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剑密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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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啜槚闲谈簪掌

    几天后,季鸿便随七山霸做起了卖盐的生意。他没想到这份工十分轻松,只需每隔一日,在丑时与七山霸一同到城南郊外一处作坊门外等着,见到有挑担的人便接应一下,将那盐用袋子装好,带进城内一处摊位,不久便会有老板来买。

    一般都是同一个人挑着担来,久而久之,季鸿和那人也熟悉了。七山霸说那是他一个表弟的舅舅,在广南一带有盐场。那个人看着和七山霸很不同,老老实实的,见了季鸿,总是低垂着眼睛笑着,显得很腼腆。每次季鸿问他话时,他也总是简短地回答。

    季鸿问:“广南一带的盐不好卖吗?”

    那人答:“不是的。”

    季鸿问:“若是好卖,为什么又要费力挑这老远?”

    那人答:“利润高些。”

    那人又道:“大家都喜欢。”

    这话倒不假,季鸿一开始也没有想到这卖盐的生意来钱这么快,他有几次甚至发现官府也有些官员会背地里找他们买盐。

    七山霸虽然看着邋里邋遢,但是人情世故确实很有一套,无论是什么身份的买家,他都能和他们唠上半天,这常常让季鸿感到十分佩服。七山霸也很讲义气,一拿到钱,便会将它们分下来给众小弟。季鸿却舍不得花,一直存着,心中计算着还需要多少才能给柳娘赎身。

    自那晚茶坊温存后,季鸿就没有再进去过。他觉得那地方脂粉气还是太重了,而且也不便宜。但他有时不想练功时,便会用轻功翻上到坊外不远的屋顶,远远地望着柳娘,听她在坊里弹唱。柳娘经过窗边时,偶尔也会看到季鸿,然后对他微笑。

    背盐卖盐对一般人来说其实是非常枯燥的,但在季鸿看来,这实在是一份刺激的工,或许是因为柳娘的原因,又或许是他觉得这种在山间游荡的感觉很好。他早年还没开始练剑的时候,没事时就和师父在青巍山上散步。他们与盐商交接的那间作坊是废弃的,经过作坊的那一条山道在夜间也是阴森森的。这路虽然不比青巍山的山路可怕,但常常让他觉得好似又回到了自己家附近。

    他很久没有回去了。

    因为并不用天天去作坊,所以不卖盐的时候,季鸿便在城内溜达,或是又跑去那山坡上练功,再或者去看柳娘。因为练剑比之前勤了些,他觉得那种熟悉的手感又回来了,不禁欣喜。

    日子如水一般过去,他偶尔会想起上官兰英,想起付白,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找到了长怀安道长。但这些事,季鸿很快便忘记了,他觉得或许是他太忙了,忙于把这些盐送进城里。但他一直记着林喜儿,想着若是某日在城中遇到他,一定要好好请他吃一顿。只是他一直没能碰上林喜儿,不知道他是否和父亲到别处去了。

    日间在城中闲逛的时候,季鸿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人,像是个疯子,蓬头垢面的,衣服也都是破破烂烂,拿着一根棍子不停地在手上甩。季鸿不记得这疯子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是有两次,他远远就看见了那个人,那人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嘴里正念念有词,还瞪着眼睛对他嘻嘻笑了两声。

    “大约这人是真疯了吧,估计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季鸿心道。他在上清关卖茶汤的时候,也常常在路上遇到这样的人。

    每次他在这大街上看见这个人,总是会想到师父曾说,“侠客一辈子行侠仗义”,师父的这句话应该是不错的,但好似自己空有一身功夫,却并没有为百姓真的争取到什么,甚至不如卖私盐来得更有意义。

    不过,尽管是这样的想法,但季鸿也不是从来没想过停止,毕竟官盐才是正经渠道的盐,私盐买卖盛行对朝廷经济,一定是负面的,这也是朝廷极力想打击的事情。

    当季鸿背着盐袋走在暗暗的小路上时,他偶尔会在心里怀疑,他们做的这些事到底是对还是错,但是当他看见来买盐的百姓对他一叠声的感谢,他又觉得,似乎这样的日子也还不错。虔州城虽然大,但对于整个北宋朝廷来说,还是太小了,因此尽管可能不是那么正确的事,他们也从未遭到过官府的追查。

    所以,季鸿心中这样的念头,慢慢的,就被卖得银两的喜悦给冲散了。

    就这样过了数月。一日晚间,他和七山霸照例到那作坊等人,算了算时间,快到丑时了。此时,一轮弯月正像银钩一般正挂在山尖,隐在树林背后。季鸿抬眼望去,心道:“前朝曾有文人说‘弯弯月出挂城头‘大约就是这样的意境吧!”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初照凉州。”这是欧阳氏在季鸿小时候教他的诗。他想起柳娘,不知道她是否现在正在花茶坊里为谁唱着歌。

    正望着前方的石板路,他忽然听见背面的石阶上传来一些声响。

    “你确定是这里吗?”一个人道。

    “不会错,我派人盯梢了,那老板说,盐就是从这里运进去的。”另一人道。

    季鸿与七山霸本在作坊门前站着,七山霸听到声音,把季鸿拖到了作坊背面。季鸿贴着作坊后墙,越过那坊边的木辗看去,两个人正提着灯,从石阶上拐下来,那二人配着刀,竟然是军巡铺的人,不知道是否是一路尾随他们来的。

    眼见那两人在作坊外停了下来,说要分头搜寻一番。季鸿正听着他们的对话,想着该如何脱身,只觉得耳朵一阵痒。

    七山霸趴在他耳朵边说:“做了他们。”说着掏出自己的弯刀,戳了戳季鸿的腰。

    季鸿正觉得紧张,被那刀一抵,整个人一抖,手下意识地往腰间摸,猛然想起来自己并没有带剑。他转过身,摁住七山霸的手,道:“不可以!”

    “你在说什么?若是你现在不干,被抓回去,可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走得脱的!这是死罪!”七山霸没想到季鸿敢拒绝,又低声威胁道:“若是你不干,我去报官,你觉得官府是信我还是信你?你能撇干净吗?”季鸿觉得那弯刀又戳了戳他腰间。

    “快!没时间了!你帮大哥这个忙,大哥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七山霸又用刀背顶了顶季鸿。

    “可是……”季鸿浑身的寒毛竖着,心头一阵阵焦躁,他并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不想伤害任何人,正在想着是否有什么两全的办法,既能引开官府的人,又不至于让七山霸和自己被捉住。

    “快点!你想被抓住杀头吗?”七山霸催促道。

    杀头?卖盐的后果这么严重吗?季鸿心中闪过一丝震惊,他又想起柳娘。

    现实没给季鸿这么多时间考虑,眼见那两人从作坊旁边绕了过来,其中一人看见了他们,大叫道:“在这里!”另一人听见声音,从另一侧拔刀冲了过来,七山霸在他耳边大吼:“快!”

    季鸿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余光瞥见七山霸正面目狰狞地盯着他,那两名军官也拔出了刀。之后,他感觉手自己动了,那手先是将七山霸手中的刀一把夺过,又是向后一推,七山霸后退几步,季鸿手起刀落,之后刷刷几下,待到清醒时,地上躺着三个人。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杀人。

    那七山霸倒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也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七山霸,见那血自他脖子处汩汩流出,旁边的两个兵士早就不动了。

    那把弯刀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打击声,没被血盖住的那部分刀刃在月光下散发出森森寒光,一下一下扎在季鸿的身上。

    他抱着头蹲了下来。

    他觉得刚才这些事不像是自己做的,但就是他做的。

    父亲与师父从来都是教自己帮助弱者,惩恶扬善,明明他一直以来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可是刚刚他做了什么?

    “我在干些什么?”他把手拿到眼前,盯着看了一阵,那手又在发抖,这与之前打师父的一掌不同,之前他发抖是因为仇恨,现在他的手却抖得没有理由。

    正绝望着,忽然那石阶上方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季鸿见作坊侧面的棚里有个石缸,他快速翻了进去,缩在缸和墙的夹缝中。却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爹!”一个声音大叫。

    一个人走过来,好似是蹲下了。

    “爹,这便是那七山霸吗?”是林喜儿。

    林敏看了看七山霸的脸,道:“是的。”

    季鸿内心山崩地裂,他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来。他不知道林喜儿和林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却并没有进来。

    林喜儿继续说道:“这七山霸怎么死了?消息不是说贩子有两人吗?”发现地上掉了把刀,他蹲下查看军巡铺那两人,见刀口新鲜,说:“这两名军官是他杀的吗?实在可恶,真是死有余辜!”又听林喜儿说,早知道就该和这两个军官一起出行,若是他们跟着,这二人肯定不会遭此毒手云云。

    季鸿这才意识到,林敏和林喜儿是受了官府委托,也在追查金银帮卖盐一事。他非常害怕他们此时进这棚里查看,因为只要他们进来,就能看见他蹲在这。若是如此,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没脸再活在这个世界上。

    却听林喜儿又道:“为什么这城里的盐盗这么猖狂?这和上官邢有关系吗?”

    林敏道:“关系应该是不大的,毕竟他还在西京的时候,这盐价也不低。”

    “上官邢”这遥远的名字在季鸿耳边炸响,他刚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马上又听到了他自己的名字。

    林喜儿道:“上官邢被贬的事,若是下次见到季兄,要告诉他吗?我看他好似并不知道。”

    林敏道:“还是不要说了吧!毕竟韶州太近了。”

    林喜儿又与父亲交谈了一阵,只说将七山霸此事告知军巡铺。二人将那几具尸体背了,就离开了。

    季鸿在那棚子里听得心惊胆裂,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才从那一堆枯枝落叶的草棚里出来,觉得腿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今夜那盐贩子并没有来,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他满脑子都是“盐盗”,“上官邢”,“韶州”,他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们这一伙人一直都被当成盗贼来对待!原来,上官邢现在居然在这么近的地方!原来,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林喜儿在不同的路上走了很远……

    季鸿慢慢走到那坊边,溪水正欢快地流淌,他把手浸在冰冷的水里,眼见手上的血慢慢没有了,才往城里走。远远地,他望见金银帮的楼外站着草窝头和其他小弟,他们都在用一种热切的眼神看着他。

    他走了过去,听见自己麻木地说:“大哥死了。”

    他心里想的却是那两名军官。

    他觉得自己做了不可原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