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一阕八声甘州
繁体版

第19章

    金银冶炼之术古而有之,在前朝不管是金银亦或生铁的开采冶炼都发展到了相当的高度,塞上有鼓风高炉,南方水系发达之地还有在河道上建水塔佐以鼓风,效率都很高。《熬波图》中对于冶铁的工艺有甚为精细的描述,高高耸起的炉子甚至是水塔在山西河套一带都甚为盛行,于术他们在来的路上就见过不少。除开这些,各地生产的名窑也都要经过开炉焚烧的过程。当下一般生铁一斤,碳一斤,可是碳获取不易,价格更是昂贵。

    元朝曾有碳户一说,言明其烧炭卖碳甚至缴纳碳税的身份。本朝更是设有山厂专司柴炭管理,其中注明的易州山场即是操持此事务而使得易州名扬天下,先皇在位时更是转命大太监李兴三次前去现场督导,以确保柴炭供应。说来说去,不过是因为柴炭太过重要。所以,当于术第一眼看到那种黑石的时候就内心激动难以抑制,后面证实确为煤石便立马传信去了广平府。

    消息传出去,最快也要月把才能收到回复,于术也就放宽了心,只每日去暖棚照例查看红薯的生长情况。其他便如以前一般,再者已经进入腊月,便时常跟着府中下人出门采买,偶尔十天半个月的出门和杨六去河边钓钓鱼。腊月二十七,按老规矩需要宰鸡逛大集,可鸡鸭鱼肉早就有人准备,糖果子糕点也轮不到他插手,这几日倒是去厨房闲逛时不时吃的发撑。所以今日,他特意和艾草一同随管家出门,去集市上逛逛。他们几人回府之后,听门房说今日驿夫给老爷送了东西,据说是本家送来的过年年礼之类的。

    于术和艾草连忙一路赶去皮易林的书房,皮易林桌上已经放了个金丝楠木的盒子,锁扣处锁头及四周用银火泥完全包裹住,这银火泥比一般的封泥质地更硬一些,妖红似火还带着点点银光,成王府用以传递机要时才用。于术打开盒子,里面有一封信,一把袖刀。于术打开信封,看完又重复一遍确保细节都铭记于心后直接将信纸扔进了一旁的炭盆里。随后拿起那把袖刀在手中把玩,袖刀不过只比成人男子手长些许,两边开刃形似雁翎刀不过是在刀刃处设血槽,刀尖稍微上翘,平日佩戴时藏在特制的皮护臂中,与人近身相搏时是出其不意的杀招,比之匕首或袖箭,方便隐蔽且杀伤力更大。将袖刀小心放回去,他转头对皮易林说:“今年冬天雪下的太大,外面粮价疯涨,这几日府里准备准备,初四我们去沙洲卫劳军吧。”皮易林点头回复知道了,随后便写了几张条子给管家要他送去给城里知名的商户,要去劳军自然是拉的人越多越好,不然单单皮家去着实显眼的很,另外就是时间紧迫让管家马上出门去采购再多些粮食蔬菜各类鱼肉,府上的库存搬空也不过几车的样子去劳军怕是有些寒酸,至于其他人突然接到邀约去劳军要如何人仰马翻,他是管不着了。

    大年初一,一大早,皮易林便吩咐管家给下人们包了红包,还让多数都出府游玩,街上从早到晚都有走神龙舞的表演,只少数几人候在府里迎来送往。皮易林第一次在西北过年,不能回家祭祖,便只能在大年三十晚上设了祭桌供台,招呼阖府一同祭奠祖先,更向广平府和北京的方向跪拜叩首。完了,祭桌也不撤,大年初一正好烧香迎正神。

    于术快晌午的时候,听门房唤,艾草陪着他一出大门口,就看见杨六带着四个弟弟妹妹们都穿着干干净净的衣裳等着呢,四个萝卜头见到人都是五体投地纳头便拜,杨六在旁也作揖行礼还递上手里的点心包,于术笑嘻嘻的将人都搀扶起来,一个小孩儿分了两个银瓜子,这是皮易林给的年礼,府里人人有份,不过于术和艾草自然比旁人的多。艾草说自己受了孩子的礼,也是强行给人塞上两个银瓜子到手里,还不忘招呼身后院子里的人去拿些糖果点心出来,各个萝卜头都洗漱的白白净净的,看着就让人喜欢,想着就上手捏了两下小团子的脸。那银瓜子估计也有三钱重,杨六看年礼这么重连忙推迟,于术和艾草才不管,直言是给孩子的,他说了也不算。拜完年,杨六便带着孩子走了,他在城中也没什么亲戚,今日是专门上门给于术拜年的,这一两个月要不是靠着于术各种帮扶,就算他自己能勉强活下来,弟弟妹妹们怕是...现在他手里勉强也攒了点钱财,年后要琢磨着怎么把家立起来,总不好一直靠于术接济,说不定他哪天便回广平府了。想着,他又回头遥遥的看了眼皮府,此地的皮府据说只是皮家为了方便大掌柜们巡视而建的,可就算如此门口精致的雕花立柱也不是普通富商消受得起的。而且刚才那位艾草姑娘,不愧是大户人家培养的,鹅蛋脸上的一双丹凤眼看的他心砰砰直跳,随即他甩甩脑袋,将里面不切实际的想法立马断了个干净。他还是想着如何把弟弟妹妹们养育成人吧,看着围绕在身边雀跃不已的孩子们,他又紧了紧握着大妞的手,马上前街就到了,那里人多的很,需牵牢了才好。

    正月初四是个好日子,一大早就金光乍现,眼见着是个好日头,一个车队就慢慢悠悠的出了锁阳城的城门。沙洲卫在锁阳城南一百里外,皮易林作为此次劳军的发起人自然是走在前面也出了大头,车队一同带去各种粮食足够十辆大车估计三百担怕是有了,还有一百头羊,二十头牦牛,再加上蔬菜百十筐,相比往年的劳军豪奢了许多。车队辰时出发午时抵达,一路上引了不少人的围观。

    沙洲卫在关西七卫里只能算的上实力薄弱,仅仅比之前打散重编的安定卫强了一点,据说当前驻军不过五千人而已。整个关西七卫,据说统兵逾七十万之巨,每个指挥使都是蒙古贵族,他们与朝廷的关系算不上统辖亦或归属,说起来不过是太祖时期就保留下来的前朝旧制,算得上是以夷制夷。只不过当下朝廷治理四海清明,关西七卫指挥使便乖觉许多,但即便如此,朝廷想拍下监军也依旧被推三阻四,至今不能成行。沙洲卫的驻军之地比之肃州卫便小了许多,因为没有群山峻岭和长城倚仗,整个驻地便是更为普遍的堡城,至于其他散步在外的墩台和营堡甚至坞堡都不在此次劳军的规划中,否则一个来月都要来回奔波。堡城,顾名思义,整个驻军便都居住在类似城堡的建筑里,多个堡城距离不远,彼此守望相助,在堡内还会有兵营和角楼,那便是军户居住的地方。现在的军户,不仅仅是守边御敌,同时闲事农耕也是其必不可少的任务之一。

    于术一下马车就看到一座比视线内其他地堡都更为雄骏的堡垒,静静地屹立于沙漠荒石之间,裸露在外的青砖粗糙厚实,两人高的地方还有些窗口样的地方,若是对战,它们便是地堡内战士们的第一道防线,战士们可在龟缩不出的时候利用窗口查看并反击外敌,站上二楼便是塔哨,可向下投掷石块武器,两丈高的土城,威慑力十足。许是此次劳军声势颇大东西也多,车队被迎过城内,便看到一个八尺壮汉身穿布面铁甲头戴遮耳铁盔站在众人前,他便是沙洲卫都督同知困即来。以他的官职本不必如此,随便安排个指挥使过来,来的一众商户便都要感激涕零觉得被高看了一眼,所以他的出现一下子让众人在震惊之余不免有些困惑。他大咧咧的站着,旁边一个士兵模样的人正在与他耳语,不知道说了什么,他挑眉望过来看到走上前来的众人,脸上挂起了笑容。一旁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上前,喊道:“沙洲卫都督同知知晓各位乡亲们的来意,特地在此等候,为朝廷奉命戍边本是责无旁贷,能得百姓们的关心,更是军民和协的表现,都督心甚慰也。为标感怀,都督特吩咐了今日设宴款待各位,请入席吧。”困即来点点头,转身向城内一排土房走去,众人随即相协跟上。

    每个餐桌上一小坛浑酒,困即来看人都坐定,立马端起面前的酒杯,干了三杯后才开口:“各位,本都督平日里受命于皇上坚守这沙洲卫,其中辛劳不敢言说。沙洲卫,护卫的是大明的江山,更要护卫大明子民。今日看到诸位代表乡亲们前来劳军,本都督感怀良多,这三杯便是我困即来代表沙洲卫的谢礼。只是毕竟是军营有军规,本帅也要以身作则,吃完这三杯便不能更多。大家无事,皆可尽兴。”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皮易林作为此次劳军的带头人自然马上起身举杯回敬,致敬之词不绝于耳。吃到一半,困即来就悄然起身离开,刚才那个军官模样的人还在招呼,宴席自然继续。

    于术悄然告退出了屋子,远远跟在困即来的身后,见他往后面的一个院子走去,顺路还呼喝着让人去瞧瞧仓廪那边安排的如何了,他在拐角处站定脚步,稍微等了下错过巡营小队后也走进了院子。侧对着院门的一个房间四门大敞,于术加重脚步慢慢走了过去。一进门,还没站定,就见困即来一拳迎面而来,于术不退反进,逼进困即来的怀里右手出拳袭上他的左腰。困即来脚下不停往左边顺势闪避,嘴上喝问来者何人。于术一声轻笑,也不答话,脚步继续跟上一个螳螂跃屏站到了困即来的身后,避开一记重重的甩臂,不等困即来继续出招,一柄袖中刀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困即来堪堪收住拔刀的动作,慢慢站直身体,随后开口道:“来者何人,你也未免太过嚣张,我乃朝廷亲封的都督同知。我一声大喊,立马有巡营过来,你逃不了。杀了我,今日前来的人一个也跑不了,锦衣卫定会掘地三尺找寻线索,你的同党不会有好结果,而且也没什么好处,我想不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于术站在他身后,也慢慢调整姿势,只不过架在他脖子上的刀纹丝不动,回到:“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小厮,就算是锦衣卫来了,他们也不会查到什么线索,至于外面的人嘛。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就怪他们命不好吧。还有,你刚才说错了一点,杀了你,沙洲卫就群龙无首,可不是没什么好处。”到后面,他说的愈发认真,甚至带了点儿残忍,要杀了困即来也怕不是句假话。

    困即来眉心一跳,心里默念一句脏话,也不管脖子上的刀了,直接挣脱于术的挟持,走到桌前坐下,斜睨了一眼于术,才慢悠悠的回话:“沙洲卫群龙无首也不过几日,你放心好了,安定卫哈三桑和曲先卫集思要是听说我身死,一定会马上出兵过来接管,说不定连哈密卫扎布台怕是也要快马加鞭的来看我笑话。说吧,你到底何人,所来何事?”

    于术笑了笑,走上前将手里的袖中刀递了过去,说道:“这把袖中刀我带来了,你应该知道我是谁,而且二十三年前你被救的时候,说过的诺言你没忘吧?”

    困即来抬手按了按眉心,片刻后才接过袖中刀查看,在刀柄处有个小小的坑被一粒羊脂玉填补了起来,是二十三年前他亲手递给成定王淳于击的那把刀。

    二十三年前,先帝在斡难河一战使得蒙古黄帐分崩离析,瓦剌首领马哈木一直不满原来可汗的国师阿鲁台,便一力出兵攻打赤力把里,初期时顺风顺水,但是很快两部便对峙于别失八里,那里靠近哈密卫兵所。很快困即来收到了扎布台的信,游说他一同出兵于他汇合于辅日海,两卫一同夹击阿鲁台,一来趁机打击赤力把里的嚣张气焰,二来一解和阿鲁台的宿怨。好处是,若是打击到了阿鲁台便可顺势将沙洲卫的控制区域扩展到阿尔金山以北,哈密卫则入主别失八里。至于战败这二人是想都没想,马哈木远道而来,两卫则是以逸待劳。阿鲁台与马哈木意气之争,两卫坐收渔翁之利,何其快哉。结果,阿鲁台战败逃跑时被马哈木手下大将乌格奇追杀至叉力失后杀死,随后乌格奇反叛并杀掉马哈木,追随马哈木的瓦剌一系自然也被清洗。困即来和扎布台听到这个消息,一拍即合马上从辅日海跨过阿尔金山追击乌格奇。这是万无一失的好计谋,就算大军潜力跋涉,可是乌格奇那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只是二人谁也没想到那一年出了雪灾。他们刚刚越过阿尔金山,离叉力失还有两百里的时候,天降大雪,那时候才九月份,秋收刚刚完成,往年哪里会这么早,偏偏就是那一年。两卫共计六万大军即使抢夺了当地的粮食也不够充饥的,再加上突如其来的暴雪,还没见面,就损失惨重,偏偏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进退两难之下二人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赶路,但是此刻却变成了乌格奇以逸待劳迎头痛击。

    乌格奇杀了马哈木后,立马着人快马加鞭去赤力把里的皇庭求和,言明杀死阿鲁台是军命在身不得不为,果然赤力把里听说阿鲁台身死立马开始内斗夺权,根本顾不上一个还带着三万人占着别失八里的瓦剌人。随后,乌格奇原地整顿后收编了不少马哈木的旧部甚至是阿鲁台,一路便往瓦剌赶,沿路自然少不了一路收刮。收到困即来和扎布台出兵越过阿尔金山的时候,他立马知道自己成了这二人的靶子,连忙加速赶路。他与这二人不同,马哈木来远征装备精良粮草到位,所以一大早看到天降大雪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这是绝处逢生了,困即来和扎布台是来坐山观虎斗顺便捡便宜的,必然轻装上阵,此情此景,说不定猎手便成了猎物。于是,他对着后面的追击不管不顾,只一味往瓦剌奔,随后潜伏在束檀给二人演了一场瓮中捉鳖的好戏码。两军对垒,乌格奇这边准备充分,直接准备在束檀困死困即来和扎布台,他知道困兽犹斗的道理,所以两三日才出城一战,不管结果如何,两个时辰必定鸣金收兵,干留着对面叫骂无动于衷。一来一往,两军就在束檀对峙了十来天,期间困即来和扎布台不是没想跑,结果,只要大军走出十里乌格奇必定派人来追,束檀这里四面环山中间一览无余,两个遮挡的地方都没有,你追我赶间,困即来就被抓了。眼见不能一直这么耗下去,乌格奇便用困即来逼迫扎布台一退再退,就在乌格奇快要跑回瓦剌的时候,淳于击率曲先卫五万大军紧赶慢赶的将乌格奇堵在萨步南,与在后面追赶的扎布台形成了合围之势,此役乌格奇惨败,据记载,曲先卫的墨翎军只损失不足三千人便绞杀乌格奇六万雄兵,不久赤斤蒙古卫也赶来,可惜那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乌格奇带着不足一万的残部已经逃回漠北。

    随后查看才发现带了两万八千人来的困即来此时的亲卫不足万三,带了三万多兵马的扎布台已经不足两万人,其中大部分损失还是由于雪灾,先皇朱棣大为震怒,直接连下三道口谕,临时擢升淳于击为大都督统御哈密沙洲和曲线三卫,战败被俘的困即来差点在沙洲卫引起兵变更是险些被押解回京,让沙洲卫另选首领。淳于击当时上奏折,想乘胜追击瓦剌,毕竟近几年瓦剌一直蠢蠢欲动或者怂恿南边的鞑靼屡次挑衅,谁知道,乌格奇老奸巨猾,在逃跑的路上就派人去到北京,陈述臣服之意并愿意纳贡,淳于击的建议便不得不被搁置了下来。便是那一次,淳于金鸣接连两次射死了乌格奇的执旗官,引得对面军心大乱,战场上没了执旗官,军士们便不辨东西,原本整齐的队形马上就成一盘散沙,被淳于击率兵从侧面直接腰斩。乌格奇见势不妙便率众逃跑,顺便不忘要杀了困即来一泄心中闷气,哪知道淳于击横冲直闯差点儿一刀削了乌格奇的脑袋,见此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困即来,立马将人摔进人堆里逃之夭夭。事后,被救的困即来当着三军的面,向淳于击叩首以表感谢亲口承诺此后沙洲卫以淳于击马首是瞻,而那袖中刀便是信物。而害的他落到如此境地的扎布台,可不就成了困即来的生死大仇人嘛。

    时隔多年,再见到这把袖中刀依然让他脸上火辣辣的,要不是自己犯蠢,何以现在被人拿着信物来讨要承诺。只不过他心中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当年淳于击统御三卫一时风头无两,可是没几年亲儿子淳于金鸣便战死于定坤山,那时起曲先卫虽然集思仍然作为指挥使,但是整整八万墨翎军已尽归淳于击所有,淳于击就这样在西北经营墨翎军整整八年,直到勇毅世子堕马,交还曲先卫的权柄给集思后他毅然带回三万墨翎军,从此常居广平府,再不曾来过西北大营。现在又过了十年,关西七卫早已不是以前的关西七卫,好比他困即来手上满打满算不足五万人成了只比安定卫强一点点的废物。以前跟着他喝汤的集思靠着手上的五万墨翎军外加后面收编的三万单吃老本就无人敢惹,更别说现在愈发势大的哈密卫了,居然已经有足足三十万在手,由不得他常常对皇上都爱答不理的。想到这里,困即来又是一阵胸闷,有些仇这辈子怕是没什么报的希望了。想到这里,他有些不耐烦的开口说道:“我大丈夫一言九鼎,当年说过对成定王言听计从,可是你又是谁?拿着这信物前来,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从成定王府偷来的。”

    于术闻言,眼神变得冰冷,哪里听不出他话中的推脱之意。大概是他的眼神过于寒厉,困即来脸上的不耐烦没了,带上了些防备。二人对峙片刻,于术站直身子,不疾不徐的说到:“我叫淳于不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