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剑密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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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兰英

    书室里一片死寂。

    季鸿看了看那信的落款,喃喃道:“庆历四年?庆历四年……十三年前……”

    他呆了几秒,又在那堆书中翻找,却没见到其他的信。

    “盗窃之行,实乃大恶。”季鸿脑中重复着这句话,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笼着一团烟雾。

    他觉得付知临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叫自己。

    手臂一紧,季鸿抬起头,正对上付知临的眼睛。不知为何他在付知临的眼里看到了些惊惧之色,大概自己脸上的神色阴沉得像要杀人。

    季鸿只觉得喉咙发紧,半晌后艰难地挤出一句:“你父亲……和上官子初?我……明白了,明白了。”但他其实不明白。

    付知临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突然一股力道猛地撞在手臂上,等再睁眼时自己已经跌坐在地上,抬头便见季鸿把那信刷地揉成一团,用力朝墙角砸了出去,但那纸团只是在地上滚了滚,便不动了。而季鸿凶狠地瞪了一眼那东西,就要转身出去。

    季鸿此时只觉得麻木,他朝空气踹了一脚,朝屋外走去,恍惚间听见师父好似在叫自己,但他并未理会,只是自顾自的往外走。

    付知临把那地上的纸团捡起来,摊平又仔细看了看,脸上闪过一片大惊失色,见季鸿已经消失在门边,他从地上跳起来也冲了出去,几步上前揪住季鸿衣袖,焦急道:“这只是上官子初给父亲的信,并不一定就是你想的那样。”

    季鸿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呆呆地问:“知临,兰英是谁?”他印象中从没听过这名字。

    付知临摇头道:“我不知道,这岛上应当是从来没有女子的。”心中却惊叫:“兰英姊甚么时候上的岛来,我怎么从来不知?这可如何是好?”

    季鸿扯住付知临前襟,叫道:“上官子初有个女儿?他把女儿托付给了你父亲?然后……然后把我家……”一股怒火烧上来,把他的哭腔压了下去,他猛地松开付知临,将他一推。“季府……盗窃?我们偷了甚么?我们为甚么当诛?难道不是他上官子初当诛?”几声怒叫后,眼见阿青也从那屋走了出来季鸿的声音顿时小了一些。

    他猛地伸手扳住付知临的肩膀,摇了摇,问道:“知临,倘若你知道,便告诉我那女子现下在哪?那个叫兰英的女子在哪?”

    付知临一哆嗦,伸手按住季鸿:“我不知道!季鸿,事隔多年,又是个女子,就算还活着,能做出甚么事来?你冷静些好不好?”说罢,他望向阿青,一脸急切又不可置信,心中叫道:“兰英姊,你到底想干甚么?”却发现阿青只是盯着季鸿,并未看向自己。

    而季鸿此时的神色飘忽不定,付知临见他双手握拳微微发颤,按住他肩膀的手又加了些力,劝道:

    “季鸿,你何不先冷静些,等我父亲回了岛上再说?你方才见到的那封信,只是上官子初那老儿给我父亲的一面之词,上官子初脾气古怪,谁知道这信是真的,还是他自己编的?或许明日再找找有没有其他的信件呢?”付知临的脸在夜幕中朦朦胧胧,季鸿只觉得不知为何付知临的声音也变了调。

    “鸿儿,付公子说的有理,还是别太冲动吧!”阿青上前说道,也拍了拍季鸿。

    季鸿此刻才缓缓点了点头,却是仍旧心乱如麻。

    “眼下天色暗了,还是先吃点东西,歇息一晚再作打算吧。”阿青说着,从衣袋里掏出早上船夫给的烧饼,季鸿这才觉得确实是有些饿了。

    他拿了个饼,吃了两口走出大殿,见阿青与付知临并未跟来,兀自绕着那华表和香炉转了几圈,想起近日所遇的都不是什么好事,心中只觉得愈加烦躁,朝那树干踢了两脚,叫道:“知临,你说上官子初这老鬼为甚么要将自己的女儿送到这里来?他想做甚么?”见无人答话,他又哼了一声,更大声地挖苦道:“知临,没想到你父亲背地里竟也与上官老狗勾勾搭搭,我瞧日间那密室不像是能长住的样子,想来有一便有二,你父亲在这岛上还有其他密室么?说不定他还将那女子藏在岛上,堂堂眉山派掌门,嘴上说不收女弟子,却对上官子初的女儿照顾有加,他与曲靖山那混账又有何不同?只是虚伪君子罢了!”

    阿青在殿中听到季鸿刺耳的碎念,眉头一皱,便从后堂绕出来,朝院中走去。但此时夜色稍沉,殿内光线昏暗,那门的下方黑咕隆咚的一大片,她正要踏出去,一只脚刚落地,另一只脚便勾到了门槛,啊的一声,就往前跌去。

    忽然阿青只觉有只手在身后扶住了她。

    季鸿听到响动,在院内叫道:“师父,你怎么了?”

    阿青扭头一看,却是付知临拉住了自己。

    付知临关切道:“阿青姑娘,你没事吧?这门槛被父亲修得有些高,若是摔了可不得了,还是小心些的好。”阿青见他的脸在昏暗中似乎是微微抽搐了两下。

    她将手臂轻轻抽出来,轻声道:“多谢。”

    滋地一声,一盏油灯亮了,季鸿提着灯走到殿前,见付知临与阿青干站在殿门边,心里只觉得莫名其妙,问道:“师父,你方才是怎么了?”

    阿青摇摇头道:“我没事,时候不早了,坐了一日的船,我看今夜还是早些休息的好。”

    晚上季鸿坚决不睡这观中的寮房,而阿青说殿内通风,不至于闷热,付知临本想将阿青劝去寮房歇息,半夜再去找她细谈。但费了诸多口舌仍是无法说动,心中郁闷,只得自己去屋中睡下,留下季鸿和阿青在大殿。

    半夜,季鸿正梦见九龙关酒楼走水,忽然闻到一阵焦味,正觉得这梦有点太真实了些,又听到几声响动,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那气味却不是在梦里。

    一扭头,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季鸿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没摸到自己的剑,心想算了,扶着墙便站起来。刚走两几步,发现长怀安的书室里好像透着点亮光。

    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发现日间那幅美女画像已经被卷了上去。那画背后居然还有一扇石门,好似有人在里面烧什么,味道应该就是从那里散出来的。

    他两步跃上去,贴在那墙后往里看,见有只手正拿着日间他看的那信在油灯下烧,那人站在死角,看不清是谁。

    “果然,我日间就觉得这挂画有些蹊跷,长老贼在这岛上果然遍布机关。老天有眼,这老贼自投罗网,今夜便要了他的狗命!”

    季鸿心想:“不知道师父去哪里了,眼下若是师父在,我们二人合力,来个瓮中捉鳖,岂不甚好!”正盘算着,忽然听到了点脚步声,他飞速跃出来,躲到大殿一根柱子后面。

    那脚步声好像朝一处去了,他探头看,见一个人正绕过经过那殿内侧门的拐角,黑暗里看不清那人的装扮,但看身形好似不是长怀安。

    “无论是谁,都别想逃!”他施展轻功,跟了上去。那人步伐虽小,但似乎走得极快,没两步就把他甩了很远。季鸿只得加快脚步跟上去。

    远远看见那人好似身形瘦削,季鸿心中怪道:“这人似乎功力极好,却好像是个女子。”忽然顿悟:“是了,一定是那个叫兰英的女子。”

    那人并未进竹林,而是朝着屋后的另一片林子走去,穿过那片林子,季鸿远远地看见那个人在崖岸边停下,转过头来。

    他一个侧身翻进旁边的树丛。

    听那脚步声往自己这边走了两步,他心道:“待她走近点,我就直接扑上去。”

    那女子却停下了。季鸿听见她开口道:“不用躲了,出来罢。”是师父的声音。

    如果是在平日里,季鸿会觉得这一定是阿青在和他开一个天大的玩笑,但现在他只是愕然。

    “师父……是……师父吗?”他扶着一根树枝,歪歪扭扭地站起来,抬头看一眼,只觉得腿一软,又差点跌到地上。

    面前正是阿青。

    季鸿只觉得一定是自己看错了,他别过头去,又转回来,还是那张脸。他觉得脑中忽然很混乱,语无伦次地说了两句:“师父,你在做甚么?你在烧甚么?”他只觉得眼前一片五颜六色。

    天色好似亮了一些,他现在稍稍看清阿青的脸了,但下一秒,他就看见那人伸手,把这张他觉得自己无比熟悉的脸,当着自己的面剥了下来!

    “不!不不不,不要!”季鸿看着这可怕的一幕,那人自脖颈处把皮肤掀了起来,那张人皮面具下面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是那张画上的脸!明明是一张清丽出尘的脸,他心中却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的感觉,想叫却叫不出声,想动却又动不了。

    他觉得好似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有个黑洞,让他又跌进了那个梦魇里,回到了小时候,眼见母亲倒在门前的那个时候。他只觉得胃突然很痛,感觉身上一阵阵发冷。

    那人把那人皮面具一丢,发出了“啪”的一声,接着,他又听到了“啪”的一声,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他只觉得那人把师父杀死了。

    “你到底是谁!”他大声地叫起来,感觉恐惧、暴怒、心痛同时涌了上来,忽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说完这句,就蹲在地上干呕起来,吐了一阵,觉得自己脸上湿漉漉。他用手乱摸,却怎么擦都擦不掉,模模糊糊看见地上有根树枝。

    季鸿感觉面前那人张开了嘴。

    “别回答我!别说出那个名字!我不想听!”他不敢看那人的脸。

    “我是……上官兰英。”那女子道。

    季鸿的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一堆杂乱的念头闪过,却有一些特别清晰。

    他心里忽然明白了。

    不,他不明白。

    他闭上了眼睛,曾经的回忆像是忽然打开了闸门,翻涌而出。

    十二年前。

    “咳咳。”季鸿咳嗽两声,睁开了眼睛,他动了一动,手指一阵冰凉。

    他发现自己仍躺在冰冷的地上,好像还有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飘来。

    “你先不要动噢,我去找你的父亲。”他听见一个声音从上方传来。

    “是娘吗?”他心想,一抬头,却看到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孩子,他觉得那女孩子好像在冲他笑。

    “啊!”他大叫着,向后挪了好远,那女孩子却是在原地一动也没动。

    “不要害怕,你先呆在这里,我去找你父亲。”那女孩子又说了一次。然后他看见她忽然站起来,眨眼就不见了。

    他这才发现,他正在偏院的一处树丛边。他朝墙根爬去,眼前是火光冲天的主院,他惊恐地看着,只觉得前面好似有很多人。

    “那个女人是哪来的?我们来帮上官掌门,你们快去追那个女人!不要让她活着出去!”他听到有人这么喊着,但他却没看到那个女孩子。

    他摸着墙慢慢站起来,他好像看见父亲正在人群里。前方一片嘈杂,全是兵刃交接声和人的惨叫声,还有扬起的一大片烟尘和冲头的焦味,他只觉得很热,他只觉得什么也看不清。

    “爹!我该怎么办?我该做甚么?”他瑟瑟发抖,他发现自己光着脚。

    “我娘哪里去了?哥,你在哪里?”他的脑中一片混乱。

    他忽然看见那院中的地上有一把剑,旁边躺着一个人,好似已经死了。

    这个院子此时没有人,他上去将那把剑拿起来,只觉得那把剑很沉很沉。

    “我也能做到吗?”他想起往日哥哥季渊在院里舞剑的情景。哥哥的剑招是如此的风采绝伦,一招一式间,只让人觉得酣畅淋漓,他觉得自己总是能从哥哥的身上看到江湖的样子。

    他咳嗽两声,双手提着那把剑,向主院走去,那把剑在地上拖出了刺耳的声音。

    “我该怎么做?”季鸿见就近正有一个男人背对着自己。他看见不远处父亲衣服在人堆里露出了一角。

    “呀!”他用力将那剑举起来,但他力气太小,那剑只能举到与自己肩膀平行的位置。

    “鸿儿!不要过来!快逃!”

    季长河正接了上官子初一刀,听到这声音一转头,见季鸿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瞪大眼睛惊叫着。季鸿见上官子初的长袍在风中烈烈飘飞,眼神狰狞可怖。

    眼见父亲话音未落,几个官兵将他团团围住,那上官子初又是一刀砍过去,季鸿呆立在原地忘了害怕,同时眼前一阵阴影袭来,站在他面前背对着他的那个男人忽然转过了身。

    那人笑了一声,将他一脚踹到了地上,那把剑跌了出去。

    他想要爬起来,却感觉呼吸困难。那个人,原来那个人按住了他的脖子。

    他挣扎了几下,只觉得喉咙越来越紧,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涣散,他好像看见那个人手里拿着一把短刀。

    “爹。”他想这么叫。一阵腥味自喉咙漫上来,好像有些一些血沫的声音。

    忽然“呼”的一声,他感觉一阵新鲜的空气猛地涌进肺里,那个人的手忽然松了。他剧烈地咳了几声,眼见面前的那个男人往旁边歪了过去。

    他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青影,然后是好几个人的惨叫声,耳边还有上官子初的怒吼:“你是甚么人?”

    他定睛看去,上官子初正捂着腰,手里的刀在地上,而那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搀着父亲,忽然闪到他面前,对他说:“我们走!”便一把拉过他的手。

    只一瞬间,他好似从那顶斗笠的绢布下看到了那个女孩子的眼睛,然后他觉得自己忽然飞了起来,穿过了弯弯绕绕的庭院。而无论是上官子初,还是其他的官兵,都在飞速离自己远去。他只能感觉到耳边一阵阵的风声呼啸而过,还有被那个女孩子的手紧紧握着的那种温热。

    他只觉得安心。

    “你面对仇家,就是这样闭着眼睛的吗?”那个女子忽然在他耳边说道,这声音让他竟有些手足无措。

    像是忽然有人“啪”地将一块罩布拉下,季鸿猛地睁开了眼。

    是的,他已经不在季府,他在眉山岛。

    “我......等等,我有话想问......”季鸿忍着脑中混乱,低声道。

    那女子轻笑了一声:“你问。”

    “你......你一早便知道,你父亲要对......对季府出手吗?”季鸿喘着气,艰难地问出这一句,却听那女子顿了片刻,淡淡地道:“是,我是知道。”

    这话如同雷劈在头上,一瞬间季鸿竟后悔自己为何要问。

    “那你为何答应我爹......做我师父......”季鸿声音渐小,他心中祈愿这女子说些情真意切地话,让他自我劝慰。

    但哪料那女子轻声道:“我与你一样,也有要查清之事......”

    “如此说来,你是......你是......你是别有所图?”季鸿心中满溢一种悲愤,颤声问道。

    这话之后,似是过了良久,只听那女子长叹了口气,慢慢道:“别有所图......呵......这世上又有谁不是有所图的,只是有人图的是好事,有人图的是坏事罢了......”

    “那你呢?你图的是甚么?”季鸿猛地用眼睛瞪向这女子,却听她叹口气,竟又如旧日一般口吻对他笑问道:“若是你猜呢?“只是这句话之后又多了一句:”只是我觉得有些事,再深究下去于你无异。”

    此话说罢,上官兰英望向季鸿朦胧面容,心中叹道:“鸿儿,我还是觉得,你该放下了,与我父亲有关之事,我一人追下去便好。”

    季鸿见上官兰英将头垂下,只道在这样的关头,这女子语调竟仍是如此轻松,他好不容易扶住一根树杈,此刻却觉得自己又要跪到地上。

    “甚么?这女子......这女子竟劝我放下?说得如此轻巧,这分明是我家事。”季鸿愣在原地,心中猜想渐渐清晰。“......原来......原来如此。”他心道。“难怪......眉山岛本不要女子,为甚么又要了,不就是因为她是上官子初的女儿......原来......原来她面色如常地在我与爹爹身边潜藏这许多年,都是谎言......她见我日夜痛不欲生,竟能......竟能就这样一直看着?我这十多年,我这十多年居然一直与仇家相对?我怎如此愚钝?”

    耳边又传来那女子的叹息声,但这声音在季鸿听来,却不知为何有了些讥讽味道。“我是否在这女子眼中一直十分可笑?”季鸿心道,脑中一阵眩晕,闭上眼睛,等那眼睛睁开时,他觉得心中只剩仇恨。

    他对着地上树枝盯了一阵,忽然一把抄起,朝那女子便扑了过去。

    “我一直......我一直将你视作恩人,你怎能如此对我?怎能如此对我父亲?”他大喊着用树枝往上官兰英戳去。

    上官兰英急速避过,她本以为季鸿不会如此冲动,却见他呼吸急促,毫无章法地便朝自己刺来,却一点计策与谋略都不用,只觉得旧日所授皆似东流之水,只得连连叹气,倏而伸手捉住他那截树枝,正欲折断。

    身后的树丛突然晃了晃。

    “谁?”季鸿猛地转头,一声大喝之下,那树丛当中突然飞出一颗不算小的石子,朝季鸿和上官兰英的方向飞了过去。

    眼见那些石头打来,上官兰英手一松,往后跃了一步,季鸿树枝一挑,打飞那一颗,马上又有好几颗接踵而来。其中一块石头打在季鸿背心,他只觉得右臂一麻,树枝脱手,那石头竟像是专门往穴道上打过来。

    “你的姨妈在上官府。”上官兰英一边开口,一边飞起一掌,拍碎了面前几颗石头,但不知不是离季鸿太近了的缘故,那石头碎片飞溅,季鸿也被那掌风带得退了一步。

    “知临?是你吗?”季鸿叫道,那树丛后却没有声响,顿了一顿,忽然嗖地飞出一整块大的石盘,这一次竟是直直地朝季鸿而来。那圆盘转了几圈,实在有些太快,季鸿只觉得昏暗中面前鬼影幢幢,那石盘好像倏忽间就到了自己咫尺之间。

    上官兰英看在眼里,本想叫一声“小心!”但这瞬间她只是咬了咬嘴唇,一步飞身上前,一掌打在季鸿腰间。但怎料危急之时忘了收力,她本想把季鸿推到一边,但触到季鸿衣物,还是带了三成力。

    那石盘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巨响。“甚么……甚么?”季鸿嘴角抽搐,他被上官兰英那一掌打得飞出去,撞到了一棵树上,吸两口气,只觉得腹部一阵钝痛。季鸿咳了两声,扒住一根树杈。他口中发甜,脑中发晕,心头却像是被利刃剜了一刀。调息两口,他突然在心里怒笑起来:“果然啊,果然……师父,你果然想杀了我!你想了很多年,是么?”

    上官兰英弯腰捡起那石盘,朝树丛中一砸,几声响后那树丛里便再也没有了声响。季鸿只是怒目瞪着上官兰英,见她走了过来,继续淡淡地说道:“你的姨妈……她真是个好姐姐。”

    季鸿此时正怒火中烧,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又见她叹了口气,他心中顿生厌恶,后悔自己将剑落在了观里。

    他手一用力,搭着的那根树杈断了。他踉踉跄跄往前一步,站直身子,只觉得胃一抽痛,上官兰英那一掌像是拍在了曲靖山先前打的那一处,又是急火攻心,他咳了几下,竟吐出一小口血来。季鸿用袖子将脸一擦,看见那血色,霎时间只觉得肺都要气炸,忍着胃痛,飞身朝上官兰英扑了过去,口中吼道:

    “住口!贱人!你怎敢说出这样的话!我姨妈,我爹娘,就是被你们害死的!你还在这里惺惺作态给谁看!”

    上官兰英见到季鸿吐血,已是一愣,心中顿时满是歉疚,又听了季鸿的语气好似要将自己千刀万剐,登时心中一片悲凉。季鸿眼见上官兰英呆站在原地,好似忽然怔住一般,他趁机飞起一脚踹向她的侧腰,她伸手挡了挡,还是被踢得后退了几步,季鸿在半空中又踹了几脚,她直直地退到了崖边。

    季鸿慢慢朝她走过去,上官兰英望向他,看见熹微晨光之下,他满脸都是眼泪。

    “为甚么?”上官兰英听到他颤抖着声音问。

    “为甚么当初要救我?为甚么要替我擦眼泪?为甚么就不能让我痛痛快快地死了!你明明……明明想要杀了我!”

    上官兰英捂着腰,张了张嘴,说:“鸿儿……你听我说,你母亲那把发簪,是我的。”

    “甚么?”季鸿心中的惊愕此时无法言说,他只能挤出这两个字,“鸿儿”这两个字又好似勾起了他许多旧日回忆,他猛地甩甩头,想忘了这两个字。

    “不知为甚么这簪子为什么会落到你们手里……有一日我父亲从你府上回来就神色古怪,说找到了我的簪子,后来......”

    “这就是你父亲要让我家门覆灭的理由?就是这么小的理由?你父亲心怀甚么鬼胎恶念,用这样的小事拿季府开刀!”

    季鸿猛然抬起头,打断了她。一口气透不上,他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调。

    “但这簪子的确被你们拿去了,你们在我父亲眼里便成了贼。若是我说,鸿儿……你母亲当初,就不该戴着......”

    季鸿又从上官兰英嘴里听到“贼”这个字,气得嘴唇发抖,没等她说完,就扑了上去,内力聚于右掌掌心,朝上官兰英拍了过去。这一掌,曾经也是她教他的,从前他不太知道如何把内力集于一处,当下精神集中,竟是轻易做到了。

    他悲痛地叫道:“你……竟然还叫我鸿儿!这名字……你怎么到现在还叫得出口!”

    他以为上官兰英会伸手格挡,或者避开,但他只看到她睁大了眼睛,却是立在那里没有动。

    出掌迅疾,季鸿只觉掌缘都被风割痛,他深知这一掌若是打中,这女子必然当场毙命,但此时此刻,忽然又有些让旧日记忆闪现脑海,教他如此留恋,他当下有些于心不忍,那一掌排山倒海地呼出半截,他略略迟疑了一下,但刚刚收回一点力,那掌就拍在了上官兰英的胸口。

    一声闷响之后,季鸿只见那女子一口鲜血喷出,然后她脚底一滑,就跌下了崖去。

    季鸿跌坐在地上,愣了片刻,见手上鲜血淋漓,他踉踉跄跄奔到崖边,跪着向下看去。暮色中波涛拍岸,打在崖底礁石上,发出阵阵脆响。他望见上官兰英青色衣襟的一角,却看不清是什么样的境况,只知道那女子应当是一半倒在水里,身影好似一动不动了。

    “为甚么……为甚么要做我的师父……”他退回一些,抬头喃喃道。一阵深深的恐怖和无力涌上来。顿了几秒,忽然又是狂风似的愤怒和失望。他冲天大吼,但是发现声音已经哑了。“这到底是为甚么……师父,你知不知道,我恨你!我真的……真的好恨你!是真的恨你......”

    哑声喊了两句,他不甘心地又爬了两步,朝那山崖下望去。此时天色亮了一些,而那块青色的布被风吹得贴在了礁石上,

    “那......那女子......师父......死了......是我将她......杀死了。”崖岸边的白涛拍在礁石上发出阵阵浪碎声,那红船在不远处静静漂浮,仿佛与这一切毫无关系。季鸿怔在那里,觉得咽喉越收越紧,好似落水的不是上官兰英,而是他自己。他一时间无法相信——那女子必定被冲走了,那礁石上还有一片血迹。季鸿头晕目眩地大口喘了两声,忽然觉得手酸腿麻。他慢慢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木然躺下,在那草地上张开了手。不知过了过久,他发觉天已经大亮了。

    脑袋一阵阵发晕,他心想:“这大概只是一个梦吧!”突然觉得眼睛无比干涩,他闭上了眼睛。

    几声脚步声传来,一个阴影笼上来,季鸿懵懵懂的地眯眼看去,是一个人,那个人像是穿着一身素色袍衫。

    “季鸿?你在做甚么?”那个人嗡嗡地问道。

    季鸿迷迷糊糊听到这句话,只觉得自己无论是嘴巴还是眼睛都在发酸。他忽然很想就这样躺在地上,再也不要醒来。

    “我……我不知道。”他好像听到自己潦草地答了一句,就闭上了眼睛。

    梦里,季鸿又回到了九龙关那个街角,见师父在街角撑着一把油纸伞看着他。

    “师父,你又来啦!”他叫着,心里满是欢喜。

    他上前两步,刚好说什么,却见另一个人跑过去。“师父!”他听见那个男子说道。季鸿见那人同师父说了几句话,二人就朝一出去了。

    “好徒儿,我们回家了。”季鸿愣在冷雨中,师父那个熟悉的声音飘过来,却不是在叫自己。

    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非常悲愤委屈。眼见师父同那不认识的年轻男子拐到巷子中去,他三两步奔上前去,一手扳住那个男子的肩膀,喝道:“喂!叫谁师父呢?”

    那人听到声音,一转头,季鸿却被吓得退了两步。

    那个人没有脸,面中只有一团浓雾,显得诡异又可怖。

    “别管了,不过是个卖茶的小子。”季鸿见师父转过头,看了自己两眼,那眼神中却是漠然如路人。他顿时呆住了,错愕地张着嘴,见那个男子和师父渐渐消失在烟雨中,而几丝雨水划进嘴角,竟然有些微苦的咸涩……

    猛地一睁眼,季鸿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长怀安那间观里,正躺在不知道是谁的床上,身旁的墙上靠着的是他自己的剑。他见付知临正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看着自己,付知临的眼睛好像是红的。

    “我还以为你死了。”见他醒了,付知临挤出一个笑容。

    方才的一幕幕好似走马灯,在季鸿脑中闪过。一阵眩晕袭来,他闭上了眼睛,只觉得没有力气坐起来。

    “知临,我想回家了。”他听见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