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客厅。

    两室一厅的房子，装潢和家具都还不错，只是明显陈旧，木质沙发对面布下遮着大头的电视机。

    阳光照射到客厅角的餐桌上，摆着一份花镜和厚厚一叠报纸，其中的一份正展开着。

    明显朱外公在他们来之前，正坐在桌前看报。

    许言知道，这个年代的电视剧和电影刚刚发展起来。

    看报纸依旧是大众们最为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之一。

    报纸，杂志，书刊。

    六十年代末，甚至直到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这些纸媒依旧红火。

    在朱外公带着两人坐到沙发上，起身去拿水果去洗时，许言还看了一眼，折叠后放在沙发旁的一份报纸一眼。

    上面除了连载的小说外和广告外，还有着影评的版块。

    许言也是忽然记起，现在在邵氏当着首席导演的张撤，在事业没有发展起来时，也是借用一个笔名，曾经常的对当下的电影进行锐评。

    其中，张撤对于李瀚详的电影的锐评很多。

    两人甚至为此还打过笔仗。

    李瀚详嘲讽张撤整天穿花衬衫，打扮的就不像个中年人，不成熟。

    张撤就嘲讽李瀚详老土，一点穿衣品味都没有。

    “来来，许先生，吃点水果。”

    在进门后，朱元龙给朱外公介绍了一下许言的姓名。

    满头白发的朱外公将一盘水果放到桌上，同时戴上了路过餐桌时的花镜。

    “谢谢。”

    许言自然不会因为害羞而显得扭捏，拿起一根香蕉。

    “不知道谢先生带我家三毛来是有什么事情吗？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事？”

    朱外公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并没有因为许言的身份而紧张，大大方方的问道。

    同时，坐在许言旁边的朱元龙听到这句话，忽然莫名的生出了一种熟悉感。

    总感觉这一幕在哪里见过。

    不过他并没有开口，因为说实话，他现在心里依旧不是确认许言是否有事来。

    “没什么其他事。”

    “元龙呢，我虽然也是第一次跟他见面，但我知道他一直跟着韩瑛杰学习武术指导，曾经呢，也在于占原老爷子的学校待过，身手不错。”

    “因此，我就想着把他签进公司，让他做我们公司下一部戏的武术指导。”

    许言的话音不断的响起，朱外公听的眼角的皱纹不断涌现。

    他有些意外，也有些惊喜的看向朱元龙一眼，然后开心的朝着许言伸出手：

    “许先生，谢谢您给三毛这次机会，太感谢您了。”

    许言礼貌的双手接过，然后微笑点头。

    同时，朱外公又转头向朱元龙，“你可一定得好好干，拿出十二分的力气，可别耽误了人家给你的机会。”

    “嗯，外公，您放心。”

    朱元龙看到许言在自己外公面前又提到这件事，彻底放心的同时，心里也是愈发的高兴。

    他自小学艺，没有什么机会像其他家庭的孩子那样，用成绩让长辈夸赞。

    后面随着京剧又开始走入下坡，他就更慌了，十分害怕自己这些年白学了。

    中途的转行，外公自然是知道的，但是这和当初的预想总是有区别，因此还是担心。

    这种担心的情绪也蔓延到了朱元龙这里，他也开始焦虑。

    直到今天。

    他不仅确认自己得到了机会，而且这件事情还是上司上门告诉了自己的长辈。

    这使得他长期以来积累的焦虑，瞬间转化为兴奋和爽感。

    最后，又转为对许言的感谢。

    ……

    “走了啊。”

    半个小时后。

    旧楼前，朱元龙朝着远处的外公摆摆手，随后钻进了驾驶位。

    许言则是来到了后排。

    刚才他又跟朱外公聊了些家常，比如说朱元龙为什么小时候去上的京剧学校，然后引出朱元龙说自己都遇到过哪些事情。

    朱元龙借这个机会，也是跟外公聊了聊近况。

    三人又聊了一会后，许言借着两人最后又聊京剧学校的话题，也告诉了朱外公自己待会还要去那里一趟，找于占原有些事情。

    随后他们两人就起身离开了。

    话说起来。

    当年朱元龙其实是有别的路子走的，并不是一定要参加于占原的京剧学校。

    他的祖父祖母当年投给于占原钱来香江开学校后，将朱元龙送来，其实只是走过过场。

    毕竟刚开始学校招生肯定是比较困难的，有一个空窗期。

    朱的祖父祖母主要还是想要帮于占原装点一下门面，撑撑场面，总不至于，搞了两个月，学校里面连一个学生都没有。

    这点其实很常见。

    像袁晓田老爷子曾经也做过这种事，将自己的孩子送到学校。

    本来只是走个过场的事情，结果呢，遇上了当时非常贪玩的朱元龙，在看到一群小孩子一直凑在一起打打闹闹。

    再加上自己也不想去学校上学，只想着玩，就求爷爷告奶奶的……

    真是求爷爷告奶奶的，非要进到京剧学校里。

    最终呢，只好和于占原签了一份七年的长约。

    这七年里，无论是吃饭还是住宿，以及学艺，于占原老先生不收一分钱。

    但是他们中途演出的钱，基本上都归学校所有，直到合约结束。

    而刚才朱元龙又跟许言讲了什么在学校的趣事呢？

    那就是他跟元桦（包租公）的事情了。

    当年他在学校里，经常跟元桦打架，不管是因为争一些有的没的东西，或者什么。

    他们两个时不时的就打一场。

    直到有一次，朱元龙犯了错，但是害怕被于占原老先生责骂和打罚，于是就藏了起来。

    于占原老先生怎么找都找不到，当然了，这期间朱元龙也是因为藏起来不敢动，一直饿着肚子，没得吃没得喝。

    其实因为是同龄人的缘故，有些学生是知道朱元龙藏在哪里的，但是他们都不敢去。

    只有元桦敢偷偷摸摸的去给他送点吃的喝的。

    最后这件事被发现，于占原老先生不光对朱元龙，对着知情不报的元桦也是一阵打罚。

    从此，朱元龙经过这件事跟元桦的关系越来越好，两人也再也没有打过架。

    不多时。

    因为朱元龙在这里长起来的，于是他轻车熟路的将车开到了京剧学校附近。

    两人到达。

    ……

    香江中国戏剧学院。

    49年时，香江百业艰难，这里的戏曲界却是一片繁荣。

    于占原为谋出路，来到香江创办了这家学院，只是无论是当时相比于其他戏剧学院，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虽然名字取得很大，但实际上，在办校规模上只能算是个中等，校舍简陋。

    “许董事，我们进去吧。”

    “这个时间他们应该都在学校里。”

    这会的朱元龙明显要比之前自信很多，恢复了平日里活泼的性格。

    “嗯。”

    朱元龙在前面带路，许言走在后面，打量着校舍整体的面貌和环境。

    不得不说，这样的条件确实一般，十分简陋。

    但好在于占原老先生教的是真东西，没有白白虚度这些学员的时光。

    “像是下午没有演出呢，我们都会在学校里训练。”

    “而上午呢，我们在太子道那边，师傅的房子租在那里三楼嘛，我们师兄弟们也有几个住在那里，每天都会在三楼的天台上，拿顶啊，训练啊。”

    “其他二十几个人呢，会在早上坐巴士，从佐敦道坐到太子道那边练功，这段路很远的。”

    朱元龙一边说着，一边仿佛想起来什么般，表情颇为复杂的继续说：

    “我们在那边天台上练到中午十二点，又要走好久从太子道走回来吃饭练功，那段路真是走的我们头皮发麻，当时走在路上是又饿又累。”

    两人边说边走，来到学校门口。

    来到门口，门口大爷一眼就认出了朱元龙，两人热情的聊了两句，朱元龙带着许言去见于占原。

    一走进学校，许言便看到十几个剃着平头的少年在那里练功，翻滚。

    这些少年旁边，一位个头不高，眼皮有些耷拉的银发老人看着他们。

    “师傅！”

    朱元龙忽然高喊一声，朝着满头银发的于占原跑去。

    “欸？大师兄回来了？！”

    “朱元龙！”

    “好久不见啊师兄！”

    正在练功的少年们都是十四五岁左右，正是贪玩偷懒的年纪，一见朱元龙忽然回来，也是立即停下练功，远远的和他打起了招呼。

    其中，一位单眼皮的少年先是惊喜朱元龙怎么回来了。

    然后他的目光一扫和朱元龙来的那人，随后刚挪开目光，又立即转了回去。

    他眯起眼睛。

    眉头越皱越深，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然后忽然睁大。

    他想起来了。

    这人不是那天他在餐厅里面，给他名片的那个人吗？

    记得当时他老豆还让他好好保管，话里话外意思都是这是个贵人，以后不管怎么说，毕业后一定要去尝试联系一次。

    最好逢年过节时，打个电话问个好，礼多人不怪。

    也是因此，平头单眼皮的陈元楼才没有将名片扔掉。

    话说回来，对方原来和朱元龙认识吗？

    朱元龙这边和于占原热情的招呼过后，也是转身朝着正好慢慢走过来的许言开口道：

    “师傅，这位是嘉禾电影公司的许董事。”

    “许董事，这位是我师傅于占原老爷子。”

    朱元龙介绍的同时，许言和于占原亲切握手。

    “于老爷子您好，一直听元龙提起您。”

    “您好。”

    于占原待客原本就十分亲和，严厉的一面那是为了管教学生，尤其是十几岁人厌狗烦年纪的男学生。

    至于为什么在称呼里加上尊称，也是因为他刚才听到了朱元龙说的，这是位公司董事。

    还是位电影公司的董事。

    这几年京剧市场逐渐被电视电影排挤，观看的人愈发的少了，他目前也是勉强维持在收支平衡。

    但是收支平衡换句话说，就是根本赚不到钱，勉强混下去。

    而且这也不是行业内的问题，说坚持一下就能发展起来的。

    他十分清楚如今前景只会越来越少，市场越来越小。

    他自己倒是还好，六十多岁了。

    但眼前这些十几岁的学生跟他这么多年，他不忍心这些孩子学了这么久，最后连个吃饭的营生都没有。

    而电影便是于占原想好的一条路子，像元湫，元龙都是他有意将其推到电影武师，替身的路子上的。

    只有这样才让他看到这些孩子们的一些未来。

    因此，他在听说来的年轻人，不仅仅是位有钱人，甚至还是位董事，还是位电影公司的董事后。

    他因此也是不由自主的带上了尊称。

    与此同时。

    因为此时他们的位置正好就在旁边练功的少年旁边。

    他们之间的谈话，自然也是被想要偷懒且好奇的少年们听去。

    当他们听到朱元龙说出，这是位电影公司的董事时，也是纷纷瞪大了眼。

    虽然他们对于董事身份的认知程度，远远没有于占原多。

    但是他们清楚，这个年纪只比他们大几岁的青年，竟然已经是一家公司的老板！是一位有钱人！

    而陈元楼听着这句话后，也是瞬间挑起了眉头，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有钱到是一位公司的老板？！

    真让他老豆给说中了！

    他的家庭因为父亲是驻大使馆厨师的原因，其实还算可以。

    因此那天才能在高档餐厅里吃饭，但其实吃的起的人多了。

    谁知道他随便遇到的一个人，竟然这么阔！

    不得不说。

    陈元楼感觉自己老豆看人的眼光真准。

    “师傅，许董事这次来呢，其实也是有事要找您谈。”

    朱元龙在许言和于占原两人握手后，恰到好处的开口说道。

    “哦？那这样，咱们进屋里聊，这里不方便谈事情。”

    于占原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向不断打量着朱元龙和许言的少年们：

    “元楼，你来带他们聊，千万不能偷懒啊！”

    “是，师傅。”

    始终打量着许言的陈元楼一听师傅喊自己的名字，也是立即下意识的回道。

    其实他现在已经混到了大师兄的位置，可以叫云龙了。

    但毕竟这么多年下来，大家叫元楼已经太习惯，不少师兄弟们也就懒得改口了。

    陈元楼压下激动的心，走到众位师兄弟面前，开始指挥调配。

    但就在这时，许言自然也看到了他，笑着开口：

    “小伙子，没想到这里看到你了啊？”

    陈元楼一听，止住自己的话语，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许言。

    而于占原看着一脸笑容的许言，以及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元楼，但明显两人没有什么矛盾的画面。

    他的眸子忽然一亮。

    仿佛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