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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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又失眠了

    何秋燕又失眠了。

    作为一个零点睡着三点就醒来的人,她干瞪着眼,内心十分烦躁。

    闹钟在无声地提醒着:离天亮还有三小时、二小时、一小时……

    脑子里面有团浆糊,不停地转问题:起床先干什么?会不会起不来?会不会一天什么都干不了?

    打开手机一看,今天是周六,还好还好,不会影响工作。

    点开微信,打开朋友圈,有人在奔跑,有人在自拍,有人在感恩,有人在抱怨。

    每个人都很正常,只有她困在生离死别里。

    何秋燕放下手机,轻轻走到孩子房间去,梓哲已经熟睡了,一只脚压在被子上,一只脚弯在被子里,双手举过头,头发遮着眼睛。

    这孩子,她摇摇头,把被子慢慢从孩子脚下扯出来盖好,又顺顺头发,摸摸那天真的脸庞。

    感受到母亲抚摸,李梓哲眯着眼睛叫了声“妈妈”,又翻过身睡去,她轻轻拍着孩子的背:“睡吧。”

    孩子睡脸让何秋燕心静下来,她环顾四周,这房子是贷款买的,梓哲马上要升初中了,接下来是高中和大学。

    一切有计划、有打算的成长,只能靠自己和李勇刚在这座城市奋斗。

    在这座城市,谁不曾为奋斗付出一切?谁不曾碰到难熬时刻?

    沉溺烦恼是没有用的,难过痛苦更加无济于事。

    倒不如收拾收拾心情,抖擞抖擞精神,度过这极黑的夜,明儿自然是更亮的天。

    何秋燕这样想着,又走进书房,把三年里作客节目的嘉宾公司名单列出来,开始分门别类梳理。

    嘉宾有160多人,她把那些上完节目再没联系的、朋友圈完全不更新的、浮夸的剔除掉,余下98人。

    名单是以往节目积累,也是节目未来起点,就算资本寒冬,就算只有2%的概率,那也会找到一两个客户吧。

    何秋燕独自握紧拳头,感觉心里好受多了。她想了想,又从98个里列出自己互动最多和公司最近宣传较多的公司各十家,其中有重复的,这次只余下17个了。

    也不算太差,接下来的挑战是对需求的洞察。

    何秋燕开始为17个目标客户建档,她为这些公司建档的同时,发现自己工作有不少漏洞:

    比如说,她习惯通过创始人对自己的热情态度来选择互动频率;

    比如说,她所报道的企业大部份是互联网企业,实体企业很少;

    再比如说,她一直没有建立起一套客户筛选机制和流程。

    看来这三年都在做内容,完全没有做商业转化,只误打误撞进了创投这个圈子,在转弯处遇上几个善意的创业者,顺便讨了几碗汤喝。

    现在努力,希望不会太晚吧。

    这座城市永远不缺机会,也永远不缺及时出动,嗅觉敏锐的人,抓住成本最低、效果最佳的时机。

    互联网产业恰好提供了时机,上有政策,下有产业链,中有创业氛围,再加上那些务实且拼搏的人。

    比如从华强北杀出来的方总,16岁独闯深圳,22岁做到厂长,23岁创业,27岁拥有自己的厂子。从一无所有,甚至借钱创业,最后创办连电科技,拼了11年。

    在华强北,他从最底层销售做起,边做边自学电脑。凭着霸蛮拼搏,一步步从底层做到总经理。

    23岁,他又回到了华强北创业,从一个店做到8个店,工厂曾经有三四千人,销售额过亿,一度成为国内电源科技领头羊。

    能力和眼界提升了,知道早谋出路。上节目时,他就说自己特别注重学习:“报各种企业培训班、总裁班,包括带队学习,累计花了三四百万。有提升个人的事业、团队的管理,也有绩效管理、财务模式总裁战略培训,随随便便一个课,都得十几万。”

    大抵底层出来的人,骨子都有这种危机意识,同时会努力学习,寻找机会。

    这就是为什么方总在移动电源卖不出去时,嗅到了租用电源的需求,并卖掉房子,背水一战。

    幸运的是,上半年,连电获得了行业最大一笔融资。得益于融资助力,方总快速推出大机柜产品,占领商场、医院、火车站等公共场所。

    谈到布局,方总掷地有声:“为什么做大柜机,我们考虑到充电的需求本来就是大概率事件,市场培养周期比较长。我把大柜机放在线下人流入口处,抓充电人流转化的概率。”

    “一台机器一天只要有7个人借,这事就成了,7乘365,就是2500个用户。”

    既有英雄气质,也有草根精神,难怪能以草根之力,逆天改命。

    何秋燕给连电方总的档案标上记号,又打开查询网站,看看公司有没有新一轮融资,却意外发现,法律诉讼栏被标红。

    出了什么事?她正要细细翻阅,视频电话响了,闺蜜英男在那头微笑地挥手,“起床了没?”

    天早亮了,已经是八点多了。

    “起来了”

    “那咋还没收拾呢?”

    “处理点工作”

    “一会咱们在哪吃?”

    “啊”

    “你是不是忘记了?”

    确实是忘记了,这两天总忘记事情,昨天忘了孩子比赛的事,今天又忘了跟闺蜜的约会!

    “快出来吧,带梓哲一起。”

    “他还在睡,我自己出来吧。”

    “行,我在海雅等你。”

    何秋燕关了电脑,一边收拾自己,一边把梓哲早餐做好,留了张条子在冰箱上出门去。

    老远就看到英男米色风衣的背影,拎着个包和一个纸袋,站在五光十色的圣诞树旁,自成一派的潇洒。

    何秋燕小跑着冲上去,英男听到脚步,转身抱住何秋燕。

    “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

    两个人真的好久没说话了,她们选了一家私密的咖啡馆,窝在软软的沙发上。

    “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英男示意何秋燕打开纸盒。

    何秋燕打开红得夺目的盒子,里面整整齐齐排着阿玛尼12支红管。

    要在平日,何秋燕早就惊喜连连,可是这会,她只扯着嘴角说了谢谢。

    “啊呀,快点给个反馈,我可是在香港挑了好久呢!”

    何秋燕咧咧嘴:“不敢想涂上它我有多美丽,估计每说一个字都万种风情。”

    英男哈哈大笑,看着何秋燕表情一般,连忙收起笑声:“怎么了,阿姨的事不是勇刚去解决了吗?”

    “嗯,他和舅舅要我回去,本来我也要回去,但是跟我舅一吵大架,不回去了。”

    “你就是较劲——我要做,但是不能要求我做,恭喜你还没有走完青春期。”英男笑着吸一口咖啡。

    何秋燕摊手:“你怎么能如此简单直接,一语中的?“

    “因为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假如你是我,会回去吗?”

    “我不是你,别拉我入坑。这么说吧,你不回去我也支持,你回去我也支持。”

    何秋燕有点放不下,直钻到牛角尖去。

    “我有时很妒忌我弟,”何秋燕轻声说,“他总能够轻易得到家里的爱。”

    “我有时很可怜我弟,”孙英男高声说,“我家全部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了。”

    一样米养百样人,两人出生在同一年,都有弱势父亲和强势母亲,都有一个弟弟。一个出生在河北,一个出生在小镇,何秋燕身上满是嘉陵江的愁怅婉转,而英男身上尽是山海关的豪迈大气。

    和英男相识于深圳之光,何秋燕喜欢总结一些商业文化思考发在专栏,每次总有一个ID【山海关男】第一时间点赞。

    最开始,何秋燕以为这个ID是男的,对回复爱理不理,不过,她不得不承认,有时山海关男的见解很独特。

    比如何秋燕写职业生涯里经历过台企文化和港企文化:

    台企是介于日本、韩国之间的,带有强烈历史味道的一种文化,家长制是台企的一大特色,每一级主管都是下属的家长,台湾高层上给企业注入了家长制的同时,同时界定了等级。

    从副课长、课长、襄理、副理、经理、处长、副总、总经理,有很明确的层级制度。

    香港企业略有不同,灵活闲散的企业文化,员工自然也很惬意,除了业务上压力,环境上的舒适是台企无法比拟的,但香港老板往往做事严谨、职业、计划周密,对工作细节要求很高。

    山海关男在下面的回复就挺精彩:

    台企是职业经理人,港企是精英。台企机制来自日韩,港企机制来自欧美。

    一个人漫无边际的思考,被另一个人认真阅读,给出不同的讨论,这种机缘不是时时遇到的。论坛上的ID亮了又灰了,但山海关男一直在线。

    网友同城聚会,一个身材高挑的美女站到何秋燕面前,“雪莉,我是山海关男。”

    “你是山海关男!”何秋燕的眼珠子快要掉下来了。

    “山海关的英男,简称山海关男,从名字你就知道我父母多盼望我是个男孩。”

    何秋燕扑哧一笑,“那他们如愿了吗?”

    “皇天不负有心人。”英男做了一个你懂的表情。

    真是个有趣的灵魂!

    从此一见如故,英男在一家外资公司做供应链,闲时也研究商业,在很多事上她跟何秋燕总有不一样的看法,但又有聊不完的话题。

    有什么好事,何秋燕第一时间想跟英男分享;有什么坏事,何秋燕想第一时间听英男的看法,闺蜜就像一片美好的云彩,治愈世间所有灰暗。

    “过几天元旦,要不要去清远泡泡温泉?”

    “我要赶一个方案,节目要找新赞助。”

    “啊,会不会很有压力?”

    “还好,我已经找到方向,唯一担心是时间。”

    “你要考虑的事太多了,做商务本身就是机会游戏,需要很多时间。”

    “是的,我现在就是时间不够用,24小时不睡都不够。”

    “那怎么行,要不,招个销售怎么样?”

    何秋燕苦笑:“怕是招得起养不起,就算养得起,也不一定能出业绩。自己是个小领导,就不指望天降奇才力挽狂澜。否则遇到的一定是忽悠,因为奇才不会来小平台的。”

    英男叹口气:“也是。”

    她转而问:“那你现在怎么办,这么多事的扯着你。”

    “是的”,何秋燕一阵酸楚:“我很累,而且,连着失眠两天了。”

    “啊,你要去医院看看,这样子下去身体会出问题的。”

    “我害怕去医院,走到门口就会想起母亲,我扶她进大门,扶她在检查科,每个地方都有她的影子。”

    英男没说话,只递过来一张纸巾。

    “英男,我内心有种罪恶感,母亲为家庭付出了很多,我还是该为她回去。”何秋燕拿纸巾捂住自己双眼。

    “你是个好女儿,你已经为她做了很多事。”

    何秋燕失控了:“可是她不在了,我就回不去了。”

    她边抽气边重复,“我回不去了呀,英男。”

    英男搂过何秋燕,像哄婴儿一样拍着她的后背说:“你陷在情绪里了,这种状态不适合回去。我理解你,阿姨也理解你,我们大家都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