀松平常的小事,这正是他平生所愿。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那些弟兄,活着的、死去的,如果此刻都在自己身边,与自己结伴而行,把酒言欢,该有多好......。

    不知不觉,两人途经少林寺,林离回起以前攻打王世充时,昙宗大师与自己有过数面之缘,如今路过少林,应该前去拜访一下。两人随即前往少林寺。

    来到少林山门前,林离牵着猗娜登上石阶。

    瞬息间,周围的一切突然静止下来,就连温暖的山风都停止了吹拂,石阶两旁慢慢显现出十二道人形金光,一股强大的内力席卷着满天树叶向二人袭来,马上就要击中林离和猗娜,只见林离依旧不紧不慢的牵着猗娜继续走上石阶,强大的攻势在接近两人的瞬间便被林离不经意间释放出来的护体罡气反震回去,接触之间,两股惊骇的内力对冲形成的冲击波向八方遁去,气浪一直飘到了远处的山上,随即十二道人形金光慢慢消失。

    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生机,满天落叶像花瓣一般缓缓飘落下来,二人未受到一丝一毫伤害。

    小猗娜伸出手接过几片落下的叶片,问道:“阿耶,刚才怎么了?”

    林离没有回答,锋锐的眼神继续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就在这时,两扇沉重的山门缓缓打开。只见一位目光如炬的高僧伫立在门中说道:“阿弥陀佛,林施主内力深厚,真乃当世罕见,贫僧昙宗有礼了。”

    见此人便是当年率领少林十二棍僧生擒王仁则,响彻天下的少林第一神僧昙宗,林离连忙回道:“原来是昙宗大师,失礼了,昔日在洛阳,在下与大师曾有数面之缘,今日路过贵寺,林离不请自来,冒昧登门拜访,不想竟引起少林十二神僧误会,还望诸位大师见谅。”

    昙宗望着二人,眉目慈善地回道:“林施主不必多礼,相逢即是有缘,十二棍僧山门静修以趋化境,方才面对施主这样的当世高人,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切磋良机,请随贫僧入寺吧。”

    随后昙宗领着二人进入寺中,一直往后院深处走去,来到一处禅堂前,只见空阔的场地上,四个角落里各端坐着一位白髯高僧,空地中央摆放着一个铁笼,里面关着一名正在打坐,红发垂面,闭目养神的神秘人。

    昙宗示意林离看向笼中之人:“林施主请看,可还认得此人?”

    林离望着笼中人,笼中之人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睁开眼睛与林离四目而视。

    眸光交会之际,两人如同久别重逢一般,林离仔细一看,此人正是年少相识的洛阳旧友,流浪武者月鸿飞。

    林离显然对月鸿飞身在少林感到意外,随即询问:“鸿飞兄,你怎会在此?”月鸿飞望着林离,眼神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没有说话。

    昙宗见二人皆认出对方,便解答了林离的疑问:“林施主有所不知,月施主十年前便已至少林,十年来,月施主一直在院中修炼其独创的无上神功释火掌,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与施主一较高下,打败破阵十三式,不想月施主竟心生执念,入了魔道,杀性渐起,寺中上下已有多人命丧他手,为了不伤及无辜,我等只好将他擒住于此。原本是想凭借少林佛法使其重回正道,岂料魔性早已深入骨髓,月施主已经时日无多了。”

    林离听完昙宗一番解释,又望着笼中的月鸿飞,他不敢相信当年那个行侠仗义,逍遥乐观的英俊少年竟然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又回忆起当年二人切磋,月鸿飞惜败于他的一幕幕,林离原以为当年那一战只是知己间的切磋,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月鸿飞会一直耿耿于怀,生出执念,林离不由得一脸怜惜地看着他说道:“鸿飞兄,世间多是浮名虚利,你这是何苦?”

    月鸿飞听出了林离话语间对他的同情,于是慢慢站起身,放声大笑起来,说道:“林离,你终于出现了,这些年你让我好等,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月鸿飞宁为兰摧玉折,也不作萧敷艾荣,今日便是破阵十三式与释火掌最后一战!”说着他的眼神中立刻散露出杀意,驱动全身内力瞬间将铁笼震碎,浑身散发出一团红色的强大杀气。

    眼见月鸿飞魔性已起,两人一战已经避无可避。林离便将猗娜领到昙宗身前,示意其帮忙照料。

    随后转身,缓缓拔出腰间的枕神刀,清冷凌厉的刀身在阳光下闪烁着骇人明光。

    二人四目对照,空气中逐渐沉积起越来越多的杀气,向周围不断的扩张,一蓝一红的两股内气逐渐将二人包裹,顿时间狂风大作,梨花点点,两人长发皆被气浪逐渐掀起,在空中肆意飘扬。

    眼见梨花洗面,风尘入耳,双方都蓄力已足,月鸿飞率先出掌,只见他张开双臂,猛踩地面腾空起掌,双手交叉,掌心向内,一个腕花手调动起内力凝聚掌心,燃烧出红色火焰,大呵一声,打出一记强有力的右手下撩推掌,火焰旋转着如离弦之箭般飞向林离,紧接着幻化出双重分身,使出左右插掌同时攻向林离。

    眼看危险已在咫尺,林离也调动起内力灌注于刀身,一招缠头裹脑,左右环身幻化出无数刀刃卸掉袭来的火焰攻击,顿时空气中一片火星四溅,随后使出一个右手腕花,收起刀势,再次出刀使出一记厚重的凌空格挡,拦住了月鸿飞闪电而来的左右插掌,刀刃和双掌隔空相持,二人四目中全是杀气,内力不断灌注其中,对冲之力飞溅八方似暴雨击窗,眼见相持不下,月鸿飞大吼一声,一个后仰翻身,悬于半空,再借助下坠之力打出一记下撩按掌,掌心携带雷霆之力砸向林离,林离连忙弓步侧身双手持刀,将全部内力汇聚于刀身之上,瞬间吸附起遍地碎石,置于头上形成一面巨大的碎石墙盾,方才勉强顶住了这恐怖的下坠攻击,双方一上一下,内力对冲犹如瀑水飞泄,再次进行相持局面。

    月鸿飞不断凌空灌掌压迫,林离觅得时机蓄起内力,起身旋转震开对方,抓住间隙挥刀回身,使出一记侧身云抹,再抽刀回带,直推长刺冲向对方,月鸿飞见此,连忙闪躲翻腾倒飞落地,弓步架掌蓄起内力,凝聚出护体罡气,抵抗对方直刺而来的枕神刀,两人接触之际,顿时闪烁出无数道电光火石的白光,如蛟龙飞天,箭雨凌云。

    换招之后,林离倒飞稳稳落地,反手拔刀,使出一招势大力沉的上撩斜斩,刀势携带着漫天碎石似箭阵一般驰向对方,月鸿飞则开步架掌,释放出内力形成红色罩墙,将无数袭来的碎石一一反弹,暴雨梨花般的朝四面八方飞溅而去,击中了禅房、树木、院墙,撞击出无数炸点,摧残着目视之内的事物。

    破阵十三式每一式都有四种变化,每一种变化都有九个连招,刀势会随着对方的移动转向不同的方位,并立刻发动攻击,每一种变化招式都迅如闪电,力道犹如万马冲锋,摧枯拉朽势不可挡,因而对手必须源源不断的输送出足够多的内力才能有效防御刃气避免被击中。

    而释火掌借助空气蓄势,可以凭此无限催动掌法攻击对手,这种无上神功刚好能够为月鸿飞提供源源不断的内力,有效抗击破阵十三式的霸道攻势。

    一时间双方你来我往,各种攻势来回切换,二人身法如龙身鹤形,变幻无穷。

    林离使出的每一刀都似万军结阵,威力无穷。而月鸿飞源源不断的左右搂手也似千人射箭、破空斩叶、势不可卸,双掌之间持续不断的强大内力外放,连天地都为之颤色,双方一共交换了三百一十七招,彼此势均力敌,始终无法有效克制对方。

    当交换至第三百一十八招时,两人同时飞起,只一个照面,林离双手持刀,使出一记斜空巨刃如蓝色弯月飞旋下来,月鸿飞则迅速凝聚起周围空气,聚气成形幻化出一双红色巨掌,摆好架势准备迎接这如万山之力的一刀。

    两股可怕的力量刚一接触,就碰撞出石破天惊的耀眼光芒,巨大的白光犹如遮天巨幕,强大的对击之力瞬间削平了禅房的屋顶,院墙与树木全被拦腰折断,就连天空中的云彩都被吹散了一半。

    二人同时被甩飞数丈开外,林离落地之后单膝长跪,扶住刀柄,猛吐一口鲜血,瞳孔一阵放大,两眼一黑随即昏死过去。

    而另一边,月鸿飞后仰落地之后同样口吐鲜血,不过依然能够稳稳站立。

    望着倒在地上的林离,月鸿飞开始肆意大笑起来,多年的压抑在这一刻终于得到释放:

    “林离,你终于败了!从此武林,我,才是天下第一!”

    笑着笑着,口中喷出一道长长的血雾,仰面重重地倒了下去。

    骄阳下,月鸿飞喷向天空的鲜血、插在地上透射着光芒的枕神刀、以及猗娜哭着跑向林离的身影和漫天起舞的梨花,一起见证了这场惊世大战的结束。

    月鸿飞躺在地上,一脸笑意的望着漫天梨花坠下,轻轻点缀在他的一袭红色长袍上,落在他的眉梢间。

    人生一世间,飘若风过牖。他回想起了自己的一生,回想起了与林离行走江湖的那些日子,而今,执念结落,已经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昙宗和四位高僧眼见这场执念之战终于落下帷幕,齐声高叹:“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七日后,初晨的阳光透过窗台倾射在林离的脸上,寺院中萦绕着僧人诵经的阵阵梵音,林离缓缓睁开眼睛,小猗娜正趴在他的身上安睡着。他摸着猗娜的头,不料却把她弄醒了。

    猗娜看着苏醒过来的林离,惊喜地说道:“阿耶,你终于醒了,猗娜还以为你快死了。”

    “别怕,阿耶没事。”林离连忙安抚着怀里的猗娜。

    “阿弥陀佛,林施主你终于醒了”看着拥抱在一起的二人,静坐在一旁的昙宗起身说道。

    “大师,月鸿飞怎么样了?”林离撑起身体问道。

    “林施主不可妄动,你与月施主一战,用力过竭,现在需要静养。”昙宗连忙按住试图起身的林离。

    “大师,月鸿飞呢?我想知道他现在如何?”林离望着昙宗,再次恳问道。

    “阿耶,月叔叔已经死了”猗娜拉着林离的手,对他说出了真相。

    林离望着猗娜,愣了一下,不愿相信地看向昙宗:“大师,是真的吗?”

    “阿弥陀佛!”昙宗没有正面回答。

    次日,昙宗带着林离来到月鸿飞的墓前,望着冰冷的墓碑,林离的心中悲感万千,他想起了十几年前两人相识洛阳,那时的月鸿飞一腔热血,喜欢打抱不平,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俨然一个天真无邪的走马少年,可是今日却为了自己心中的执念,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想到这里,林离阵阵愧疚,也许自己本不应该与他一战,心中无限悲绪。

    昙宗注意到了林离脸上的心思,于是开始说道:“阿弥陀佛,林施主不必自责,人生一世,犹如佛花昙华,千年生苞,千年开花,弹指即谢,刹那芳华,月施主临死之前,心中的执念已然烟消云散,你二人本是多年好友,能够由你亲自解开他的心结,是件幸事。”

    林离听着昙宗一番良言,望着月鸿飞的墓,久久不语......。

    几天后,林离带着猗娜离开少林,站在山门前,昙宗拿出一瓶丹药,对他说道:“施主昔日重伤未愈,虽然内力浑厚,但已不足五层,前些日子又与月施主一战,虽无新伤,但经此一战,却加重了原本的内伤,这瓶凝神丹,每七日服用一粒,辅以运功内疗,三个月便可使内伤痊愈。”

    林离闻到此言,连忙推辞道:“大师的心意在下心领了,这份礼物太过贵重,在下何德何能受此恩惠。况且这些年,林离征战无数,杀业太重,自知罪孽已深,只想过好最后这点平静日子,其他的已经不敢再去奢求,这一身伤痛,全当为那些死去的冤魂赎罪了。”

    眼看林离不肯收下,昙宗便指着山上的大佛铸像问道:“林施主可知这尊大佛有何渊源?”

    林离仔细端详着眼前这尊栩栩如生,令人敬畏的铁质佛像,实在看不出其中有何种缘故,无奈叹道:“在下见识浅薄,实在难窥此中玄机,还望大师赐教。”

    昙宗不紧不慢的细细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前隋末年,天下大乱,诸雄并起,中原大地满目苍夷,杀孽横生,百姓可谓衣不蔽体,食不饱腹,就连少林也不再是清修安宁之地,当年为了相助秦王攻伐王世充,少林将寺中的这尊佛像推倒,铸成兵器,从那时起,我寺中人皆习武艺,守护山下百姓,贫僧也率领十三棍僧出山助战,犯下杀戒,后来功成之日,我等收敛兵刃,又将这佛身重新铸回。”

    听完其中缘故,林离恍然大悟,用十分钦佩的语气回道:“原来此中还有这般渊源,当年大师带领十三神僧助我大唐,以天下苍生为念,不拘泥于佛法门规,出世救俗,天下人至今无不敬仰。”

    昙宗接过林离的话,回道:“阿弥陀佛,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所谓佛法者,并非佛法,这世间所相,其实皆是虚妄。施主武功盖世,又天性秉善,若见诸相非相,方能看见如来。杀一人,是孽,救一人,是佛。施主所造杀业,对于那些在战火中陨落的无辜生灵而言,是孽,但对于天下苍生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佛。当天下苍生需要施主去拯救时,佛便化作了手中兵刃,当天下太平之时,佛又重回金身,那么这其间一切是孽是佛,又有什么分别?佛本无相,慈悲渡善不渡恶,所谓无人入地狱,我赴行善身。施主心中的善,便是这世间最大的佛,当不必久困于心啊。”

    林离静静的听着昙宗的这番悉心阐法,犹如醍醐灌顶,伫立在原地,早已红了双眼。

    这些年,他时常在噩梦中惊醒,推枕而坐,那些死在他刀下的无数冤魂,时时入梦,变成了他一生的心结。他一度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是邪,分不清自己是在救人还是杀人,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战争,更是全天下人的战争。直到此刻,听了昙宗大师的一番话,他的内心终于得到了一丝宽慰,于是感激地回道:“目见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见其眦,大师所言,林离受教了。”

    昙宗见目的达成,重新拿出药瓶,露出了欣慰的笑。

    “阿弥陀佛,前路漫漫,施主请下山吧。”

    林离恭敬地接过昙宗所赐凝神丹,带着猗娜告别了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