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剑密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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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夜袭

    众人听到七山霸的死讯,都惊愕地立在原地,半晌没有人说话。

    过了一会,草窝头忽然动了一下,抬起头死死瞪着他,问:“为什么大哥死了,你还活着?大哥怎么会死了呢?”

    季鸿觉得他的脸完全皱在了一起,一脸痛苦又不解的神色。突然,那草窝头发出一声惨叫,躺到地上左右打滚起来,季鸿被吓了一跳。尽管那草窝头叫得凄惨,但季鸿隐隐约约感觉,草窝头其实是想套自己的话。

    其他小弟听了草窝头的话,也都看向了季鸿。

    感觉他们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危险,季鸿脑子飞速运转,过了几秒,他忽然张开嘴,眼泪自一只眼睛流了下来,说道:“我们今天去进货的时候,忽然发现被两个官府的人一路跟着。我本来按大哥的意思,引开了其中两个人,但没想到后面又跟来了两个会功夫的……”

    季鸿胡扯一气,说的这话有几分是真的,但大部分都是假的,自己都觉得狗屁不通。但见草窝头不叫了,料想他大概是当真了,当下掩面,继续道:“等我把那两个军官引开,回去作坊的时候,发现大哥和那两个人打在一起,那两个人看着很厉害,还带着刀,我很害怕。大哥看到我了,他让我快跑,我就真的跑了,后来……后来我看见大哥被那两个人活活打死了……”

    他本来挤出了几滴眼泪,想尽量做出一副沉痛的样子,但说着说着,想到那两个惨死在自己刀下的军官,还有林喜儿和林敏的对话,觉得自己做了连自己都不齿的事情,竟是越来越伤心,最后直接站在原地痛哭起来。

    有的人被季鸿的情绪感染,也开始偷偷抹起眼泪。那草窝头没想到他会直接哭出来,一时间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脸鄙夷地看了看季鸿,一脚踹在他身上,道:“呸!你可真没用!”虽然这一脚实际上不足以让季鸿倒地,但他还是顺势摔在了地上。那草窝头说完这句,便和其他小弟往楼里去了。

    季鸿在地上躺了一阵,也站了起来,擦了擦脸,拍拍身上的沙土,往楼里去了。

    晚上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很久。想起白天林喜儿的语气,只觉得很不安。窗外似乎有蚯蚓在叫。半梦半醒间,他好像看见父亲朝他走了过来。

    “鸿儿,不要睡了,起来练功了!”季鸿揉揉眼睛,看见父亲正站在他旁边,师父也在一旁看着他。

    “爹,能不能休息一会,就一会。”他说着,又将头埋进了臂弯。

    季长河忽然笑了一声,说:“鸿儿,你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以后怎么能当得了大侠?怎么超过你爹?”

    他听了这话,心想:“我应该从未说过我想当什么大侠。”正要反驳,一抬头,面前却坐着阿青,桌上是一顶斗笠和一壶酒,还有一盏油灯在忽闪。他动了动脚,踢到一个东西,是那个茶炉。

    他一脸不解的看着阿青,只觉得阿青那张脸在火光里朦朦胧胧,但很真很真。忽然,他想到自己在眉山岛打了她一掌,可她此时却好端端地坐在这。他看见阿青对着桌上的油灯,叹了一口气,道:“鸿儿,你想练剑,只是想报仇而已吗?”

    他听到这话,愣在原地。忽然觉得手上湿湿的,低头一看,他手上正拿着一把带血的刀,而七山霸正躺在不远的草地上。他猛地站起来,吓得退了几步,却觉得后背撞到了一个人,一转头,却是柳娘。柳娘此时正面目狰狞地看着他,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道:“官人,你不是说,要帮我赎身的吗?原来你还是骗了我!”那张脸可怖至极,和他在花茶坊见到的完全不是一个样。

    “啊!……”季鸿听见自己大叫了一声,他猛然睁开眼睛。月光正透过窗纸照进了房里,在地上晕出一片朦胧的光影。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离床有些距离。

    原来是一场噩梦。

    他爬上床,刚刚梦中的一幕幕还历历在目。“好像很小的时候,我确实有想过在剑法上超越爹。”季鸿心想。但他觉得这样的对话好像有些太遥远了。

    他有时候有种感觉,好像自己的生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偏离了自己原先的预想。若是当初没有发现曲靖山做的事,后来没有发现师父的真相,也许在知道上官子初死后,他真的会愿意去武林大会,或是做些他觉得有意义的事,但如今,想要回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正出神,他忽然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似乎是从窗外传来的。他此时完全醒了,感觉这声音不像是梦里带出的错觉。他起身到了窗边,推开,却只见到对面尚隐在黑暗中的山坡,山坡上什么人都没有。

    “大概是真的睡糊涂了。但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叹了一口气。

    躺回床上,季鸿又继续想着刚才的梦,心里久久难以释怀。

    “若说七山霸是死有余辜,那那两个军士又有什么错?”懊悔了很久,窗外好像传来了蚯蚓的叫声。他觉得应该去找林喜儿一趟。便从床上坐了起来。

    季鸿打开窗子,翻了出去,到了那楼的顶上,沿着屋顶,来到楼的另一侧。他低头看去,见廊上此时没有人,辨认了片刻,轻轻跃下两层,到七山霸那屋门前。轻轻推了推,发现那屋的门没上锁,便潜了进去。

    按季鸿之前对七山霸的观察,他觉得七山霸除了金银帮这一栋楼外,在虔州城应该没有其他的住所。

    七山霸的屋在一楼,进去后,季鸿发现屋内空无一物。觉得奇怪,沿着屋子的四角转了两圈,发觉一处墙角的木板踩上去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应该是板下有个空洞。他料想七山霸可能将卖盐所得的钱财藏在下面,

    他发现那相嵌的木板有一片偏短,一片偏长,其他的长度都相同,便在地上抠了一会儿,但始终无法掀开。

    眼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好似听到对面的屋内传来草窝头的打鼾声。当下思忖片刻,将内力凝聚在右掌,对着那地上的木板非常缓慢地出了一掌。

    他让力度尽量控制在很小的范围,眼见那木板轻响一声,出现了一点裂痕,他又如法炮制,出了两掌。木板断裂,露出一个不小的坑,他将碎板搬开,见那坑里果然有很多银两。

    他用衣服裹着那铜钱,又将纸币卷起来塞进衣袋。忽然觉得自己的行径好似也不是很妥当,便站起身,对着那坑拜了拜,小声道:“七哥,我知道你是侠义之人,想来不会反对我将你的钱拿去慰问那两名死去的军士。”拜了两下,从窗户翻出,很快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第二天日间,季鸿特意在军巡铺附近转悠。他的想法很简单,觉得既然林喜儿和林敏受官府之托,那么在这附近应该是比较容易遇到他们。

    正在绕着圈,季鸿忽然看见最近几日常见到的那个疯子正坐在路边出神,那根木棍靠在他腿上。季鸿走上前,对那个疯子作了一揖,从身上摸出几张银票,塞到他手里,说:“找个地方歇息一下吧,这街上不好睡的。”那疯子好似是被吓到了一般,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季鸿,那眼神让他只觉得头皮发麻。

    那疯子干裂的嘴唇忽然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季鸿赶紧扭头走了,一是因为他不忍再看这疯子的眼神,二是他怕这人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让他后悔自己的施舍行为。

    季鸿正走出几步,背后忽然有人叫他:“季兄!你怎么在这里?”是林喜儿。

    林喜儿这一声“季兄”,又让季鸿想起昨日在作坊的细节,一些尴尬涌上心头,他心道:“需得想套说辞才行。”忽然想到柳娘,他灵光一闪。

    “这不是林贤弟吗?居然如此凑巧!我正好路过此地。”季鸿扭头,对林喜儿摆出一副笑脸,越过他,见那疯子已经不见了。

    林喜儿没发现季鸿只是在假笑,见了他,十分高兴的样子,问:“阿青姑娘呢?你们从眉山岛回来啦!”

    听到这话,季鸿心里瞬间五味杂陈,发觉尽管自己极力伪装,但是还是无法冷静地面对这些事,尽量让自己不去想师父,当下他摸了摸脸,强装着十分轻松地道:“是呀,回来了,眼下正要赶着去其他地方。”

    趁林喜儿还没有追问,季鸿又道:“我今早在一处茶坊结识了一位稀奇的女子,她说她表哥自前日之后便没有音信了,不知道林贤弟知不知道这城内前两日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他用柳娘胡诌道。

    林喜儿没有料到季鸿会问这个,有些迟疑地问:“不知道季兄口中这位女子的哥哥是在何处失踪的?或许我可以帮忙查一查。”

    季鸿道:“不是失踪,说是在军巡铺任军官的。”他面色如常地说着,心里只祈祷林喜儿别发现他的意图。

    林喜儿倒是完全没有往这方向想,听了季鸿这话,凑到他耳边小声道:“虽然这事本不该和外人提,但是既然季兄问了,我便说了。昨日早间确实是有两名军士在城外遭了不测。”

    季鸿心中松了一口气,他作出一副无比震惊的表情,问:“确有此事吗?这是怎么一回事?”

    “千真万确。那两名军士本在追查城中一伙盐贩的行踪,却没想到会惨遭毒手。父亲昨日还同我一起去找了,但其实应该有两名贩子,我们却只找到一人。估计有一人跑了,还在城里游荡。金银帮的社会关系十分复杂,据说里面有许多杀人不眨眼之徒,季兄也要留意些,千万小心,不要卷入什么麻烦事才好。”林喜儿说着。

    季鸿觉得额头上冒出几滴汗,他点了点头,开玩笑地道:“林贤弟放心,若是和那贩子遭遇,他应该打不过我。”说着这话,只觉得荒唐至极。

    又想到正事,他道:“若是这样,那这真是让人非常痛心了。我与那女子一见如故,想来,她若是知道了表哥的事,定会十分伤心的。”说着从身上摸出一叠银票,在林喜儿惊讶的注视下,分成两份,用布条扎了。

    “想来林贤弟与那两名军士可能有些交集,这些银两虽然不多,但能否拜托林贤弟将这些带给那两名军士的家眷,当作慰问。我想若是我与那女子去说,恐怕不大合适。”季鸿说着,就把这堆票子往林喜儿怀里塞。

    林喜儿似乎吓坏了,按住季鸿的手,道:“季兄,我们不要在这街上说这事。”带季鸿拐进一条小巷内,他有些为难地看了看那堆银票,想了片刻,从里面抽出三四张,对季鸿道:

    “作为心意,这些足够了。”又费解道:“不知季兄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银两。”

    季鸿“哈哈”干笑了两声,道:“我与师父回了一趟青巍山,拿了点东西。”

    林喜儿点点头,想到什么,脸上泛起一些好奇的神色。他盯着季鸿看了一阵,笑道:“季兄,我忽然好奇你说的那女子,是怎样的一件如故?想来是很美了?是比阿青姑娘还要标致吗?”

    季鸿听了头一阵大,觉得不能和林喜儿谈论师父,以免情绪控制不住。但听到林喜儿谈到柳娘,他忽然之间想到了一个说法,当即微笑道:“也不是林贤弟想的那样,只是那女子是从韶州来的,她提到了一个我很感兴趣的人。”说完这句,便盯住林喜儿。

    林喜儿听到“韶州”两个字,呆了一呆,看季鸿一脸认真的表情。心中只觉得不妙,他好似被噎住一般,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道:“季兄指的果然是那上官邢吗?怎么会如此凑巧,我爹还和我说,教我不能告诉你的。”

    其实季鸿只是在套林喜儿的话罢了,听到林喜儿自己说了出来,他心中一阵得意,假装惊讶地问:“林贤弟此话怎讲?我并不知道那上官邢在韶州的。”

    林喜儿听到这话,马上和泄了气的球一样瘪了。他似是十分焦躁地挠了挠头,最后一跺脚,说:“其实季兄有所不知,那上官邢在许多年前因为一些事被贬去韶州做了知州,但这也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他边说边观察季鸿,感觉季鸿好似有些激动,有些担心,又说:“我爹眼下去应天府了,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你先不要去找那上官邢吧,等我爹回来了之后再说。”

    季鸿道:“林贤弟不必担心我,我对那上官邢在何处并没有兴趣。”见林喜儿没再说什么,他便说与阿青只是路过虔州,马上要赶着去其他地方,就和林喜儿草草的告别了。

    一路上,想到方才的对话,季鸿隐隐有些担心,怕林喜儿什么时候便发现了自己话里的疏漏。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可能是无法避免的事情,等日后林喜儿若是问起,再拿其他的话搪塞他就好。

    回到金银帮的楼里,那草窝头叫住他,告知他再过四日便要一起给大哥出殡,说是按照唐代“天子七日而殡”的礼仪。七山霸为人一向仗义,在一众小弟心中或许和天子也没什么不同。季鸿想到七山霸一开始拉自己入伙时,说:“金银帮不怕多你这张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丧葬当日,草窝头不知道从哪搞来了一堆白布,让小弟们尽数系在头上,七山霸卖盐的那个亲戚阿聪也来了,看见季鸿,简单交谈了两句,和他跪在了一起。

    草窝头抓了些土,在地上堆了一个小堆,插了一把刀在堆顶上。磕了好几个头,痛哭流涕,颠来倒去地说大哥尸骨未寒,没能从官府那里拿回大哥的尸首火化,只希望大哥的魂魄能够安息云云。

    金银帮那楼不在城里,因此也没什么人发现,这楼里现在正有一群悲痛的人。那草窝头和其他小弟哭了几轮,见季鸿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心里只道他是悲痛过度,说:“大哥待你不薄,你且上来帮他烧点纸吧。”便把树枝递给他。季鸿拿了过来,走到人群前,看着地上那火堆。

    他忽然觉得这一幕十分像他曾经为父母兄长做过的那样。他用树枝拨了拨那火堆,那纸烧得正旺,几片灰烬飞上了天。他静静看着,流下了两行眼泪。

    这时,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旁边轻轻地叫他,那个声音道:“季兄若是要去韶州,我在那里有认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