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翼北渺梦醒忆往事,假蝉衣原是真海棠
“让你把她接回来你都不肯,还有什么好说的。”祖母不再说话,然后永久的闭上了眼睛。北渺走近祖母,想试试她的鼻息。
祖母的眼睛又睁开了,红糁糁的,瞪着北渺。
北渺猛吸了一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
是个梦。
桌上沙钟里的沙子还剩一些,应该还能再睡一个时辰,但是北渺躺下却怎样也睡不着了,心通通地跳个不停,脑子里盘桓不去的是一个名字——
纬韫筱。
母亲严令这个名字不允许在家里出现。不许议论、不许说,更不允许被她听见。所以大家就统一用“那个女人”指代她。
祖母在世的时候的确希望父亲把那个女人接回家,但是父亲执意不肯;羽帝风书睿也让黉门传过口谕,准许父亲可以接受那个女人,并称左右夫人,也不会再追究她的家庭犯下的罪过。
但是母亲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北渺那段时间经常听到母亲哭骂“……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是因为她家惹了祸端,你为了避祸攀上的我家才娶了我!你娶我还不是看上了我大伯父是莫若将军!跟着你我才过了几天的好日子呢?你别忘了,你那时被罚俸禄是我陪着你!节衣缩食的日子是我在替你盘算!你每每为朝廷的事劳心费神,刻那个什么律令、平定叛乱,哪一样不是有我在你后面苦苦相撑?你今天的位置有我一半的功劳!啊?现在日子好了,你要让她再回来!我告诉你,你休想!你做梦!她也配!她要是敢进这个门,还跟我并尊左右夫人!我鹤见榆就一头撞死在你跟前!”
父亲于是只好忙忙地上书羽帝,托辞自幼受北渺祖父的教导,要谦虚勤谨,时刻不敢忘,一心为国效忠,并没有多余的心思照顾两房妻室,但感念羽帝的仁慈与恩德,会另找房屋给那个女人,并每月给一定钱米,让其好好生活。
对了,北渺也是从那时开始知道她并不是这个家里的长女,她还有两个同父异母姐姐,其中大姐翼卉还是羽帝的弟弟璇墀王风书鼎的王妃。
从北渺记事开始,家里就只有父亲、母亲、北渺、翼媺,再就是两个早夭的弟弟。凭空出来两个姐姐,北渺也还是在心里消化了许久。反倒是翼媺那个小浪蹄子,借此机会看清了璇墀王妃的衣饰,赶着添了好几件新衣裳。
王妃并没有带着北渺想象中华丽盛大的仪仗来到翼府,仅仅一驾马车,跟着的仆从也不过一个车夫和两个丫鬟。她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带着两个小丫鬟径直走到正厅,就一句话“我要见翼大人。”
父亲从后花厅走出来的时候看上去依然威严,步伐也还算稳,只是看见王妃的瞬间理了理袖口,迈进正厅的父亲并没有看王妃,眼角依然下垂装作在整理袖子,然后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王妃驾到啊?请饶恕为父的诓驾之罪吧。”
王妃更加不客气“你还知道你是我父亲啊?”
父亲有点生气,但是并不敢把愤怒的情绪表达出来,甚至挤出来一丝笑意挂在脸上“你看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怎么不是你父亲?”
王妃却是十分愤怒,质问父亲“既然你还认为是我父亲,你为什么不把我母亲接回家?”
父亲则很狡猾的回答“你母亲在家啊!”
似乎是早就料到父亲回如此回答,王妃并不生气,也不上套,直言道“我说的是纬韫筱,我的亲生母亲,如果她果真在府里的话,请你让她出来,我要见她。”
谎言和伎俩被戳穿的父亲有点窘迫,慌忙说“哦,那到没有。可是,按照律令和伦理,鹤见榆也是你的母亲啊。”
王妃冷笑“那我的亲生母亲呢?假装没有存在过吗?”
父亲依然狡辩“我没有说要假装她不存在啊。”
王妃说“父亲,当初是我的外公和小舅舅要谋反,但这件事情我的母亲是不知情的。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心知肚明。反倒是我的母亲,因为怕连累你,我的母亲主动去太尉府上交了与祖父的家书,自请流放,羽帝才没有追究你的罪责。而你呢?你当时忙着在朝中疏通关系,忙着巴结鹤家,好让他们在关键的时候可以替你出头。”
王妃冷冷地问“你可曾有一丝一毫考虑过我的母亲吗?”
父亲依旧缩着头整理似乎永远也整理不完的袖口,完全不说话,北渺站在旁边,如果不是看见父亲手在动,她几乎要认定父亲是睡着了。
王妃继续问“所以,你是打定主意不把我母亲接回来了对吗?”
父亲还是沉默。
王妃站起来,走之前甩下一句话“翼伯龄,你从始至终都是个自私透顶的胆小鬼。”
从头至尾,站在父亲旁边的翼北渺都像不存在一样。
北渺愤愤不平,倒不是因为自己被忽视,而是因为王妃对父亲的态度,哪有这样子对亲生父亲说话的呢?太不像话了,看样子大名鼎鼎的纬家,还什么诗书礼仪之家,教育出来的子女也不过如此。
那一瞬间她觉得父亲很可怜,被自己的亲生女儿欺负,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但她同时认为这是父亲和之前家庭的事,不能由她出面解决。
她只能在心里同情父亲。
王妃的妹妹,同父异母的二姐翼垚也来过几次,不过完全是跟翼卉相反的方式,从头哭到尾,哭求父亲让她的母亲回来,额外要求让父亲续娶的鹤见榆离开。
父亲一改面对大姐时的沉默,声音低沉却满是阴冷地说“垚儿,从你母亲离开这个家,你和你姐姐就从来都没有回来过,也不曾想过要看看我。每逢年节,别说礼品,带一句话都没有带过。你母亲走的第一年,我一个人在家过元宵,如果不是你尚书台的伯伯们来寻我,汤团我都没有的吃。现而今你们跑来哭的哭闹的闹,以为我会看在你们母亲的面子上心软么?”
翼垚依然哭“我的母亲都已经被流放了,你却只是想自己没有汤团吃么?那你有想过我的母亲流放的途中在吃什么吗?”
父亲便不耐烦的挥挥手,心下大约觉得是跟你没什么好说。
翼垚便哭着走了。
然而父亲依然在六条巷给那个女人买了宅子,也配了佣人。为这件事也少不了北渺母亲鹤见榆的又一顿大闹,直到父亲发重誓绝不会去那所宅子也绝不会很那个女人有任何来往,母亲才微微善罢甘休。然而母亲依然买通了那个宅子里一个粗使的仆役,倘或父亲真的去,他就会立刻回来报信。
父亲是不是真的会去六条巷北渺不愿想,也不敢想这件事发生了会有怎样的后果。但是北渺在心里替母亲嫉妒那个女人。算算年龄,那个女人应该会比母亲大许多,但身量依然纤细,说话的声音也不像母亲那样粗陈沙哑,很温和,却并不会嗲到头皮起疹,总之很好听。虽然历经磨难,手指却依然雪白纤细,而北渺的手早已因为做多了家中的活计变得骨节粗壮、布满瘢痕。北渺非常理解母亲不允许父亲再去接近那个女人,同样的事情换在北渺身上,她会做同样的选择。
想到父亲,北渺看了看沙鈡,父亲该去尚书台了,但是似乎还没有起床。北渺决定去看看他是不是身体抱恙,毕竟父亲早已不再年轻。而且,虽然父亲没有明说,但是种种迹象让北渺隐约感觉,父亲最近遇上了一件新的麻烦。
父亲并不是没起,而是彻夜未归。北渺倒是没有多想,以前忙起来,父亲便住在尚书台,想也不是什么大事。
随便描了描花样子,时间便在笔触里划到晌午,但在翼家,平静的时光总是难得。
“小……小姐你快去看……看看吧,主……主……主公拿了那~~么长……那啊……么粗的一根棍……棍子打蝉衣呀!”连翘连跑带说,脸都憋红了。
北渺手里在绣一块茶盘的盖巾,刚准备照着上午描的样子开始绣一幅五彩金鱼图,听见连翘的话放下绷子站起来就往外走,连翘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北渺问“知道为什么打的么?”
连翘已经带上了哭腔“不……不……不知道呀,主……主公从外面……刚……刚回来……就……就……就叫蝉衣,没……没……没说几句就打了。”
北渺急忙赶到前厅,蝉衣趴在地上,衣服上已经隐隐透出一些血迹。一根棍子扔在地上,已经被打折了一段,父亲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
北渺让连翘去沏茶,自己走到父亲身边“什么事情让父亲生这么大的气呢?打死一个丫头事小,父亲气坏了身体可怎么好呢?”
翼伯龄的头连抬也没抬一下,冷冷得哼了一声“你干的龌龊事,还有脸……还好意思问我?”
一句话把翼北渺说懵了,“父亲您把话说清楚,我干什么了?”
翼伯龄接着骂“不要脸的下贱东西!你拿着家里的东西往外倒贴野男人!全青都城都知道了!就还只瞒着我!你瞒得过初一也瞒得过十五吗?你让我的脸往哪放?”
北渺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滑下去。但她还是毅然的冷静,一面跪下,一面沉声问“父亲你把话说清楚。我偷谁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你直说吧。”
翼伯龄扭了扭脖子,翻了个白眼“你不清楚,我也不清楚,问问你的好丫鬟嘛!”
但是蝉衣趴在地上已经看不出到底是死了还是晕了。
翼北渺在心里冷笑,可能从纬韫筱回到青都城的时候,北渺就隐隐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尽管她十分尽心的照顾父亲的生活,尽管在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来闹过几次之后,北渺依然全力维护父亲。但其实心底里早就知道,父亲在关键时刻也同样不会向着她,更不会信任她维护她。
北渺不管了,“父亲你说清楚,谁说的叫他来当面对质!”
翼伯龄又冷哼了一声“这么没脸的事,我哪好意思叫谁来对峙,祖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那你的意思就是这事是不是我,我都必须得这么认了。好啊,如果有一天事实证明,这事是某些人的栽赃陷害,目的就是要毁掉您尚书仆射的前途,到那一天,父亲你不要后悔。”
北渺这句话说完,看得出翼伯龄已经有点后悔了。父亲叫来身边的小厮,对着小厮的耳朵说了几句话,末了,又叮嘱了一遍“万不要声张,不许把家里的事吐露一个字,否则就连你一起打死。”
小厮就跑出去了。
北渺也不知道究竟又过去了多久,看见一个紫色长衫的小生跟着父亲的小厮回来了,似乎就是父亲尚书台的人,似乎还来过家里。北渺不确定。
男子行了礼,父亲招呼男子坐下,寒暄了一阵家里是否都好之类的,转身嘱咐小厮上茶。
回过头,直截了当的问那男人“你这熏衣物的香很是特别,是咱们宁州药局调的凝神香吧。”
那男子点点头“正是。”
北渺看见父亲的眼睛眯起来,拖长了声音故意说“哎!不对呀,可是闻起来跟陛下赐给我调神敛气的白伽罗很像,那可是鲛族采的龙涎和澜州辟先山的奇楠沉香调出来的,陛下只赐给了我和兵部长史,你怎么可能有呢?”
北渺这才发现那男人长了一张俊俏的脸,但此时已经变得煞白。
父亲肯定不会就这么轻易放了他,一边眯着眼睛打量,一边又缓缓地接着说“那就是兵部的长史送给你的?”
男子不回答,但看得出那人在微微发抖。
“再不,还有别人?”
那男人用袖口擦了擦头上渗出来的细密汗珠,语塞艰难“尚书大人如果知道了,就不要再为难在下了?”
“我为难你什么了?”
“在下……唉!”男子顿了顿脚,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尚书大人口中的香,正是府上的千金,翼北渺翼大小姐送给在下的。”
父亲点点头,有点意味深长的说“哦,大小姐呀!”父亲指了指北渺“你扭头看看,是她吗?”
那男子回头看了北渺一眼,很肯定的说“不是。”
父亲很明显地怔了一下“你可看仔细了。”
那男子站起来,冲着父亲深深鞠了一躬,说“尚书大人莫要再试探小生了,的确是府上的翼大小姐送的,但翼大小姐不是下面跪着的这位。”
这次轮到翼北渺笑了,掷地有声地说“我就是翼北渺,如假包换。”
那男子懵了“这……这这,这怎么可能?”
父亲想了想,大概是猜明白了怎么回事,又蹲下试了试蝉衣的鼻息,跟北渺身边的连翘说,“你告诉跟着我的小厮,把这个丫头抬下去,再叫他们拿着我的名帖,去太医院请一位大夫过来。然后你去一趟二小姐房里,叫她过来,说我在这等她有事情商量,旁的事情不许你多说。”连翘答应着跑去了。
北渺也没等父亲允许,自己爬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膝盖跪得有些疼,微微活动了一下,北渺去西厢房搬了一个绣墩,就地找了个位置坐下。这个位置可以看见外面,但是却不容易被外面发现。
翼媺扭着轻软的腰肢走了进来,声音柔懒“父亲叫女儿过来有事嘛?”
父亲低头捡了一颗葡萄扔在嘴里,依旧没抬头“嗯,当初分给你的白伽罗香还有吗?拿些给我。”
翼媺倒是直接,大概是瞥到了旁边坐着的紫衣男子,哼着说“父亲既然都已经知道了,就别绕弯子了嘛。”
翼伯龄问“我知道什么了?”
翼媺继续娇滴滴地哼“哎呀爹爹,您就成全了我吧。”
翼伯龄放下葡萄盏,抬眼问“我成全你什么?”
“成全我和汤季琛呀!”
“可是汤公子说只想娶你姐姐。”
“怎么可能,明明是我……”
翼伯龄怒喝“跪下!你招男人,为什么要败坏你姐姐的名声!”
翼媺不情不愿的一边跪一边哼“我姐姐名声已经很好了,坏一点怎么了嘛!”
“怎么了吗?!你怎么不败坏你自己呢?还连累你姐姐的侍女,说!谁冒充的蝉衣?”
翼媺翻翻眼睛“说了父亲不许……”
“你住口吧!说了我发落她一个,不说你就陪着你的丫头一起去死!”
“是海……海棠……”
父亲叫他的小厮“翼福!找几个人去内院把海棠捆了扔到柴房!不许给饱饭吃!尽快找个人牙子过来卖掉!”
吼完之后,父亲对跪在地上的翼媺说“你的事,今天就到这,以后再说。滚吧!”
翼媺赌气噘着嘴,扭着腰懒洋洋地走了。
父亲侧头看着紫衣男子“汤季琛?”
男子低着头,并不说话,也不敢答应。
“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裴雍的儿子?你母亲改嫁汤生镔,你是随了你继父的姓吧?”
汤季琛回说“是”。
“字写得不错啊?回去好好干吧,不好意思今天的事情让你见笑了。”
汤季琛低着头连声说“不敢”。
翼伯龄说“我今天实在没精力了,就不留你吃饭了。”招呼门外的小厮送客。
汤季琛起身作了个揖“晚生告辞”。
翼伯龄说“好了,你也出来吧。”
北渺从西厢房出来,走到八仙桌边上,赌气站在桌子的另一旁。
翼伯龄空洞地望着屋子中央的某一处地面,缓缓地说“你也别怪我,最近朝里的事情也杂得很,无根民伙在勾弋山起了暴动,茳弘,仗着他老婆是先帝云融休的女儿永康长公主,上奏要我去平叛。可是谁不知道暴动的人还有云融休的旧部呢?谁保证他们不是设好圈套让我去送死?你雪若明伯伯就帮我出了个主意,让你妹妹嫁到皇室,尽快筹备婚礼,再由我自己上书称病,大概可以躲过这一劫。谁承想你妹妹……唉!”
北渺发现父亲系头发的绑绳松了,花白的头发不再服帖,枯燥蓬乱的一堆绕在头上。威仪煊赫的上书仆射被一团头发变成了一个无力而难过的小老头。
如果父亲不得不去平叛,又不巧没有回来。青都城的她们母女才会真的任人宰割,一切又会回到曾经贫穷艰难的日子。这对父亲,对母亲,对北渺自己都不公平。
北渺想了想,给父亲的茶盅续满了茶水“父亲,不如让我代替妹妹嫁到皇室,这样可以吗?”
父亲抬起头,眼神浑浊,却又复杂,他拍了拍北渺的肩“合适的人选是羽帝的儿子风延亭。”
北渺觉得手里的茶壶瞬间变得滚烫,倒抽了一口凉气“那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