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一阕八声甘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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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话说,晌午一番推杯换盏把皮易林也给喝的烂醉,一觉睡到申时二刻,起床也是头疼欲裂连喝了两碗备着的醒酒汤才堪堪压下后脑的胀痛。

    洗漱间,唤了于术和艾草进门伺候。于术接了酒楼小厮送上来的热水,给兑了凉水方便他用,嘴上还言简意赅的将下午洪三娘当街行凶和刘县丞审案给讲了出来,绘声绘色到算不上,只是对吕秀才的各种安排逐个点评了一番。皮易林不置可否,只接了艾草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解解渴,说道:“看样子,你倒是心中已经认定了吕秀才是个心思歹毒又缜密的人。”

    于术笑笑也不接话,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那洪三娘的种种确实还有很多疑点,只不过吕秀才看起来也并非完全无辜,只能算的上是棋高一着。随后,他又问起了那个当堂侃侃而谈的陈秀才陈彦礼。皮易林常年需要和各色人打交道,对延安府第二大药材商陈家二公子陈彦礼自然也是知道的。药材本就是个敏感的东西,平日里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都不会得罪大夫,想做药材生意自然本家也是行医起家,不然不懂医术,错把杂草当药草,那岂不是轻则贻笑大方重则害人性命?战时药材更是机要物资,一些医药世家或多或少都和朝廷的人有所牵扯。陈家自然也是如此,据说陈家世代行医往上数三代更是出了个医术天才,在前朝元庭也是数得上的能人,传到现在陈家子弟已经不完全靠行医吃饭,而是从药材培植采购加工到制药都建立了自己的渠道,不仅仅自家大力培养有天分的子弟更是在自己医馆里招募圣手坐堂。在延安府里陈家只是第二大,可是出了这地界儿,据说陈家早就有了不少的分店,底蕴规模怕是一点也不输给出了宫廷圣手唐延鹤的唐家。只要不行差踏错,再积蓄一些十日,说不定成家又会成为陇西一带的名门望族也未可知。而陈彦礼据说从小就不喜欢医术,但是很快就展现了自己行文策论上的天赋,没有继承医术但若是可以登堂拜相那自然也是光耀门楣之事。陈彦礼十五岁便得了秀才的头名,陈家老爹怕他少时精绝长大尔尔,硬是压着不许他继续考试,非要等到弱冠才可开始参加进士考试,所以大家都盯着明年已经21岁的陈彦礼下场勇得头筹,说不得还能去参加殿试一鸣天下。

    于术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背景,不由对陈家的老爷子暗中竖了竖拇指。陈彦礼确实敏而捷,但是却不是个心思纯良之人,下午他的一番诡辩之词非常精彩,但是他对吕秀才的宽容大度更显出他对洪三娘的咄咄逼人,这种人在官场上是忠是奸犹未可知,想来那陈老爷也是深知自己这个儿子的秉性,才出手压一压他。闲谈间,刘管家敲门,在他进来前于术已经起身站到皮易林身后。刘管家进来递给皮易林一张纸条,说是刚才酒楼小厮收了代为转交。皮易林拆开一看,上面只有两个字,亥时,但盖上了黄玄龄的私章。皮易林打发了刘主管后,将纸条递给于术。

    当晚亥时,皮易林打发了旁人后静静独自等在屋内,那条子是借酒楼小厮的手转进来的,显然是不想招人耳目,既然如此越少人在就越好。突然,房门被轻叩三声,皮易林走过去打开房门,门口并不是黄将军而是一个陌生男子。他穿着兜帽,身量不高大概五尺有余,月光下面目模糊也看不清楚。皮易林不敢怠慢,连忙侧身将人迎了进来。仔细查看一番左右关了门,转过来就看到那男子缓缓褪下了兜帽,皮易林眸子紧缩,来人面容白皙五官娟秀丹凤眼未语先含笑,只是那挑高的眉尾和鲜红似血的薄唇,无端让他多出三分戾气,他是个太监。

    “咱家姓曹名敏之,在掌事公公郭公公那里当差。你唤我敏之即可。”他摆摆手免了皮易林的跪拜,随意坐到桌前。

    皮易林此刻不动声色的甩掉脑子里的一团乱麻,缓步上前,轻轻询问道:“不知公公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曹敏之说话嗓音低缓轻柔,说出来的话却惊了皮易林一身冷汗。“我知你此行是去西北牧场给皮德远送些财帛,因为皮德远认识了鞑靼贵族乌奴耳,乌奴耳表面上是鞑靼贵部的商人,实际上他真名为兀立诺特丶坤帖木儿。你怕是不知道,先帝曾在斡难河五十万精兵大败阿鲁台,而那阿鲁台曾是蒙古大汗孛儿只斤·坤帖木儿的太师,他在孛儿只斤被乌格奇所杀后转而杀了乌格奇为其报仇。而兀立诺特,也就是乌奴耳曾是阿鲁台秘密找到的孛儿只斤的第三子。阿鲁台战败被杀时他只有8岁,后辗转流浪被瓦剌布尔扎娜收养,而布尔扎娜有个儿子叫脱脱不花。”皮易林原本听得云里雾里,一听到脱脱不花的名字立马头脑万分清明。脱脱不花正是9年前继位的蒙古大汗,换言之乌奴耳曾是蒙古大汗的第三王子,父亲被瓦剌反叛斩杀,绕了一圈后又离奇的成了蒙古大汗的弟弟。

    曹敏之像是知道皮易林所思所想,也无需他开口,便又说道:“乌奴耳少年家破流浪是因为瓦剌反叛造成的,当前又机缘巧合的回到了瓦剌皇庭,此人可为我所用也。明日咱家会安排一男一女与你们一同去往锁阳城,女孩儿18岁名叫花钿男孩儿12岁叫花棘,你将人带去皮德远那处便不用管了,此事出了我口入了你耳便再不得与外人道,你可了解?”皮易林抬头就撞进了曹敏之的眸子里,曹敏之看起来年岁不大约莫刚行弱冠之礼不久,不过他是太监一般净了身的男子后都会稍显女相便比实际年岁看起来要小些,可是当下对上他古井无波的眼,皮易林不由有些两股战战心神一松人已经跪在了地上,这人分明已浸淫宦海多年惯于操弄权术人心,无论年龄多大,面对这种人你都不能稍稍放松。

    “是,老夫明日便让身边小厮去皮家城东的货铺带两箱东北鹿茸,顺路接了花家姐弟一同前往锁阳城,您看可行?”半晌没听见回复,皮易林缓缓抬头才看到曹敏之已经离去,此刻大敞的门外一阵稍带凉意的风吹来,因着背襟已经湿透了他猛的打了个寒战。

    次日卯时三刻于术按规矩来皮易林房里通知车队都已经收拾妥当,可以召集人出城了,却突然被告知临时去城东的铺子里再额外带上两箱鹿茸,顺便接一对姐弟并在城门口集合。于术也不多问,转身下楼招呼两个家丁挪了辆车便往城东而去,半个时辰后,于术接了花家姐弟赶上大队人马一同往西而去。皮家的十六台车除了皮易林这辆,其他都是标配2个家丁带4个箱子,没什么空余的位置,只好安排两箱鹿茸放进了刘管家的那辆车,姐弟二人去了皮易林的车。

    刚才于术憋了一路的心里话,刚上车就原形毕露起来。

    “老爷,老爷,这二位是谁啊?姑娘看着温婉娴雅小公子也彬彬有礼,不过跟你看着也不像,该不会是你...”于术一边说一边瞪大了眼睛。

    “休得胡言,你这皮猴真是,真是...这是花钿姑娘和她弟弟花棘,花棘今年方才12岁已经沉稳知礼,你再看看你,你都18岁了,连个稚子都不如。你给老爷我一路小心伺候着,别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小心此行老爷我把你留到西北给二老爷养马去。”皮老爷说着就要扬手教训这无法无天的小子。于术是何等机灵,眼看要挨打,瞬间跑到车厢门口待着,嘴里嘟囔着什么,表情非常不服气。

    “好了好了,老爷您消消气,于术就是嘴巴欠您又不是不知道。花姑娘花公子,快坐过来喝茶吧,奴婢还备了奶糕炒栗子糖包酸枣还有辣肉脯,这一路颠簸到下个城镇怕是有段时间。奴婢艾草,老爷心善让我等都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花姑娘您要是无趣,也可与我闲话闲话解解心焦。这嘴欠的小子是个有口无心的,姑娘您千万别放在心上,咱们平日被教导的也是谨言慎行,只是于术他性子有些跳脱而已,今日咱们就罚他不准吃这小食吧。”艾草笑盈盈的走过去搀扶还坐在进门处矮凳上的姐弟,于术听到后面的话显然也意识到刚才自己无意见羞辱了这姐弟俩,忙点头认罚人也乖乖坐在靠门口的矮脚椅上。

    那花姑娘在刚才于术出言无状之时便有些脸色发白,花棘更是气的脸颊鼓鼓右手已经摸到袖里的短刀,想到二人需要仰仗皮老爷才能去到西北,终是忍了下来,显然花钿也是想到这点,便顺着艾草的力道慢慢起身坐了过去。

    “艾草姐姐无需这般客气,我叫花钿,花钿委地无人收的那个花钿,今年18岁了,姐姐叫我钿儿即可。花棘是我弟弟,取自花萼楼前荆棘满。在延安府我姐弟二人已无依无靠,去岁父亲临终前说与皮二老爷有旧,让我带着弟弟前去西北求得庇护。原计划年初便走,一些缘故给耽搁了,恰听说皮老爷也来这城里,便托了铺子里的蔡爷爷帮忙问了一嘴,于术弟弟心直口快性子活泼,想是皮老爷您对下人宽厚的很,碰上您也是我姐弟二人的福气。”说完起身带着弟弟,郑重跪下叩了三个响头。

    “起来起来吧,乖孩子。于术今年也是18岁,是我自小养在身边的,不是子侄胜是子侄,就是嘴欠,他要是惹恼了你你也不用客气,尽管抽他。这般年岁还学不会谨言慎行,以后吃瘪挨打的日子多的是。你父能将你们托孤给二老爷,我自然也是自家孩子般看待,你二人且放宽心跟着便是。有事就要于术给你们帮忙,这混小子好在大事上不糊涂还算靠谱,也分得清里外,你们好好相处别生了龃龉。”皮易林也不顾还在颠簸,立刻起身扶起二人,又坐回去安慰道。

    “钿儿,钿儿,我是正月生的,应该比你大吧?艾草今年20岁了,这车上除了老爷之外,我第二大,嘿嘿,花棘弟弟快来叫声哥哥听。”一旁的于术见缝插针的进来说上两句,众人看他身高体长的窝在门口的矮脚椅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立时笑得开怀。

    不出几日,于术果然靠着插歌打诨和胡搅蛮缠让总是对他冷着脸的花棘叫了他哥哥。为此,他专门传授了他制作辣肉脯的独门秘方,是的,辣肉脯居然是于术这小子自己折腾出来的。于术是个极重口腹之欲的人,辣肉脯就是来延安府的路上受那蒙古商人卖的肉脯的启发制作而成,辣味则是一中名为荆芥的植物晒干研磨成粉而来,据说荆芥加入普通食材中烹制也是难得的调料,比西域而来的胡椒多了一份清甜之味又多了一份辣度,初初吃起来只觉口腔如着火恨不得涕泪恒流,久了识得个中滋味后反而有些无辣不欢。更何况,辣肉脯虽是豕肉晾晒而成,但是做成肉脯之前还要经过熏蒸涂以蜂蜜,所以辣肉脯又甜又辣,花棘吃了第一口便被俘获了,虽然因为教养他每次都不会多吃,可是于术还是注意到他总是眼睛不由自主的盯着放肉脯的小盒,要是谁吃多了,他也会一边咽口水一边偷偷瞪上一眼。显然大吃货发现了这个小吃货,于是一段时间里于术突然开始变得无肉不欢起来,时不时的就要拿一块辣肉脯放在嘴里,当然每次他吃都会不经意的送上一口给花棘,然后眉开眼笑的看着他又要瞪眼表示气愤又忙不迭的嘴里嚼嚼嚼。

    很快车队就到了兰州,皮易林按照惯例去拜访了各路豪强地头蛇,顺路查查兰州府里皮家铺子的账。此一路西来,皮家的账看起来都还不错,有些不太老实的掌柜自然也会被敲打一番,特别差的直接就地给辞了有些还一并给送了官,没办法,这些掌柜有多的是皮家起家时候的家生子很受器重,有能耐的便都外派去各地做掌柜,经常一年才回广平府交账一次,在外面权力大的很。慢慢的家生子不够用,自然就要提拔一些外人,摊子铺的越大,用人的地方也就越多,天高皇帝远的由不得你不放权,久而久之就把一些人的心也给放野了。

    每到一处,于术都会闲逛一番全当开眼界。兰州再靠西也就是西宁了,再没有大的府城,再加上更靠西,走在兰州城里,你会觉得城里到处都是西域人大月人鞑靼人瓦剌人还有番邦人,他们和汉人交错杂居,人们显然已经习以为常。若你在广平府或者北京城里见到个身穿甲哈的蒙古人,怕是无论如何都会收获几个鄙视的白眼儿,可在这里,没人对党项的皮项圈侧目更没人对带着皮毛的鞑靼人侧目,甚至有些爱美的汉人穿着改良过的蒙服招摇过市。

    于术此刻正在着艾草和花钿姐弟走街串巷寻摸吃食呢,几步外照例跟着几个身形健硕皮的皮家家丁。众人在一个烤肉的摊子前停了下来,运气不错,摊主是个大月人刚得了几只沙羊,粗木签子稳稳架在火上烤,不一会儿就发出诱人的香气,那烤肉的摊主都不用大声招呼,自然有嘴馋的聚了过来。闻到那香味儿,于术连价格都不问了直接死盯着那不停往下滴油的羊肉串,口里不停喊着老板再多上两串不然不够吃。不愧是兰州沙羊,肉质肥油雪白精肉鲜红吃在嘴里肥嫩清甜不骚不膻,熟的肉不用任何调料空口都能吃上几串。等到那股子从喉咙往外爬的馋意稍减,于术才想起来拿过旁边薄薄的面皮夹上两颗沙葱把羊肉往里一卷,撒点粗盐和胡椒,咬一口,嗯,美味溢出眼角。一旁的花棘也有模有样的来上一卷,吃下去通体舒畅。再来一个,只是这次于术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小皮袋子,拳头大小,那里松松的只剩下半袋荆芥粉,吃过的自然都知道好,旁边的几人纷纷将手中的肉卷肉串送到于术眼前。于术更是将大肉串吃上两口撒上些荆芥再烤一烤再吃,那独特的香气果然引起了摊主的注意,于术也不藏着掖着,顺手将一串刚烤好撒满荆芥的羊肉串递了过去。

    那汉子一点也不客气,接过来就猛的大嚼一口,原本花棘还想着提醒他荆芥太冲呢,谁知道人家浑不在意,反而吃了一口后有些意犹未尽的回味片刻就开始专挑荆芥多的肉吃,显然是不怕辣的。吃完肉串,那汉子表情回味的舔舔厚唇,不客气的说道:“你想要啥,除了这把刀我这里的东西你都可以拿去,换你那个皮袋子。”于术显然很满意老板的眼光,对于吃货他天然多些认同感,最后于术这顿饭不仅没付钱还要人提了两条羊腿走,把皮袋子扔给了这个叫巴哈的男人,还承诺要是他明年能带着一百头羊去广平府皮家找他,就一头羊换两斤荆芥粉还能给他荆芥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