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剑密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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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何以为道

    “不好!”季鸿心道。

    那声音从巷子的西南方传来,似乎是个男子的声音,离这里并不算远。季鸿想使轻功奔去查看,但他左脚刚向前迈了一步,顿时一种酸酸麻麻的感觉从小腿传到大腿,这感觉竟像是抽筋一样。他心下大惊,一个趔趄,差点摔到地上。

    愣了片刻,他看了看腿,心道:“难道我真是乏了?管不了那么多了,需得尽快过去才行。”

    季鸿走了两步,发现腿竟有些不听使唤,他扶着墙,一瘸一拐地朝那声音的地方找过去,只觉得那种酸麻感逐渐消失,不到片刻就与先前一样没了感觉。他心道:“真是奇怪了。难道真是赌得太多乏了?看来这赌是真的沾不得。”

    他往前奔了片刻,又拐了两个弯,只见黑暗中有几人正将一人抵在墙上,那地上好似有个筐,还有些薄纱,那个被抵住的人像是个贩子,似乎在挣扎着。

    这条巷子远离大路,军巡铺的人大概是不会来。

    “住手!你们在做什么?”季鸿大叫了一声,好似有几人看了过来。

    “你们快些放手,不然不要怪我不客气!”季鸿道,慢慢走过去,他觉得自己的腿好似又开始有些麻,但他没法管那么多。

    黑暗中有人笑了几声,还夹着大口的喘气声,季鸿听到一声响,见昏暗中那贩子像是趴到了地上。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那几个黑影像是朝自己走了过来。季鸿眯眼看去,地上那薄纱一样的东西慢慢朝一个方向去了,想来是那个贩子带着自己的布料向后逃了。

    “怎么?老子找朋友买几块布,你管得着吗?我快到手的买卖飞了,你拿什么补偿?”那说话的人将地上的竹筐一踢,那筐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

    “你分明就是在抢!”季鸿大声道,这声音在这窄巷里显得极大。

    “大……大哥,这小子好像带着剑!”季鸿听见一个声音尖声叫起来。

    为首的那人“哼”了一声,似是十分不屑地道:“带着剑怎么了?咱们又不是没家伙!”

    只听到“铮”地一声响,季鸿见那人身边一道银光闪过,他像是拔出了一把刀。

    那人道:“你若是识相,现在便转过身去,当作什么也没看见,不然你今夜便别想走出这条巷子!”那人从墙边阴影处走了过来,脸被月光照亮了几秒,又隐入了暗处。只见那人戴着一顶兔毛帽,却不是今日在局中见到的瘦子。

    季鸿此时正因输了阿饼的那赌局憋了一肚子火,却是没动,冷笑一声,自腰间将那剑拔了出来,朝前走了两步,道:“好啊,我现下正不爽得很,若是不将你们扭送去官府,我还不想出着巷子了!”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忽然听见“啪”的一声轻响,面中似乎触到了点毛茸茸的东西,他倏地侧过身,那人的帽子打在他后面的墙上。

    与此同时,季鸿只觉得面侧一阵冷风吹来,那人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过来。

    季鸿余光瞥见左面一阵黑影袭来,料想是那人出肘打击,他心道:“这人还真以为他能打得到我!”想着,便要运力,同时稍稍侧身,右手将那剑自左胁下向上划去。

    但他忽然觉得一阵剧烈的刺痛从手腕向整个上臂蔓延,像是有人朝他中指猛地插了一根竹签。他痛得抽了两下,那剑晃了两晃,竟是差点脱手。

    季鸿大惊失色,那剑拉到半中间凝住了,这种刺痛还连着骨头和肉,他又是稍微运了运功,那痛更甚,他左手按住右手手臂,那剑在手里不正常地抖着,他竟是没有力气再往上提。

    “砰”的一声,那人的手肘打到了季鸿的小臂上,他整个人朝后撞到了墙上,待回过神时,只觉得后背出其的痛,此时右臂已经没有知觉了。

    但对季鸿来说不算什么,震惊的是手腕一阵阵的刺痛,这种痛还随着脉搏一起跳着,他只觉得像是有人将他手上一块肉剐去了一般。

    “这是……”季鸿只觉得难以置信,呆在原地。但那人并没有给他一丝一毫细想的机会,又是一拳过来,季鸿矮身躲过,翻到墙的另一侧,摸着墙站起来,只觉得手臂有些失力。

    “喂!你们看,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嘛!”那人对身后几个人道。那个人的拳头方才砸到了墙上,声音里带着怒气,想来是下手不轻。

    那几名像是他小弟的人似乎是胆子终于大了些,季鸿感觉几个黑影朝自己围了过来。

    此时自己的背仍在火烧火燎地疼,而手上那种针扎一样的感觉好似轻了一些,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道:“我是怎么了?”心中直打鼓,一阵说不清的感觉浮了上来。

    耳边只听那个人道:“小子,你真以为自己拿着把剑,就能逞英雄了?你方才那一下,和习武之人差的可远了!”说着奸笑几声,又朝季鸿揍了过来。这一次,季鸿听到了那种铁器擦着空气的声音。

    “实在没有想到今夜会出这样的状况,看来是不能不认真应对了,虽然师父说不可在外随意使招,但再这样下去,怕是真的很难全身而退。”他这样想。

    见那人的刀风凌厉异常,季鸿向后一跃,而后左脚一点,就要出一招“雨打落梅”,他想着将那人的刀弹飞出去,那人便无计可施。

    可是他的脚刚触到地面,一阵酸软传遍全身,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头也突然痛起来。“扑通”一声,他竟是直接向前跌了出去。眼见那人的刀就要自肩上划过,季鸿咬了咬牙,压低了点肩膀。他只觉得此时自己半个身子都不听使唤,那人的刀贴着肩膀便划了过去。

    一阵钻心的痛自肩上传来,季鸿只觉得连着他的右脚也跟着一起痛起来,他闭着一只眼睛朝左肩看了一眼,碎布之下,其实那刀好似只削破了一层皮而已。

    但季鸿还是痛得两眼发黑,跌到了地上,他稍稍撑了撑,朝前挪两下,发现左脚好似没有知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浮上心头,他心中惊道:“难道我是中毒了?”这个想法一出,他脑中快速地闪过与阿饼今夜对赌的所有情景,突然,一个念头忽闪而过。

    “那碗酒……难道是那碗酒么?”他只觉得一阵暴怒席卷而来,还夹杂着一种细碎的恐惧和挫败。

    “嘻嘻,爬呀?老子看你还能蹦跶多久!”那人的声音在季鸿耳边想起,他瞬间觉得一阵屈辱。

    “你真让我觉得恶心。”他想对那人道,但此时他只觉得浑身都是软的,竟没什么力气。他发现自己的剑掉在不远。

    他向前挪了挪,伸手握住它。

    可是,自己只是轻轻轻地握着,手都在发抖。

    “这……这不可能!”季鸿左手撑着地,那剑歪歪扭扭地在地上戳了两下,他又颤抖着双腿站了起来。

    “这不可能!我分明看见阿饼也喝了那酒。他并没有一点事。”一个声音在季鸿心里叫着。他慢慢转头,见那人靠在墙边,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但季鸿觉得此时一定是令人恶心至极的笑容。

    “怎样?服不服?若是识相,便快滚,不然……”那人开口道。

    “我不服。”季鸿低声道。说着,朝那人扑去,又是一招“穿花度柳”。但才刚起势,又是一阵剧烈的刺痛,原本该是灵巧的身形,此刻却是慢得好似老太婆穿针。旁边那人的一个小弟从侧面将他一撞,他觉得右肩挨到了墙上,一阵钝痛传来,然后他感觉手上一空。

    “哎呦,学的可真像这么回事!剑都拿不稳,逞什么能呢?回家吃奶去罢!”一个人嘲讽地笑道,季鸿一撞到墙上,那人就揪着他的前襟,在他脸上又锤了几拳。

    但季鸿并没有这几拳觉得多痛,这对手腕的刺痛来说简直微不足道。他只觉得自己轻飘飘地就躺到了地上,然后又有好几人朝他肚子狠命踹了几脚。

    他这时终于感到痛了。呼吸了两下,只觉得左胸很闷。现下无论是手,是脸,还是肚子,都是针扎一般的感觉,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想躺在地上,哪怕这样很没有骨气。

    他忽然很想吐。

    “小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小心我拿你开刀。”耳边好似听到一个声音在叫,他咳了两声,觉得一阵铁腥味在嘴里漫开。

    “喂!你在干什么?”那人道。

    “对啊,我在做什么?”季鸿觉得脑子发蒙,他也在如此地问自己。

    他忽然觉得下巴一痛,那人将自己的脸掐了起来。他感觉好像自己在地上被拖了几步远,然后他睁开眼睛,正对上那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好像小时候那按住他脖子的人的眼睛。

    “小子,今日我心情好,不如你来选一选,你是要横着死,还是要竖着死?”那人将季鸿的脸掰了两下,道:“不如,你便这样死吧!”他尽力睁开眼睛,只觉得左眼皮耷拉着,他好像看见那人将刀刺了下来。

    “他在说什么?我怎么会这样就死了?不……我还没拿到师父那簪子!”他浑身都很痛,他想伸手掐住那人的脖子,但他竟抬不起手来。

    “不该如此,我不该是如此!……我还没拿到师父的簪子,若是我死了,若是我见到师父……我终究还是愧对师父……”季鸿想到这里,这个瞬间竟觉得若是自己死了也好,他闭上了眼睛。

    在这个瞬间,那人的手突然松了,一个声音叫道:“鸿哥!快走!”

    “对,说得对,我还不能死,我得赶紧走……我与那阿饼,还有一局未赌……”这个念头像是一个火苗,让季鸿重新燃起了一丝斗志。他两手撑着地,稍稍用点力,跪到了地上,不知为什么,只是这么简单的动作,他都觉得好似已经花了他很多力气。他伸手摸到一堵墙,用力按着墙面,颤颤抖抖地站起来,只觉得两腿还在抖着。

    “我……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心中茫然着,转头见那月光下有一个人,然后他看到那人忽然被踹了出去。

    那人好似正捂着腰。

    “快走!杀人了!就当是这小子杀的,他洗不脱的!”季鸿听到一人叫道。他强忍着胃痛,想要看清楚些,便一步一步地挪过去。但眼前依旧是一片模糊,耳边是一串脚步声。不出片刻,那黑暗中只剩他与另一个人的喘息声。

    季鸿摸到那人旁边,扶住墙,忍着头痛,道:“多谢……多谢这位仁兄,你是……”

    那人像是认识他,叫了一声:“鸿哥。”然后季鸿听到了一阵“啪嗒啪嗒”声,那人靠着墙滑了下去。

    现下天空的墨色像是晕得淡了些,蒙蒙的月光照在那人的脸上。季鸿看到那张脸,顿时像石像般呆在了原地。

    “蔡……蔡兄?”他听到自己颤抖地叫出这个名字。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这……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季鸿只觉得腿一软,跪了下去,他爬过去,扳住蔡贤的肩膀,发疯似地叫道。他只觉得脑中一团乱麻。

    那个蔡贤,那个天煞帮的蔡贤忽然笑了起来,道:“鸿哥,我说过……蔡某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可以!不可以这样!这事不能这样的!”他只觉得整个人突然像筛糠一样不受控制地抖起来。

    “不能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季鸿只觉得胃一阵绞痛,他把手往地上一撑,只觉得摸到了什么温热的物事,还有湿漉漉的一滩。

    “不可以……不能这样啊!”他将手拿起来,那手上一片暗红,他瞪着眼睛大叫。

    那个蔡贤却好似轻松地笑了笑,呼了一口气,拉了拉季鸿的衣袖,道:“鸿哥……其实……这样也挺好,我早就想……离开天煞帮了……”

    季鸿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几欲晕厥,一阵酸涩冲上眼睛,但他只是盯着自己的手,道:“蔡兄!不该是这样的!不能是这样!……”

    “鸿哥!其实!我知道你是个……”蔡贤还在说着,季鸿忽然觉得自己的袖子一紧,然后又是一松,之后周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季鸿呆了两秒,再抬头。

    明明天已经快亮了,他却觉得,好似忽然天黑了。

    他知道,再过几个时辰,那早市就会开始热闹起来。

    他觉得手上的血在开始变干,好似肩膀也已经不流血了。

    那把剑掉在不远处,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向那剑走了过去。他不知道站了多久,他只知道有无数个瞬间,他想象自己将那剑拿起来,朝自己的脖子抹过去。

    “铮”那剑轻轻入鞘。他又挪回去蹲下,将蔡贤的眼睛合上了。

    “侠客,一辈子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我们这些会武功的人该做的。”他忽然听到师父对自己说。

    他木然转身走了几步,又转了回来,将蔡贤的尸体背起来。他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稍一运功,半边身子就软下来,他差点又要跌倒。

    他垂着头待了一会,咬了咬牙,将蔡贤的尸体又放了下来,靠在墙上。

    “蔡兄。”他听到自己低声说了一句。一狠心,他抛下蔡贤的尸体,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季鸿回到了金银帮的那楼里。

    他将剑往地上一扔,往床上一躺,用被子将头蒙了起来。

    他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未时的那酒肆,似乎总是比其他时段要热闹些。

    此时已经未时过了一刻,季鸿仍没有来,有些围观的人开始细细碎碎地抱怨起来。

    “饼哥,那小子,今日怕是不会来了吧?”那瘦子笑道,用手作扇子,给那阿饼扇了两扇。

    “别扇了!这大冷天!”那阿饼像是心情不错,道:“那大人给的东西,果然很不错。”说着,轻笑了两声。

    “无耻小人,你给我说清楚!你昨日给我喝了什么?”一声怒骂自人群后传来,阿饼抬头一看,正对上季鸿的眼睛。

    见季鸿同昨日没什么两样,只是精神萎靡一些,阿饼心道:“这小子还挺能扛。”他十分无辜地道:“我给你喝了什么?你这小子,喝了我私藏的老酒,还不满足?那酒,本来是我打算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却给你喝了去,我明明待你不薄,你却还要倒打一耙?诸位,你们给我评评理?难道我饼爷当真是这样的小人么?”阿饼对众人抱拳道,他低眉垂首,这姿态,倒真像是被季鸿安了天大的罪名一般。

    “算啦,饼爷,你何必同这毛头小子一般见识。”一人道,然后是一阵附和着。

    季鸿虽然昨夜受挫,但仍带了剑来。眼见这局面无解,他用力将那剑砸到桌上,发出一声巨响,道:“奸人!废话不要再说了,这最后一局,我们快开始吧!”

    他只觉得无论如何,都要赢这阿饼,若是他已经无法靠弹那木头取胜,那便只凭运气,也要将那簪子拿回来。或者,用剑胁迫阿饼也可以,哪怕他不能运功,但他还有一把剑。

    今日赌局的时间似乎过得极慢,季鸿没有弹那木头,每次都是五块一齐掷出去,但他每次扔出的时候,都要想很长的时间。

    天色渐渐暗了,那掌柜的提上来一盏油灯。

    季鸿一直盯着那棋盘,再抬头时,只觉得约是亥时了,因为有人已经开始打起了呵欠。

    “嘿,小爷,不是我说,你现在掷五木这姿势,才真像是好好赌的样!”阿饼在对面咂着嘴道。

    季鸿冷冷道:“不要太得意,待会有你哭的时候。”看着阿饼贱兮兮的样子,他只想将这五木狠狠地砸过去。他动一动手臂,肩膀又是一阵痛,脑中顿时全是蔡贤那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蔡兄,你真的觉得,这对你来说是种解脱么?可蔡兄,我却觉得你不该出现在那里,不该替我挡下一刀。”

    “季兄,其实,我知道你是个……”他想道蔡贤那句话,心道:“蔡兄,在你眼中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只觉得,我……”

    忽然一阵嘈杂声自楼下传来,人群四散而开。季鸿满脑子都在想着蔡贤,想着师父的簪子,想着如何能将这阿饼打得在地上满地找牙。

    “快走啊!官府的人来了!”

    “掌柜的,我的竹椅,我的竹椅明日再来拿!”一群人在季鸿耳边叽叽喳喳。

    “吵死了!”季鸿抬头叫道,眼睛又盯住那棋盘,他根本没发现二楼已经没什么人了。

    “小子,饼爷不陪你玩了。乖乖,不是说圣上都赌么?”阿饼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然后那油灯忽然熄了,季鸿只觉得突然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得“咚”的一声,那阿饼竟是从二层的窗户直接跳了下去。

    阿饼的声音自窗外传来,还有几人的笑声。季鸿没有转头看,他只是盯着眼前出神,哪怕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耳边“呼”地一声,一阵劲风袭来,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向墙面推去,他跌坐在地上,右臂撞到墙上,昨夜受的伤又痛起来。他低低地骂了一声,在地上摸索着,左手还攥着那五块木头。

    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忽然觉得脖子一凉,一件冰凉的物事正戳着自己的咽喉。

    一个声音笑道:“早就有所耳闻,金银帮有个‘红哥’,七山霸极其器重,你可教我好找。若不是天煞帮有个人死在附近,我还真找不到这地方来。想来‘红哥’行事潇洒,还敢在此地聚赌,该当何罪?”

    季鸿听到这声音,只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地方忽然塌了。

    然后是“嚓”地一声。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