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成孝14年,正月初九,顺天府,灵雾山,文庆宫。
一个童子快步跑过回廊,到了青檀园门口才堪堪停下脚步,他理了理衣衫和有些梳歪了的混元髻,走进院子,一个道骨仙风的男子正盘腿坐在一颗白檀树下,那是文定一,当朝国师。
文定一师承文虚子,算下来是文庆宫开山祖师文一郅的嫡嫡徒孙,现在已经四十有九了,可是见到他面的人无不称赞其道心坚定,他不仅看上去风华正茂一双美目也清澄如稚子,轻易不开口,往哪里一站都是一副清冷堕凡谪仙的模样,年轻的时候不知道惹得多少北京的高门女子为他疯为他狂。众人皆知他是孤儿,被文虚子亲自抚养长大,据说捡回来的时候尚在襁褓。每一代文庆宫宫主都只会收一个徒弟,所以那时候文庆宫里除了文虚子便是两个负责药房洒扫和平日杂物的药童,文虚子无法只好以七十岁高龄之体每日下山找合适的妇人帮忙奶下孩子,尽管如此,这孩子还是哭闹不止,无奈下他将孩子寄养到一户山脚下的积善之家至两岁才带回。经过此番磨难,文虚子好似开了窍,连忙昭告天下,文庆宫虽然不再收徒,但是欢迎天下道友皆来挂靠修行,有教无类,来者不拒,一时之间,天下有名的无名的虔诚的蹭吃住的道士都来灵雾山排队,硬生生把只有四间平房的文庆宫给挤得满满当当。
不过这一切都在文定一二十一岁那年改变了,他从文虚子手里接过了那件绣满了蝙蝠仙桃和法圣天王的黄色法衣,正式成为文庆宫的主人,同年他也被北京封授国师一职。从此至今,他只离开过四次文庆宫,其余时间都是闭关修行。再后来,他规定了一些来文庆宫修行的规则,改变了小小的文庆宫每日都客似云来的囧像,总之,自此之后,每年文庆宫大概也就少则四五个多则七八个道士在,对丹房经阁稍加修葺,招了几个小道童来修行,每年只正月无上教主的生辰月份打开宫门,允许外人进入祈福,平日里都是远遁仙山不惹凡尘的样子。
现在正是正月,每日文庆宫乱哄哄的,每年这个时候文定一就会躲在青檀园闭关修炼。只是今年有些稍稍不一样,他在去年冬便送去信件给钦天监要他们密切关注星象,如有异动便飞鸽传书给他。那童子正是收到消息来通知他的。
“定一师父,钦天监的鸽子到了。传来话说,昨夜西方监兵神君星宿逆转,尤其是西南朱天参水猿无故西移,不明所以。”那童子六七岁的样子,说起话来还有股黏糊糊的奶味儿。
“嗯,去吧,无需理会,我会处理的。”文定一听到童子的话,闭着眼睛轻声将人打发了下去。又过了一会儿,文定一睁开眼睛,胸前一阵鼓动后一丝白练般的雾气从他鼻腔排出,一炷香的时间里他就这么一吸一呼一吐一纳循环往复了五六个来回,才彻底收势从白念丝蒲团上站了起来。走进青檀园唯一的厢房,里面很简陋,地上铺着一层荨麻垫子正中间上面铺有两张潜江芦席,厢房正中间是个小小的圆桌只有两个凳子,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不大书桌,上面满满当当的挤着一套文房四宝和一本书,靠床的那头有个大大的八宝罗柜,里面有各色器物,包括一套棋盘一套茶具,当然还有两套铺盖。这便是大明皇朝第三代国师文定一的住处,寻常大户人家看了估计都要说句寒酸。此刻的文定一站在桌前,一个叩拜礼后手上开始结印,一个子午决后接请神指,闭眼在心中默念降神诀,片刻之后他在纸上写下了一个“行”字。看着纸上的字,文定一有些无奈的招过窗边走来走去的肥鸽子在它腿上绑了张纸条。
第二天,司礼监大太监王振将钦天监的红头帖子递了上去,最近皇上心情烦闷,宫里很多人都提心吊胆的,从初六开始复朝,每日都有坏消息,特别是户部和工部的折子,每次都能让朱高爔火冒三丈。钦天监一年到头上不到一个帖子,因为有事他们都会去找国师文定一,无事则安安静静的待在观星楼里观星,所以看到钦天监的红头帖子就连朱高爔也倍感新奇。打开一看,只说,朱天参水猿西出大利紫薇星君。还没看明白呢,里面夹着的飞光纸便掉了出来,上面是文定一独有的笔记,大意便是,皇上,勇毅世子今年将行弱冠之礼,请皇上唤他来北京,我要亲自为他挂冠。
朱高燨将纸条又放回去,然后吩咐左右将折子仔细收起来,但是批了两三个奏折后,他放下手中的狼毫,吩咐到:“去把崔停叫来。”停顿片刻,他又唤那出门的小太监道:“把宁决也叫来吧。”只看完三四个折子,崔停和宁决便相协走了进来。看见两人,朱高燨挥手让内殿的其他人都下去,王振不愿意也不敢表现出来,只快步退了出去,他是朱棣那时候就混迹宫中的老人,有的时候也不免怀念那时候的日子,朱棣是个愿意倚重太监的人,可是他的这个儿子却不是,当然这般心思他只敢想想而已,如今的皇上正值壮年也是个有雄才伟略的人,于政务上既有菩萨心肠也有霹雳手段,重能人用能人,他的那些小手段小心思是远远不够看的。
“起来吧,别跪着了,今日叫你们前来是有些事。”朱高燨放下笔,对着案前二人说道。
身为东厂厂公的崔停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听到皇上的话,连忙问出口,以期为皇上排忧解难。
“先皇敕封的勇毅世子,淳于不虹你们还记得吗?”
打听消息挖掘私隐那是崔停的老本行,不等宁决开口,他就一顿洋洋洒洒将淳于不虹给揭了个底朝天,从广为人知生辰八字堕马致残,到其生母乐沛芙曾与汉王之子朱瞻坦婚前有私,旁人知道的不知道的他都知道。
朱高燨猛的听到汉王之子朱瞻坦的名字就有些腻歪,汉王是他二哥大他十二岁,当年按祖宗礼法应当是大哥朱高炽接替皇位,可是国师文定一与朱棣一番深谈后改立了名不见经传的朱高燨。那时候的朱高燨是个生母不详的孽障,生在这宫里没有母亲照拂没有父亲关注,日子可想而知。可是他十岁那年,突然被记在了徐皇后的名下,一夜之间改天换命。而平日里本就没有的兄友弟恭,在听到他将承储君之位时更是都变了脸色,大哥大嫂倒还好,两人都是温和性子也素来不争不抢。他这个二哥可不行,平日里就没少借着自己的军功口无遮拦,更是将自己堪比唐太宗李世民,对他这个四弟的瞧不上一直挂在脸上,后来听说他要继承大统直接冲去了乾清宫惹得朱棣大怒将他一顿鞭笞。最后还是文定一出面解决了他,这个被封去西南却十年不动身的汉王最终居然因为心悸之症死在了去往封地的路上,于是短短五年,朱高燨相继失去了大哥和二哥,三哥,算了三哥不提也罢。
“那你的意思是,勇毅世子今年四月二十九的生辰,那今年他弱冠咯。他居然已经长这么大了,朕只记得他父亲淳于将军殉国的消息传来的时候父皇甚是震怒,专门敕封了他世子的名号。再后来,就是他西山马场堕马受伤的消息了,这么多年过去朕居然一面都未曾见过他。”朱高燨听完崔停的话,突然心生感叹,面上有一丝追忆。
“淳于将军殉国的时候皇上您还年幼,而世子受伤后成定王爷便带兵离京久居广平府,这么多年世子都未曾出入北京,您没见过也情有可原。”一旁的宁决轻声宽慰道。
“呵呵,淳于将军殉国的时候,朕也已满了十七,算不得年幼啦。只是,以前成定王深得父皇的信赖,把西北经营的好似铜墙铁壁,时不时就传来捷报,所以朕每次见父皇特别开怀的时候就知道肯定是西北又传消息回来了。这样一位为国为民的国之功臣,朕居然任其闲置在广平府这么多年,朕心有愧啊。”案下两人也没再吭声,皇上显然是话里有话,而他俩都还蒙在鼓里呢,只有崔停心里还在默默回想有没有什么和成定王相关的事。
“今日我也无事,只是想起来这等老臣远远离了北京这么多年也不回来看看,怕是心里有什么怨怼吧?!崔停,你等下帮朕传个口谕给李时勉就说朕想念成定王爷了,既然淳于家的小子今年要行挂冠礼,那便邀请他们回京吧,朕来给淳于不虹那小子戴冠。倒也不必太过铺张浪费,就当做家宴来办,请些亲近的人来即可。现在倒也还早,安排人把成定王府给修缮一下吧,这么多年不在北京住还不知道破败成什么样子,顺便从朕的内库里找些新鲜玩意儿送过去。不要等下了,你现在就去。”朱高燨思忖片刻说道。崔停低头应和着退出乾清宫。
宁决看着皇上脸上变幻不停的表情,又低下头望着地上的地砖,乾清宫不愧是皇上召见大臣商议的地方,瞧瞧,这地砖都擦洗的比别的地儿干净。
“你说,当年为何世子会在西山遇险?”宁决不知道为何皇上时隔十年才问起这个问题,只好中规中矩的回到:“回禀皇上,当年世子西山遇险后,听说现场只有一个墨翎军小校的儿子在,世子机敏先自己包扎了伤口才唤了其跟随在一旁的守卫。事后,王爷也对马场探查过一番,不管是后来王爷血洗成定王府亦或是乐氏被押禁都看的出应是家门内贼所为。不过皇上若是想了解,请容下臣些时日去打探打探。”
“嗯,去吧,对了,别让人知道朕在查当年西山的案子。对了,朕那个三叔最近没整什么幺蛾子吧?”朱高燨话锋一转问道。赵王朱高燧在二哥朱高熙死后似乎一下子消停了许多,连先皇去世前都还在夸他长进了不少,可是朱高燨却对这个三哥放松一下来,以前二哥还在的时候他就喜欢躲在二哥后面搞些小动作,二哥不在了没了挡箭牌,表面上看起来他安安稳稳的待在封地里,可是常山中护卫和仪卫司官校至今仍然掌握在他手里。
“臣即刻安排人去查验西山的事。至于赵王,臣不得知。只是前几日,听说了一个消息,赵王封地彰德府下辖石泉县近些年金矿的产出日益减少,矿监局不日就将安排人亲自前去查验呢。”宁决是锦衣卫指挥使,平日里上至国家大事皇室宗亲下至民间百姓鸡零狗碎都了解些许。
“嗯,朕好似也听说了,你去吧,仔细查验查验,不急,慢慢查。”宁决借着跪安的空档抬头小心觑了一眼皇上朱高燨的表情,没什么表情。
朱高燨今年三十六岁了,可是他二十二岁就已登基,当了十四年皇帝。先皇因为早年的起事颇为惶恐,晚年一直在寻找旧太子的踪迹,那时候他还小不懂为何,直到他十八岁那年被亲封为太子,越过了大哥,违背了祖制,他才慢慢理解了父皇,无非是“正统“二字。听说他生下来的时候就有了早夭之相,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活了下来,被两个宫女一个太监照顾着长大,就连三哥都比他大九岁,幸亏宫里的孩子少,不然他这个母不详的孩子怕是无声无息的死在宫中也没人发现。从小就没人看好他,他上学的时候,教他的还是大哥原来的老师杨士奇,在太学的时候他并未表现的特别出众,所以杨士奇只给了他“资质平平”四个字的评价。等到他得了太子的名头,杨士奇反对的尤为激烈,甚至联合朝臣一同上奏“此行不合礼法”云云,直至大哥因病去世,他才慢慢消停下来。那时候他常和父皇在上书房一同参政议政,就算是大哥二哥已经被排除了继承大统的可能性,但是大哥在朝臣间的呼声父皇对二哥的宠爱,这都使得他二人可以一同出现在上书房,大哥也确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温顺恭谦在政事上的才华也很显著,所以那时候他身为太子却甚为惶恐。父亲没有给与他过多的偏爱,所以太子之名于他而言不过是多了层身份,他有的时候做梦醒来都不知身在何处,东宫里的风也不比冷宫的暖和些许。
直到有一日,朱棣将刘介送到东宫来伺候他的起居。刘介在此之前一直是宫中的印绶太监,负责通集库,各类铁劵诰敕等都归他管理。据说那日皇上突然问起一个手卷,刘介毫不迟疑的说出其内容和位置,后先皇翻看果然分毫不差,夸他连通集库的东西都能烂熟于心,必是“博闻强识不输大儒”,然后就将他分配来给太子抬书。刘介果然是个尽心尽力的人,面对突如其来的调任不见丝毫不满,即使那时候朝中上下都觉得朱高燨不胜其位,说不得哪日便会“拨乱反正”。刘介是个温和的人,看出朱高燨的困扰,便时常在整理书房的时候和他讲些书中的典故,也不全都是劝解朱高燨放宽胸怀的,也有乡间野趣之类的。说来也怪,那些大道理在太学听的时候只觉得学来就是为了增长见识为成为贤君打下基础,刘介将他们娓娓道来的时候他却能对那些书本上的人物有种对其遭遇感同身受的错觉,不久的一天,朱棣突然在堂前问他,福建沿海对倭寇不胜其扰该如何应对?
其实那时候大家都知道从太祖时期便颁布了禁海令,只因宋元海贸繁华但是私人海商却屡屡逃税漏税,使得国之获利甚少。再则有前朝东南沿海因商废农,大片良田荒芜而造成饥荒进而引来民乱之祸的前车之鉴,聪明人都知道需要海禁。更何况,这也是朱棣身体力行之事,而三宝太监下南洋,也是得皇上特批,其原因无非是国库空虚不得不出海,也因此,东南遭倭寇骚扰之事,朱棣首选便是强势出击且加强海禁。朱高燨内心是赞同的,但是那日他被问及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便回到:“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时,此一时也。'儿臣以为之前实行禁海令并无不妥之处,福建浙江农田失荒,奸商横行,于民于国不利。可是父皇,这几年三保往来爪哇天方木骨都束等地,与这等小国扬我国威,更是换回天量财富,缓解了国库紧张,且使百姓从中获利。更何况儿臣翻阅了我朝法令,发现虽然自太祖爷爷起便严明放纵商业的诸多弊端,但是法令中也有很多保护商业的条文,可见我朝并非一味抑商,不过是为了规避私人海贸的恶处罢了。以往,宋元无力管理海贸,但现在我朝内政贤明北方部族安稳边境无忧,如此之下,东南贼寇不过如长疥癣,何足为惧?可使刘昭迎敌痛击之。另治乱寄予法才是王道,如下江南良田万顷,所产稻米可供全国吃用,那必不可使民失田弃田,然可使商课之以重税,则普通小民无力从商,再试官商如盐如铁。儿臣一时只想到这些。”
听说那日众人都对太子朱高燨侧目不已,朱棣没说什么,只是从此之后便更乐于让太子说些见解,且让他处理了不少政务,特别是最后朱棣病重的两年里,太子经常担任起监国之责,也证明了他身为天潢贵胄的能力。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朱高燨仿佛夺回了身为大明太子的风范和气度,无论是处理大哥被造谣结党营私还是面对二哥赤裸裸的构陷,他都表现的游刃有余羚羊挂角,既保全了皇室的颜面,也挫败了阴谋诡计,展示出惊人的谋略及不失儒雅风骨,用刘介的话便是,朱高燨一夜之间有了自信更显明君之相。是以,在新皇登基的前几年,汉王蠢蠢欲动却终究不敢有所造次,更别说一直与朱高熙如影随行却实力不济的赵王朱高燧。朱棣薨逝之时,拉着他的手,并无过多交代只提点了藩禁之事,可见已经完全认可了他的能力。事实证明,他也不愧众人对他的期待,至今他已登基十四载,名扬宇内皆是颂赞矜矜业业不曾懈怠,对于朝臣也多有宽宥即使是当年追随大哥反对他的众人也并未受苛待,对百姓更是千方百计实施利民之策善民之举。
众人皆知他是个念旧的人,大太监刘介在潜邸不遗余力的帮助朱高燨,待他病逝之时,朱高燨贵为成孝帝亲自发文悼念并追谥号“敏忠”。可是没人知道,他最感激的是当朝国师,当年他也曾战战兢兢的担心朱棣褫夺他的太子之位,毕竟他一无母族连徐皇后也是硬塞给他的,二来十岁之前从未得到过多少关注,前面的三个哥哥与他而言不啻于天堑,更何况他爹追求“名正言顺”的心理,对外那群文臣各个牙尖嘴利,张口祖宗法制闭口规矩礼数,无一不是在提醒他“得位不正”。可是刘介在很久之后却偷偷告诉他无须担心,国师早就为他批命“贵不可言”,且说楚王“身弱不堪龙运”,他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后来从一些密文里,他多少察觉到当年他本应是早夭的命运,最后却得以长大成人,这一切的背后也有文庆宫的影子。对于这些人,作为君王,他想防备但是文庆宫从来没有师徒之外的第三人,也不见其宣扬道场以谋利,文定一更是从未挟恩图报,这么多年过去,他对自己纵横捭阖决胜千里已有绝对的信心,却依然琢磨不透文定一这帮人。所以,突然间收到他的条子,自然对淳于不虹有了极大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