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后嗣
繁体版

章零、逢初四的上晝五點半鐘 下

    那是指舊圍從六時開始營業的成記茶餐廳。來到一個鐘後的當下,勞碌過的兩人不約而同地飢腸轆轆,所以她沒多想應允了前輩的邀請。

    平日他會在三點吃成記的下午茶,或是偶爾她有事拜託後兩人一起來,通常在十一時左右。唯這剛開店便碰著他們的場景極度稀罕,讓水吧大聲打哈哈的“老臣子”員工見了,不禁探頭問候:

    “喂!今天那麼早?還一起來?”

    “晨運,碰到。”

    “昆哥,早。”

    打過招呼後,在卡座每人佔一邊。伙計挪兩杯紅茶,瞥瞥這熟客在大晴天攜帶的傘子,安分迅速地下了單便離開。點的餐十分鐘內上桌。她拿著烘烤過並塗滿煉奶和花生醬的多士默默咀嚼,對面的則在那碗午餐肉雙蛋速食麵埋頭苦幹中。

    “加茶,謝謝。”

    與多數的香港人無異,一併肚子餓這生理所需,他吃得很急。熱食讓氣管敏感鼻水眼淚紛紛的一塌糊塗,他打個嗝,掏出手巾從額至嘴抹過幾通。然後不止餐點附送的咖啡,連很多人選擇用來洗刀叉的茶也飲盡不夠,得喚伙計續杯。

    眼睛跟隨那收銀處發黃牆角不動的壁虎良久。她撥掉水中的檸檬片,微微擰了下厚厚的膠杯,上頭有不少被粗糙刷子反覆清潔的細密刮痕。當聽見前輩作聲叫喚,她才不著跡的回神。

    “『大酒店』的資料,怎得來?”

    透過那灌進杯子的熱騰騰,兩人短暫的噤若寒蟬是默契的等待,等待伙計服務完畢步遠給卡座的他們還來隱私。小小的呷半口新茶,他摸著泊近桌子另一隅的牙籤罐,放回時為那黏黏的手感攏了下眉頭。

    “那幫『殯儀佬』常來廟求安心,也愛串門子。搭話一兩句,什麼都問得出。”

    憶及指摘時還講得像有公開的資料本供人任意翻閱,衹怪她刻意怠忽掉似的。原來,這屬此地廟宇掌事獨有的情報門路。她遂不屑的哼了一下雙手交疊,狀甚不滿地閉緊嘴巴。

    而被傲慢態度甩了一臉的前輩,更沒好氣的嗆個粗俗的單音;慢慢剔完了牙,飲茶漱口才繼續。

    “阿守和阿發,那兩個衰仔不都管你尊稱『家姐』的?枉我看他們長大,他們敬我這老頭還不如你陶醫師!你作聲問了他們會不答嗎?”

    她叫的守哥和發哥,是紅磡幾所除政府及非牟利機構轄下殯儀館的擁有者的長及次子。由於經常親力親為掌事,比父親年邁淡出前在區中更頻密的出面,街坊們均認知他們具一定的權勢,是紅磡的“陀地”之一。

    “我無端端的怎麼問起呀?”

    先不提守哥發哥跟她的瓜葛種種。光在性格論,她的確有不甚好事的優良聲譽。除了工作相關,遑論主動的去問了、她根本一概不欲接收那些別人的閒瑣細碎。

    四年來,天天如此。所以,她現在拿什麼立場取得資訊?

    “那倆怕死的傢夥吃喝玩樂得過火了,周身病痛不就會找你看一看的?『關心』下有多難?──”

    “我沒有噓寒問暖的習慣。”

    “難道明知病人胡來了都半句不唸的嗎?”

    “我會說『減壓行為不能太放縱』──”

    “你把這句稍微變成問題不就行了?”

    “嗄?”

    “『損害身體的減壓行為源頭究竟有多令人煩惱呢?』”

    自居不擅長打開話題匣子的她,也許衹是從來不肯去哪怕嘗試而已。聽聞了長輩提供的例子,露出鋒芒的眼神在許刻的考究後,斂了下去。這倒不是不可為,向來她行醫,亦會依據病者各方的狀況,判定探索多少隱私才夠根治頑疾的。拿檸檬水掩飾尷尬的含一口,她慌得把核也直接吞掉了。

    成記茶餐廳的空調及吊頂風扇雖然一同運作著,他背心內衣的圓領仍沁著汗漬,人本身沒完全涼快下來卻已掏出一根菸表達了準備好離開的意圖。見狀,她率先以紅的一百元鈔覆著單據,交至收銀處。

    “那麼──”

    “廟就幾步路。而且從那後面穿過去,不是更近醫館嗎?上一炷香吧。”

    他說的“幾步”委實沒形容得太誇張。

    佇足茶餐廳外望去,就見得到白灰樸素的瓦屋古典建築;屹立此地已超過一世紀,當下被高樓大廈包圍著、著名的紅磡老觀音廟。金漆精神的點綴大門的對聯,檀香氣息源源不絕,庇佑著方圓好幾里人們的身心。

    “哦。”

    不諳是純粹懶得去駁斥,抑或覺得受了他的恩應該順應意願。也許,是那關於地段優勢的完美邏輯教她無法拒絕而已,所以打算乖乖跟上趕快照做。

    “陳師傅,早!”

    “陳師傅──”

    “大錦!”

    “喂、阿球──”

    未及碰著廟的半塊磚,善信見了廟祝,便紛紛熱絡的道安。他──陳大錦,遂點著頭接受問好,直至那叫其名字的聲線壓過眾人,他才開腔回應。

    明顯是熟人,勾著肩膀就轉身了。被遺下的她見怪不怪,繼續走向廟宇,打算好好上過香再回去工作。

    “陶醫師,早。”

    “咦,是陶醫師──”

    “早晨。”

    區內認識她的人大概不亞於陳大錦的。上香的幾下功夫,迅速被三、四人“捕獲”,避得了寒暄,卻免不了基本的招呼。不擅長交際的她,於是低頭匆匆穿越善信,走向大門。

    “阿女,你等等。”

    左側傳來陳大錦的聲音,她順勢望去,發現本人正在長椅上吞雲吐霧著。那稱謂及態度明明感覺慈祥,她聽著,內心生出了受牽制的不適,遂別過了臉往反方向:

    “醫館今天很忙,我得預早準備。拜。”

    “你醫館有不忙的時候嗎?”

    說話的收發近了,她知道陳大錦跟上了自己。眉間的紋路深刻得聚集陰霾,她疾步而行,沒回答問題。

    一切以為固執下去便避得過的人事物──她總是企圖忽略掉打從“恆常”在哪天被破壞後,這做法就沒再成功還自己安寧。

    這頂多,衹有微不足道的安撫作用罷了。

    控制權握在手上的假象。

    仍可想方案逃生的渴望。

    “陶思安!”

    那短髮的背明明屬於年輕的女性,卻因為肩有些寬和高䠷,看起來缺乏柔弱的印象。然而那被前輩喝令全名的煞停,讓她的心狠狠下墜。當兒唯有用盡力氣憋住呼吸,才沒洩露那本能反射的顫抖。

    “你說過沒興趣管私事的。”

    “是,三年前說的。可惜,在寸金尺土的香港,走路慢一點都會影響別人──何況這?市區街頭凌晨大剌剌上演的鬼神攻守戰──絕不是什麼『私事』!”

    陳大錦雙手在腰背交加著,從陶思安的左側徐徐越過,明亮眼睛眱一邊,似看得見被拋在後方的人。須臾,他雙目放遠,半轉身眺望廟宇。

    “這廟鎮著的是香港的龍脈。觀音大士顯靈,就算當年日軍侵華,四處轟炸得稀稀爛爛,它依然故我。太太太太爺那輩含辛茹苦傳到現在,如果我陳大錦今天放任危害不管,怎對得起祖上和神明?”

    “所以,我尋魂是『危害』和『公眾事件』?”

    “倘若你三年前便收手了,我真的沒興趣去管。現在,沒錯、是『危害公眾的事件』。”

    搖搖頭,陶思安一抹譏諷掛在薄唇上。她知道走勢,正確論應由陳大錦頭一次插手作始,當兒已夠隱約窺探這天如斯對質矛盾的局面。

    “我無可奉告。”

    “……阿女。先別誤會,要做什麼都好,我想至少搞清楚,你明白不明白情況。”眨眨眼,他在腦海中稍微組織,“術本身沒問題,法也綽綽有餘。五年來,每月一次,風雨無阻……你尋回幾多魂魄了?”

    神枱上的七盞酥油小燈,在限期的七天內,從未試過亮起一絲火光。那是她失落及頑固甚至是瘋狂的象徵。

    “沒有。”

    “嗄?”

    第一下回應她有點含糊,加上那意思在廣東話的表達僅需單音,難免彼方詢求自己重申。然而,那簡單的答案是個紮實的創傷。五年來的無人問津,不多不少成了陶思安支撐下去的能耐。一天未出口否決,一天這仍不是事實──自欺欺人的護罩,雖則可悲,但有著它的作用。

    真的。

    現在,真的、要她面對全貌嗎。

    無奈的抿緊眼皮嘴唇,阻遏了蘊釀多時的波瀾怒濤。困住情緒的容器是個啞沉色調的厚陶罐,外面看得出的不過是些微動。衹因她從來吝嗇展示內在的風暴。

    免除一切塌陷的可能性。最後,陶思安把答案濃縮成清晰的搖頭。

    “一魄都沒有?”

    再度的搖頭。

    “那你還在幹什麼”這句差點沒嗆出口。

    陳大錦乃念非第一天認識陶思安。她年紀輕,性格不成正比的古板甚至奇怪,腦袋不俗這點是個明顯的優勢──綜合打聽來關於她的經歷、觀察其處事面世的態度判斷,統統沒形跡指向具遲鈍的成分在。所以,這事兒上若說成是本人遲鈍得不懂要放棄的可能性很低。

    分明屬有目共睹的死心不息行徑。

    撇掉“不懂放棄”,即、“不肯放棄”了吧?

    “那是有多重要的故人,你──唉……五年,當時,在什麼情況?”

    “我沒看到。”

    “這麼重要,都沒去問嗎?”

    白茶湯青潤的色澤不諳是心虛抑或懊悔地垂下,又是一個說不出口來的複雜細節。跟陳大錦的推測大相逕庭、以陶思安隱藏起豐富的禍心為基本質問去,甫拆除包裝,裏面居然是空蕩蕩的,內容連她自己也交代不出來。

    “不敢問,抑或問了沒答案,嗯?”

    大概在活人及神明兩方都求助無門,唯可一直默默尋找著。瞧那低首的身影,陳大錦幾乎要跟隨這種絕望被順水推舟。他倏的記起誰透露過,陶思安搬來紅磡和在接手醫館的具體原因;遂眉一挑,旋即抽離被渲染的情緒,轉換回自己的思考模式。

    這下子,馬上發現了些非必然的端倪。

    “我想,你在這邊,應該暫時不會搬走吧。”

    噤聲僅半分鐘再開腔時竟是個完全不相關的話題。陶思安皺臉,不禁被費解推翻了滿腹緊揪內臟的情緒。

    “是……?”

    “市區呢,沒新界圍村那麼安樂。早晚都吵得要命,人又多。不過,人多是重點──一旦有自己做不到的事,適逢別人總在身邊走走停停,隨時都可以請幫手。”

    陶思安雖從沒提及自己在圍村長大。

    陳大錦畢竟孩提時代便在紅磡了、他該早認識之前經營醫館的二叔公及三叔公,所以陶家的事他也該有一定的眉目。

    他提議的屬純粹善意。陶思安卻覺得,這前輩並沒搞清楚重點。

    “『我自己的事』,陳師傅。不應該麻煩──”

    “就因為我們不是『家人』嗎?阿女。”嘆了口氣,陳大錦雖然可以理解圍村人的排外思想,但既然身處異地了;為方便總要根據環境而語,人也是很講求適者生存這道理的,“那你應該沒聽懂我講『公眾事件』的意思吧?像『圍頭仔女』掛嘴邊的家庭,來到市區呢,我們說的是街坊街里,同樣有守望相助、唇亡齒寒的關係──所以個人行為也不容忽視。這樣,一旦做到顧己及人了,反過來,有一定權利尋求幫助。”

    這是個陌生得很的邏輯。陶思安可以明白跟看更打招呼的必然性,與“陀地”們建立關係的重要性,但在社區的所有人?

    難道、衹是純粹為著得到他們的“幫助”而去做嗎?

    六年前未正式安定搬來時,她邂逅了這廟宇的力量及氣場。跟陳大錦從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猜疑,至大家發展出微妙的依靠行徑。這前輩的心思她非不能懂,亦非不可取,衹是被自己困得太深,一直沒機會去表達而已。

    “想好了起碼說一聲吧。閃了,要準備法事……”

    不等陶思安回應,他便大步離開。那身影一如印象,走路時兩手特別張得開地在左右側擺動,佔用的空間總較常人多。

    至拖鞋的踩踏聲消失後,她才緩緩邁步。不到三分鐘,彷彿不捨地探頭回顧廟宇的門口,沒見著心中所念的,唯有打算在拐彎小巷的一隅點根菸來安撫自己。

    陽光烙下了她一人越走越遠的傾斜影子,它詭異地、細長得辨識不出本物的形狀。

    _

    _

    _

    _

    _

    _

    _

    _

    _

    _

    _

    街外的人情冷暖,有什麼值得在意的。

    以為誰都抱持同一思維在過活,自己也特別做得理所當然。

    結果。

    這過分的保護終究仍是傷及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