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低垂，乌栏布统的草原上，强风拂过，掀起片片草浪。

    剧组得到了短暂的休息时间，剧务忙碌着，给大家放饭，同时，仍有部分人还在工作，正是给晚上的夜戏做着最后的准备。

    风太大，大家都挤在几顶作为拍摄场景使用的蒙古包中，导演林佳宸所在的帐中却是不允许无关人等进入的。

    只有在剧组地位非常有分量的人才能进去。

    眼下，里面正坐着好几个人，边吃饭，边讨论庞澍。

    “这孩子怎么样？”

    “瞅着挺灵性，静态气质极佳，从照片看的确适合帝皇，但动态可能不大贴合角色，太……朝气蓬勃了，没办法想象他表现出胸有丘壑的感觉，不像是能把康熙演好。”林佳宸摸着下巴，手上还夹着烟。

    “还有啊，这孩子大双眼皮，和首民的单眼皮差异太大。”总摄影也提了一点。

    负责B组的副导演却道：“我觉得这不是问题，前头找的童年康熙，我们不也用了双眼皮的小孩吗？当时也没人提意见啊，如果实在介意，就让化妆师给他把眼皮弄成单的。”

    林佳宸侧过头，看了陈首民一眼：“首民，你觉得呢？”

    却说下午，庞澍突兀地乱入镜头，把双方都吓着了：

    哪有人过来试戏，试到拍摄现场的。

    而且还是那么“激情浪漫”的一场戏：皇阿玛被大阿哥的心上人推倒了，一把年纪和“小姑娘”野合啊！大阿哥还要和太监们一起拉帘子把他们围起来，以免走光。

    庞澍那一刻像被雷劈了一样，惊恐骇然、瞳孔地震。

    陈首民永远忘不了他那神情，脑内不停循环，这正开着会呢，他无端又想起，老脸一红：哎呀，这编剧怎么就……

    读剧本时，看到这段就觉得心神荡漾，特么太戳爽点了，可，可演出来的话，会有那么尴尬么？

    “首民，首民？”林佳宸又喊了他几声，“问你的看法呢。”

    “噢——”陈首民心里真难为情着呢，但面上却还是处于入戏中的状态，端着康熙爷高冷深沉的架势，沉吟片刻，字字铿锵缓缓道：“还是先看看吧，毕竟从京城寻过来了。”

    “嗯。”林佳宸点头，不过他和陈首民近来也是默契十足，一个眼神就能互通心意，他们都共识要把预期放低了。

    他们正讨论的功夫，剧组的服装师和化妆师已经把庞澍给扮上了。

    等他撩开帘子进来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眼前一惊。

    先看到的是一只手，却是用手背利落的抵开门帘的缝隙，露出的手腕与小指呈一个极为恰好的角度，每根手指都犹如透白玉笋，看似随意，却充斥着仪态之美。

    果真是贵人先看手，光是这手的形与神，便让大家觉得雅贵古典至极。

    不及众人回神，人进来了。

    长长的裙摆先是撩起，再迈步而入，却仅是第一步，仅是四平八稳、干脆利落的一个步势，就让人心生恭敬之感。

    举手投足！

    这一抬手，这一动脚，便让在场众人瞬间明白了，为何古代用这一个词的角度便能品出贵人之气象。

    漂亮！真是很久没见过这等形体和仪态了，每个人心里都在感叹。

    还不等大家回味，便立刻对上了一双无比令人惊艳明亮的眼，凤眼流盼，神飞如电，风流自蕴藉，傲而不孤，充斥着少年心气。每个五官都是那么精致绝伦，却无损其威仪，反而让人觉得宝相庄严。这少年人的身体本就轻盈矫健，薄却不柴，他又端端生了个如松柏一样勃发挺立的骨架，当真风华独绝。通体的气韵，犹如画中之人。

    竟然剃光了头发，连辫子头套都黏上了，全妆全款。众人这才发现，庞澍这全身上下，为何没有一出破绽。

    这特么只是试戏，至于使劲到这份上么？

    若是老江湖，通晓如何打动剧方的资深演员，剃光头表明心志也就算了，这却是个独身一人过来的半大孩子。

    他们以为庞澍想啊，这是没办法，如果得不到角色，任务失败扣1000分他会死啊！

    陈首民摇摇头，就形而言，他不及这个少年，这没办法，太讲究先天了。

    林佳宸也在细细琢磨，他猜这少年可能学过戏曲，戏曲讲究“手眼身步法”，讲究“形”“神”之美，讲究“牵形神而动全身”，这少年每个点都踩得很是精准到位，而且仿佛已经入骨，完全感受不到是刻意展露，这点，绝大部分演了一辈子戏的人都做不到，仿佛深怕别人看不见他们的拿捏似的。

    他的眼神在陈首民那边轻轻划过，随即敛了敛神色，问：“你为这个角色专门练过一阵？”

    “之前找我匆忙，也来不及研究，全靠以前的累积。”

    其声堂堂，音韵清朗，令人心旷神怡。

    这台词真是舒适，大家感慨：此子天赋异禀啊。

    庞澍答得利落又妥帖，不急不慢，还用了春秋笔法掩饰自己其实啥也没准备这件事。

    他要啥准备，前天还在考场煎熬着呢。

    至于以前的累积，哦，他就大概就是演过一个末代儿皇帝，一个戏子，时间久远，自己都没啥印象了。

    他并没意识到，自己的天资多好，记忆里哪怕忘了，却把那些体验融入了潜意识，就彻底成为了本能反应，只要一上戏服，一切换情景状态，自然就流露而出了。老天追着喂饭，没办法。

    “你的四方步走得真好，我拍了大半辈子的古装历史剧，能想到的影视演员里，能走成这样的极少，另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郑少春，他骑马也是极其好看的。”林佳宸说。

    庞澍心道：啥啥四方步，这么走路叫走四方步么，这不是裙摆太长了，只能那么走不别扭么？还骑马，老子骑车时那才叫帅到炸！

    嘴上却说：“我也很喜欢郑老师的风姿，不过他的风格却和我应该呈现的不太一样。”

    林佳宸点点头：“没错，从正剧角度来说，那种演法又会显轻浮了，是不同的类型。你来试试这段戏。”

    庞澍脑子里闪过那句对他心灵伤害极大的“宝日啊，你强奸了朕”，对林佳宸口中的正剧表示存疑：这明显不正经嘛！

    林佳宸却自顾自往下说：“你就讲这一句词便够了。”

    说着，就递给他一张他刚随手写的纸片。

    庞澍看了一眼，无语。越发怀疑“正剧”两个字是不是带引号的。

    却见纸条上写着，康熙笑呵呵对他的老师说，自己有四种方法能弄死他：

    “有廷杖，有砍头，有腰斩，还有凌迟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