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虎贲纪略
繁体版

第十四章 摹藩塔梁星念故里,炙河鱼庖军说旧事

    梁星躺在地上看着天,清晨的天空,黑色减退成蓝色,飘了一层淡灰色的云,有点像雾,于是便又想起那个灰蒙蒙的梦境。

    现在应该是醒着的吧?不知道,梁星掐了掐自己,浑身没有力气,感觉只是捏了捏,所以到底是手指没有使上力气?还是胳膊没有痛觉?无所谓了,就算是身处梦中也无所谓了,就这样吧。

    不远处能听见梁衡的声音,在跟铁燕卫其余几人安排事项。

    “界将军的传令兵一早过来递送消息,让我们去八松等他。这样,梁六留下跟梁双和梁五一起,你们去八松城。梁七和梁九跟着我,护卫两位公子直接去擎梁山,从擎梁回来咱们在八松见。大家攒一下手头的箭支,你们每人留一半,剩下的都给我们仨。潘虎,刀能不能借我们几把?”

    潘虎笑说“没问题,刀多的是,拿走用,不必还”说完又拍了拍身边的兵勇“我得回去跟界将军复命,就不陪你们去擎梁了,这是我兄弟三娃,从小在擎梁山里长大的,那地段没人比他更熟了,他跟你们一起,能有个照应。”接着拿出一个鼓囊囊的布袋子塞给梁衡“这个是团里的兄弟带出来一点肉干,应该够你们撑到擎梁山,等到了玄灵寺那边会有斋饭,八宝斋饭相当不错,帮我多吃两碗。”

    然后就是一片马蹄声,应该是梁衡他们去擎梁山了。

    冯纯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从梁星的脚边迈过去,假装小声地大声叨叨“这世上哪有送刀的”便又爬上了马车,没人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也没人好奇。

    澜州兵团剩下了大部分人,把场子上马贼的尸体和死掉的马堆在客栈烧了一半的横梁上,重新点了火。

    梁星听见有兵勇说“那些马留下来够吃好久了。”

    一个笑骂的声音说“你懂个P,马肉最寒凉的东西,拉肚子怕也能拉死你”过后想,这声音应该是他们的火头师傅。

    兵勇便又抱怨“这火也是,灭了又点,早知道不灭了好不好。”

    火头军说“那么大的火势,控制不住就是一个火星子,崩到后山上就是一片林子没了,你知道有多少人指着那林子刨生机?再点的火不过也就是一堆,起码能控制。点个火折子怕也是要累死你。”瓦砾堆里捡出来的碎木架了堆小火,火头军用麦和青稞烧了一大锅粥,风干牛肉掰碎煮融在粥里,还有道边鲜嫩的榆钱。梁星被从地上拽起来,靠着墙喝了小半碗杂拌粥,只是既不知道味道,也感觉不了冷热。

    火燃尽,众人也吃罢了饭,收拾停当,准备去八松。梁星好不容易被搓到马鞍子上,没走出客栈后场院就掉地上了,好在绵软无力,摔下来似乎也不怎么疼。梁双在一旁扶着梁星,又努力一次,感觉腿上使尽了全部力气也没踩实马磴子,到底还是没上去,梁星涨红了脸说“对不起”。

    梁六黑着脸走到冯纯马车前“你下来”。

    冯纯说“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哪有你这样不讲礼数的?”

    梁六也不答话“你得把马车借我用用。”

    冯纯看着梁六比刀子还冷的脸,心里大约已经生出怯意,磕巴着问说“凭……凭什么?”

    梁六胳膊抱在胸前说“不借也行,那就把你捆车顶上”

    冯纯壮出最后一份胆量“凭什么捆我?”

    梁六笑了“我兄弟病着,阿苗是个姑娘,捆在车顶上都不太合适。怎么着?”梁六作势要从身上掏绳子,冯纯忙着说“不用不用,我下来就是了,将军不必动粗。不必哈~”

    梁六笑说“我心说那你要能坐得住,不捆也行。谢冯大人主动让出的马车,等回了天启,一定登门道谢。”

    冯纯却早已经跑到一匹马旁边,笨拙但迅速地爬到了马背上。

    于是冯纯“主动自愿”让出了马车,随梁六去骑马,阿苗和梁星则被带上马车。

    梁星却结巴了“帘子还是打打打打开吧,我能看着梁五和梁双赶车。”

    梁五看到他红扑扑的脸,情知他是不愿意跟姑娘关在一起,便笑着说“好,今天都听你的。”

    阿苗抱着腿蜷成一团,缩在冯纯的一摞书下面,坐一会哭一会。

    梁星坐对面,还是没力气,也不想讲话,费力把长腿收拢到一起,掀开窗帘子挂到边上,看窗外冒芽的杨树和树上的乌鸦窝。说来奇怪,在宁州饿得不行的那些日子,各种鸟蛋都掏过,除了乌鸦,那个样子实在不像是能吃得下去的。

    看了一会窗外,阿苗还是抽噎,梁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发现她准备把手里一直攥着的绳子跟自己原本带着的坠子串到一起。马车一直晃,又加上她自己哭,两个物件怎么也対不到一起。

    梁星纠结了一下问“我能看看你的坠子么?”

    阿苗袖子擦了一把眼泪,把锦囊递过来。

    “不不,我是说你自己带的那个。”

    梁星拿在手心里看时,应该是一种贝类,雕工简单,是朵五瓣花的形状,中间用极细的珍珠做了花蕊。微微倾斜时,花瓣还有五彩的光透出来。

    梁星又伸手示意,要过锦囊,把坠子穿到边上,抽绳系好,再还给阿苗。

    阿苗接过,很轻的声音说谢谢。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回宁州么?”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记得我在宁州住过。”泪水蔓在眼角,怎么也擦不干。

    梁星看着她哭,心里难受,想起老军死的时候,自己也是独自一人。眼泪忍不住往上泛,但梁七说男人不能哭,眨了眨眼睛又望向了窗外。

    “我听来客栈的人讲起过,宁州有百花宫还有神雀殿,还有朱雀大街,都很漂亮,是吗?”马车似是吱嘎作响了许久,倒是阿苗主动打破沉默,只是问得小心翼翼。

    梁星瞄了她一眼,眼睛已经哭得红肿,想问候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老老实实接过话茬“你说的那些地方,我也只是远远看见过。神雀殿那边搬货去过一两次,也是在很边上,待的时间极短,所以我也不清楚那些地方具体是什么样子的。”

    “那你住哪?”

    “我住的地方叫茧子营,因为都是老兵住在那边,最开始的时候他们把自己裹在斗篷里,连同所有的家当一起都挂在树上,老远看特别像挂在树上的虫茧,所以叫茧子营。”

    “那你也那么挂在树上住么?”

    “没有了,后来有人造出了藩塔。我们就都住藩塔。①”

    “藩塔是什么?”

    “藩塔就是,被巨藤缠绕得枯萎了的年木,它中间会变空,然后羽人的工兵会把年木里面用榫卯加固,搭好木板隔层和楼梯,再凿出来门和窗,就直接可以住了。后来的茧子营基本都是住藩塔。”

    藩塔的顶层是那些羽人的下级军官,中间的部分往往是用吊桥连通的茶酒铺子,那些从东陆回到宁州的羽人,在宁州有限的食材里寻找曾经的味道,所以总能在那些铺子里吃到中州的蒸饼、澜州的烩粉、越州的素面、宛州的汤包。升降机从丑时初开始忙活,一直到深夜亥时末。木质的滑轮经常不灵光,于是就靠人力把食材运上去。梁星来东陆之前就在其中的一家餐铺做运工。老板是个瘦瘦小小的河洛,即使升降机正常运转的时候很难抢得到位置,只能靠梁星帮忙把那些碎肉、鸡杂、黄豆还有干米粉、杂面一趟趟背上去,最重的当然还是饮用水。梁星记得那家店铺没有招牌,但有好喝的大麦酒,老板每次都会给梁星的木杯里再加一勺刺五加的蜂蜜。

    那是梁星朝思暮想的地方,也不知道离开以后那个河洛的老板怎么样了。

    “你对宁州,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么?”

    阿苗摇摇头,又看了一眼锦囊,和贝壳的坠子一齐塞进领口里。

    梁星看着她,睫毛很长,羽毛一样毛茸茸地刷在下眼皮上,扫得梁星心毛毛的。

    “你是铁燕卫,你不能婚配”心里响起很大的声音。

    “可他们当初答应我了,找到阿辉我可以走,走了就能婚配的。”另一个声音很不服气。

    “可那你也不一定会娶阿苗啊”之前的那个声音满是忧虑“再说了,你确定要让阿辉见到阿苗?他一向喜欢抢你的东西不是么,你喜欢的女人他也照样不会放过。”

    梁双伸进来半个脸“梁星你想什么呢?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梁星慌忙擦嘴角,并没有口水。反应过来是梁双逗他,蓦地满脸烧烫,耳朵都跟着烫起来,忙着说“没……没什么”便又看向窗外。

    外间梁双他们跟澜州兵倒是一直聊得欢快。冯纯的车拉了好多书,走不快,慢慢就跟辎重车落到了后面,梁双就问火头军:“我刚刚听你们小兄弟纠结要不要留着那些死了的马。你们是不是总也吃不饱?界将军不管么?”

    火头军是个花白胡子红脸膛的敦实汉子,甩了甩手里的缰绳说“界将军管了,但澜州这地方就这样,很难长庄稼。这都好很多了,我小的时候跟着云融休那会才叫惨,饿得举不动刀。实在吃不不饱就喝水生扛嘛~”

    梁双笑笑说:“我小时候也跟过云融休。”

    火头军瞅了瞅梁双问“看身量,你是羽人吧?那你们应该过得很好,我们这帮子宛州兵,当时那就是纯苦力,各种杂活累活全是我们。”

    梁双很小声地说:“不是,无根民的来着。当时管我们的参将是鹄培,你应该听过。我们原本是修八松城的工兵,但赫连弘图烈攻过来的时候,没让我们进城……”

    火头军好久都没说话,似乎是想打破沉默,便又甩了甩缰绳,可说的内容跟之前讲的没有半点关系“哦哦,我得去看看道边有没有野菜,按说这个季节荠菜是最新鲜的。回头要是运气好,用板油渣调和荠菜馅,再淋一点香油,兄弟们就能吃顿包子,那感情好。哎~你们知道嘛~这个包子,最开始,叫蛮头,那是燮,再不就是晁代,夜北七部总是打来打去的,败了的人就被砍头拿去祭天。之后有个头领说,总这么自相杀伐,到底不对,便用面捏了头的形状,用鼎上的热气烫熟了,代替人头去祭天用。再后来发现,裹了肉在里面,味道也不错。但为了名字上跟不裹肉的分别开,就叫了包子。包子包子,包了肉丸子嘛~哈哈。”

    晚上辎重车停在销金河的一处河叉子上,火头军架起篝火,铁锅里是销金河里的银鲤鱼和澜州产的麻皮土豆。

    就连冯纯也放弃了自己的包饭——也许是吃完了,冯大人往自己碗里盛的鱼比土豆要多得多。而且一定要细细挑走鱼鳃后面白色月牙的部分,火头军竖起大拇指“冯大人一看就内行,会吃!”

    嘴皮子上的功夫冯纯从来不会落下风,立马回敬“还得是您做得不错,不会一辈子都是做的火头军吧?”

    火头军却不怵,大大方方地承认“对啊,等哪天提不动这一口铁锅了,估计也就不做了。”

    潘虎受不了自家的大师傅被欺负,插话说“明天我们一早启程,马力快一点,用不了一天就到了。”

    冯纯说“不行,我得跟着我的书一起。”

    石威讲“你的那些书,给我钱啊,我都不带碰的。你放心交给梁双大人,保准到了的时候一本都不会少。”

    冯纯又说“那不行,他们是铁燕卫,我们一起来办事的,自然是不能够分开。”

    梁五忙笑着说“对对,冯大人,您主导,您说了算,我们都听您的。”

    冯纯没听出来戏谑,信以为真“哪里哪里,那咱们还是共同办案嘛。要走还是一起走。”

    梁六说“我陪你,咱既能代表铁燕卫,又能协助你查案。怎么样,无论查活人还是查死人,你可着天启城算啊,咱不敢居首,但咱敢说天启城能超过我的人超不出一个巴掌。”

    石威笑着说“那可是事半功倍啊,走吧冯大人,早点睡觉明天能早到点上路。”

    冯纯不开心“你这话讲得这么丧气。”

    石威笑“没办法,咱粗人嘛,您多担待。”

    “为啥就不能一起走啊?”

    “马要好好喂些饲料了,我们也着急回去跟界将军复命”潘虎说。

    “那火头军的马不要喂么?”

    “他后面拉着那么大一个马车又不是摆设”梁六说。

    “那为什么不多拉一点马的饲料?”

    “那是马车,不是聚宝盆,再多也有吃完的一天,明白了么?”石威听上去有些许不耐烦。

    端着饭钵的冯纯被一群人带走之后,梁双去到远处河岸边站了一会,看着脚下流淌的销金河,点了烟斗,默默地吐烟圈。

    兵团的军士们三五一堆地架了火,削了细细的木棍烤鲜鱼当做饭后的小食。火头军也拨了拨篝火,几尾鱼从背部剖开,穿了头尾,架在火上烤。

    火头军说“咱是前前后后做了十几年饭,眼瞅着也快二十年了。冯大人这号人,也是头回见。不过这世上的事左不过那么几样,看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细想想,我还真就是做了一辈子饭。小时候跟着我爹开点心铺子,后来就做火头军,一辈子都做一样事,也没什么不好的。辛辛苦苦来这世上,谁不是为口饭吃。看着弟兄们辛苦一天,吃到一口热乎饭,那种满足感啥也比不了。人啊,可以三天不洗澡、可以三天不看书,但你饿三天试试?别说三天了,一顿不吃都难受得慌。”

    梁五笑问“听口音,您不像澜州这边的人啊?”

    火头军给烤鱼翻了个面“宛州人。白水听过没,小地方。星流3485年的时候,再不就是3484年,记不准了,反正漫天传什么神威将军要破城了,也不知道谁,就跟爹娘逃了出来。结果爹娘死在半路,剩我一个,跑到夜沼,差点死在沼泽地里,碰见几个无根民,也是宛州跑出来的,就搭伴一路来到八松城,到底还是碰上瀚州人攻城。我被招了火头军,那几个无根民是筑城的工兵。他们只能做这个。城墙加固起来没多久,赫连博穆尔的人马就攻到城下了。云融休下令不能放那些工兵进城,就这么生生夹在自己修筑的瓮城中间,挤死踩死的无数,我认识的那几个人,一个都没剩下……”

    梁五问“后来羽族战败,那你为什么不去宁州?”

    火头军递给梁五一串鱼,继续讲“我不是羽人,去了也没意思。羽人看上去和和气气的,骨子里瞧不上任何人,在他们看来,自己是双月之子,是最高贵纯粹的。其余飞不了的都是无翼民嘛:瀚州人野蛮,宛州人骄奢,夸父太蠢鲛族又太凶残,唯一能好一点的大概是河洛,可惜天天住在地底下总是脏兮兮的。你别笑,羽人真的这么看咱们,我也懒得跟他们分争,也懒得往他们堆儿里凑——这个鱼怎么样?什么调料都没加,就一点盐头,吃起来是不是都不腥的,还有点鲜甜,好吃吧?”

    看到梁五点头,火头军似乎很满意,接着说“所以羽人王族几千年来都不与外族通婚,而贵族通婚外族会被削爵,平民通婚外族就会被家族除名。非得在一起,生下来的孩子更是无依无靠。无根民就这么来的嘛。要不说当时的无根民惨呢,羽人嫌恶他们羽人血统被玷污,不是羽人又总是觉得他们不是羽人还假清高。晁中期,据说晁翼帝下令,两族通婚的家庭,可以免征丁税。结果到晁哲帝继任,为了维持跟羽人王族的关系,税照例要收,人还被撵到雷州那种蚊虫鼠蟑都有的地方,后来还赶上云望运河灌海水,逃过这几劫的人,最后大概还是会死在八松的瓮城里。原以为沾了点羽族的血缘,来到澜州是回家,万没想到,这才是一切难受的根源。所以你说,我去宁州干嘛?白白给人家垫脚而已。”

    梁五笑说“您知道的事情还真多,看得也开。”

    火头军又拿了几串鱼,递给梁星,示意给远处的梁双送过去。“这还不多亏了界将军,他会请先生教给我们认字哎,所以别管那些正史野史还是啥话本子,都能看懂一些。人懂多些,总归还是自己好些。战场上跟到好的将军,总归能活久一点,总之我是没啥大出息了,就这点追求。”

    梁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都是瞎聊,哎~吃饱喝足早点休息,我们指不定回去还要派什么活呢!”火头军说完,也不等梁五回答,顾自去辎重车睡觉。

    梁双回到篝火边,烟圈熏得眼睛有点红,又像是喝了些微的酒。

    梁五看着他,声音里充满了担心:“双哥,过去无可更改,人还是要向前走的。”

    梁双不答,只是看着篝火跃动的火苗。

    梁五在背后抱住梁双的肩头,最终也没在说什么。

    梁星看着劈啪作响的火堆,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问出了一个问题“梁五,你为什么可以管梁衡和梁双都叫‘哥’呢?每个人不是只能有一个哥哥么?还是说这也是人族和羽族的分别之一?”

    梁双和梁五同时看向他,梁双的眼睛里还有泪光,梁五则是完全一脸不可置信“你跟我讲讲,是哪个二傻子告诉你每个人只能有一个哥的?”

    ①藩塔的概念不是原创的,找九州素材的时候找到的,但似乎也不是官方的设定,虽然九州是开放的,但依然担心会有问题,故特此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