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庚未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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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养颈伤陈叔宝登基 行冠礼张玄戈正名

    正月初十黎明,张三哥终于撑不住睡着了,到了辰时,马嘶鸣、人呼喊的混乱把睡在正厅案几上的张三哥惊醒。寿江来招呼张三哥和家人一起躲到临近越城寺的那件僻静屋子里。依稀能分辨出外面是两方阵营在战斗,原来是萧摩诃率领精兵从胡墅星夜回师救援建康,早上时已经挫败了叛军,张三哥等人听到时,正是陈叔陵的一千败军往西南新林败退,妄图从采石渡江,逃去江北隋国,萧摩诃哪里肯放,步步紧追,其部下勇将竟然直接把叔陵杀死在乱军中,叔陵的一千兵马也几乎全部被杀死在长干里和石子岗这一路上,尸首血水把死马涧染成红色。接近正午,举首望天,天空回应以惨淡愁云,里正陪同两个传令兵叩门而入,里正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平时和邻里街坊和寺里僧众都很熟悉,见了寿江,连恭敬带歉意地称呼一声“‘中正’老先生”,解释了叛乱的概况,已完全肃清乱党,告诉百姓不必惊慌,外面正在收尸洒扫街巷。张三哥听到这些,心想着尽快出去寻找祖父禄江,正要说话,寿江拦住了他,替他说道:“这是我弟弟的孙子,可否让他去协助清理街巷?也出一份力,也是让这年轻后生锻炼锻炼,盼望军爷准许了吧。”里正外面正缺人手,两个军士稍作姿态然后便也答允了,张母给张三哥包了些鱼干充饥,张三哥就随着里正出去了,也领会了寿江大爷的用意,心里暖了些。

    街巷上残肢断首血浆血污,一阵腥臭,几个军士带着十来个和张三哥一样的苍头劳力,把这些拖上板车,将会运去南边石子岗乱葬岗,再逐次焚化。张三哥忍住面前惨状带给人的不适之感,留心挨个观察,见死尸之中,除了占大多数的穿白衣的应该是陈叔陵的叛军,还有一些身穿杂服的,有人说是东府城的囚犯被叔陵释放出来一起参与叛乱,也有一些一眼就看出来是邻里百姓模样的,是乱中不幸被误杀死的。一直到了午后,已经从北往南清理个遍了,所见之人里上了年纪的也没有几个,所幸没有见到祖父,张三哥心里稍安。清理工作接近尾声,里正轻松许多,他在越城寺里见过张三哥和硕儿几次,这一路见张三哥干活踏实,心中喜爱,就过去搭话闲聊,张三哥就把初衷说了。里正感叹他的孝心,也为禄江唏嘘,安慰道:“这没什么事了,且回去张老家中吧,或许令祖父已经自己回去了呢。”张三哥眼见今晨这些死伤的人里大约确乎没有了,也愿意用这个想法说服自己,但又想起昨天下午北边的那阵喊杀声,就连忙把这事去请教里正。里正率然答道:“昨日午后是朱雀门附近太学生们组织起来,和东府城出来给陈叔陵征兵的队伍之间的冲突,并未波及到长干里,听军爷说只是在朱雀航一带乱了一阵子。”张三哥谢过了里正,过了一会人们散去,就回家了,和寿江说起这些,要再去朱雀航附近看看,此时街上已经解除了戒严,寿江就陪同张三哥一起出去,硕儿坚持也要同去,祖孙三人就再往朱雀航而去。过了浮桥,只见往日里收过桥税的棚子已经被拆散损坏,竟然在倒塌的棚子下边发现了禄江的酒葫芦,张三哥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元启送给禄江的。张三哥把葫芦收起来,把附近仔细寻了个遍,在北面朱雀门旁边竹篱笆里边卧有三两个死伤的流民,就再无别的踪迹了,张三哥又跑回棚子,跳下水里,沿着浮桥往水下寻找。硕儿一路把三哥儿对祖父的深情看在眼里、痛入心底,寿江也连忙把张三哥拉出水面,夜色降临,秦淮水面正值涛变,阵阵急浪说话间就激荡浮桥,卷激着涌向横塘。

    祖孙三人终于无果而归,家中楼药王、三姑父孔南孰和张母在正厅里等候。药王先打破沉寂,说道:“昨日我和二姥爷一同出门,先往北上大航边去探看,见乱象已经平息了,便分手了,我去瓦官寺找我的义弟李七哥,在他家里听说他已经把舅妈和三哥儿送回家了,我便安心也回自己家了。只道是分手后二姥爷也自行回了,怎想到竟然至今下落不明。”南孰说道:“这些作乱的元凶,午时已经都被押送到石头城了,皇后,哦,是太后了,下令全部斩杀,斩后又把尸首从石头城崖壁上抛下,投入江里,也是罪有应得了。”寿江问道:“太子呢?”南孰说:“我看了邸报,太子已经登基,柳太后辅政。传言太子头颈被砍伤了,等恢复之后再亲政。”寿江把在大航棚子下找到酒葫芦的事儿说了,怕张三哥听见伤心,暗中嘱咐南孰留心横塘一带,有没有打捞的浮尸,南孰叹息会意。

    过了二十余日,这天是二月二,角宿统领东方青龙七宿,将在入夜后的春季夜空中升起,指引远行船只。早上在秦淮桃叶渡,伯英和顾子远夫妇,带着外甥楼客师,将要出海行商,二姑、二姑父楼仲卿、楼药王、顾宇等人都在渡口相送。子远叮嘱儿子顾宇:“照顾好自己,把店面看管好,多向姨父兄长请示。”顾宇开年以来思虑过重,心想萧世伯平乱立了大功,家族都有尊荣,萧三小姐的身份地位也在悄然变化,和自己怕是难成眷属了。子远见顾宇不说话,就又说道:“如今朝廷内外都稳定了,对外胡墅退还给了隋国,隋国也因我国丧而罢兵言和。你们也不用替我们出远门的担心。”客师也说曾见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释奠太学,是一个仁义爱民、支持商业活动的明君,曾亲自做《估客乐》这首诗来赞叹远行的商船和商人,众人依依不舍,但对新朝新气象和个人的前路都多了几分憧憬。晨风拂动,柳色依依,拨船离岸,折柳道别。

    过了将近一个月,找到禄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寿江这天在越城寺闲坐,遇到外甥明博易,博易是年后首次来寺里公干,去年年底起就积压了许多事务,拖到实在不能再拖,博易才硬着头皮来处理。寿江正好有事要找大妹福江商量,就等午后博易回家时一起跟着去了。寿江还是为了过继的事情,近来发生的几件事,又让寿江心里犹豫了。一是张三哥的祖父失踪,可能已遭遇不测,二是朝廷割让了胡墅,彻底失去江北的国土,张三哥的父亲季龄看来已无望回归。寿江觉得此时如果把小三哥儿过继过来,恐怕被李家嘲笑他趁人之危。福江一听就明白了兄长的来意,无外乎是来寻一剂“定心丸”,便把已经盘算过的一套说辞说出来:“禄江二弟,他父子虽都遭了厄运,但还是望他们吉人自有天相吧,我也让实甫他们经常一起诵经的,多替他父子祈福祈福。至于把小孙儿过继过来,愚妹却是觉得此时正是一个合适的节骨眼,正是给孩子填补上亲情的空缺啊。”寿江微微点头,又说:“孩子的母亲、李氏处…”福江意味深长地笑笑,在局促的屋子里局促地踱了两步,用下了很大决心的口吻说道:“唉!事关张家香火子嗣,我豁出去做一回嚼舌根子的了,老哥哥你是知道的,实甫他们明家可算是第二代南渡的青齐侨民,先祖是做过好几代临沂令,对江北淮南、临淄等地是比咱们更熟悉的,来往的僧人、商人、风尘女、人贩子等带来的小道消息也是先传入他们这个圈子里的…”寿江打断道:“福江,但说无妨,我不教人知是你说的,你说得是真是假,我自然也能够分辨。”

    福江笑道:“什么假不假的,淮南早都传开了数年,临沂县城里知道的人也不少。说得正是那孩子的母亲李氏,早年间在淮南,闹大饥荒,季龄供养不起粮食,李氏就改嫁到富户人家了,有名有姓的,嫁入的是时任北谯太守裴子烈的侄儿家,后来他侄儿让洪水淹死了,李氏就又和季龄复合了。那裴子烈和萧摩诃都曾是追随吴明彻元帅南征北战的,如不信,可叫你大女婿去向萧摩诃家里的打听打听。”虽然离乱之世,改嫁和复婚这等事已不算稀奇,但寿江心里想,这如果是自己的儿媳妇,还是断难接受的,没想到福江还没说完。福江接着说:“单是如此,也不值得我铺陈这么多话,我最替张家臊得慌还是禄江父子唱踏摇郎戏曲的事儿,他们竟把这么一档子丑事编排成曲子,到处唱给人听!更蹊跷的是,这曲词是二弟禄江所创,我虽未听过,但实甫的朋友有不少在淮南听过的,据说其曲词‘满含着对此女子的同情和赞美’,甚至有人说这曲里媳妇的公爹‘白手炼丹’。”寿江奇道:“何为‘白手炼丹’?”福江道:“兄长既然修习道术,怎不知道士炼丹,少不得用锡做原料,如果空手无料无钱,岂不只能去偷?‘白手炼丹’,意思就是偷锡。”寿江脸色铁青,未等发作,福江又火上浇油:“他们还说,这踏摇郎曲词里的郎中父子,有聚麀之诮…”“够了!”寿江一脚踢翻胡床,原来福江家里贫穷,原本两间屋子,又用竹帘、挡板各自做了隔断,王珪和明氏住半间,他俩有个和出尘差不多大的女儿,住另半间;另一间屋子,分别是福江夫妇和明博易居住,寿江这一脚,胡床翻出去,把福江和博易这屋的挡板撞得损坏了。寿江余气未消,连连大骂荒唐、荡妇,须臾,口中转而念起道家《真诰》“运题象”篇里的修仙吐纳法门真言,渐渐平息了怒气,掏出一两碎银子放在坐垫上,向福江致歉说“换一个牢固些的板子”,便告辞离去,寿江离开时还念叨不停:“枳句来巢,空穴来风。枳句来巢,空穴来风。”

    寿江走后,博易问母亲,大舅出门时念叨的这两句是什么意思,福江笑道:“树枝儿先弯了,鸟儿才来筑巢;先有了孔洞,风才吹来。”博易说:“如此说,大舅没完全信了您。”福江也笑道:“虽不信我,但也不再顾及你二舅家的人了。”稍晚些,明实甫从摄山千佛洞诵经归来,路途不近,实甫和每次一样是在摄山寺院住了数日,专为这每月一次的诵经之事。福江把大哥来拜访的事情说给他听,实甫说:“你又何必妄做卷舌星?”福江笑道:“不谋划怎的,诵经也不当饭吃,也念不来媳妇,我就是利用这件事,叫他和兄弟家、和亲家断了交情,他们弱了,咱们自然捞得好处,依我看,给你儿子讨老婆的本钱,就一定出在这件事儿上。”

    一个月来,张三哥渐渐接受了祖父已经失踪的这个事实,一颗心难免又开始担心父亲,可每当想去探听父亲的消息时,又绕不开地会联系想起娄湖的夜遇,所以张三哥并不会专注于担心父亲。二月十五这天是李氏的生日,张三哥记得清楚,一早上来给母亲贺寿,李氏说道:“三哥儿,你过来,娘有话说。”张三哥见母亲少有的做出一副要教导自己的姿态,这在打他记事起的十几年里,几乎是没有出现过的,一时不知所措。李氏递过来一个坐垫,等张三哥跪坐好,说道:“三哥儿,娘要去出家修行,希望你能理解娘。”李氏随后把自己小时候如何生出出离心、如何与父兄争斗、如何跟季龄成家、再到最近如何又回归了本心决意出家,原原本本地把这些心理感受和人情世故给张三哥讲了。张三哥多少理解了一些母亲要出家的行为,李氏又说:“前日瓦官寺的‘小大师’赠予法华经一卷,娘读了好几遍,你也拿去念念,就更会明白了,世间之人,累生累世都是做过彼此的母亲、父亲、儿子、女儿,倒也不必过分留恋这一世的亲情。话说回来,我们都是一个个独立的人,你也到了冠礼的年纪,将有自己的新的生活,娘也将有自己的新的生活。”张三哥能听懂这些道理,勉强能答应母亲,但到了真的离别的时候,还是难以割舍。

    李氏已经准备好了,托四嫂家侄儿亮子,也就是李七哥,在去延陵运盐卤矿石时,把自己捎带上,延陵有著名的大林寺,还有一些小寺庙,李氏就打算在延陵出家,这也是在建康之外出家的可行且稳妥的方式。一些流言蜚语近来已经在长干里传开,李氏决计不能呆在建康,她本想去天台山,但上千里路,一时难以成行。到了这天,李氏早早收拾好路上的吃穿用度,在李七哥的人马经过张家老宅时,就离开宅子,跟随而去了。李氏给张母留了一封书信和一个箱子,张母不识字,请寿江看了,信上清楚写了两个意思:一是自言遵守了开春过继的约定,二是说财宝箱里剩余的东西,是留给季龄的,如果季龄他日归来,请交给他,并再三感谢了张家的恩情。张三哥在母亲临走时,又忍不住阻止,碰巧三姑和令丹来串门,张三哥远远看见令丹,此前他给自己列出的支持母亲出家修行的十几条理由中的一条,就明显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统治思想,使得理智克制了情感,终于可以跟母亲分别。这条理由就是像令丹姐一样、替父母做一件像样的事情。这一刻,张三哥觉得自己已经行了冠礼了。

    精神上的冠礼已毕,形式上的冠礼不久也将举行,寿江把过继仪式和张三哥的冠礼放在一起,择吉日就在张家老宅中庭里举行。这自然是经过寿江和张三哥沟通的。在李氏离开的当天夜里,寿江来到张三哥房里,祖孙进行了长谈。“小三哥儿,陈叔陵叛乱那天,你目睹了兄弟相残、血流成河的惨剧,但也要明白,那是帝王之家的无奈,咱们都是庶民,兄弟骨肉之情不是假的,我时常思念你祖父,我唯一的弟弟,不管是你们去淮南那十年,还是他失踪之后,现在想相见也不能够了,往日我对他酗酒的不满,今日反倒成了自我安慰的办法。你猜是什么办法?这要从中秋节那天,你祖父给你们讲的‘山中宰相’的故事说起,山中宰相陶弘景这个人,你可还记得?”张三哥点了点头。寿江满意地说道:“陶弘景距离咱们也不过几十年,他的一个大的本事就是看星星,还记载成册,我看了之后,知道了星空有三垣二十八宿,就是天上的城墙、皇宫、集市、官员。书中记载,在这早春之夜,有一个星宿呈现黄龙之象,代表了轩辕,是上古的黄帝,名叫颛顼。”张三哥抬头望去,果然在暗淡的天空中发现一颗孤零零的橙红色亮星,在它的周围隐约可见一条舞动双爪的伏龙。寿江接着说:“而紧挨着轩辕的柳宿里,还有一个星官叫做酒旗,是喝酒和酿酒的鼻祖杜康,颛顼最爱和他喝酒。”张三哥循着寿江的指引,在黄龙旁边找到了酒旗三星。寿江道:“我把这些跟最近的事情联系起来:先帝驾崩,他姓陈名顼,是颛顼的顼,或许是从轩辕十四这颗主星降生来的,死后便又回归天上了;你祖父精于酒道,或许是建康城里屈指可数的‘杜康’,就随着黄帝返回星宿,回归了‘酒旗’星官,继续陪黄帝在天上喝酒。”这个春夜关于星空的浪漫的故事深深地印在了张三哥的心里,后来他在岭南的十年里、更后来在西海异域他乡时,在早春的晴朗的夜里都每每会想起这个故事,想起祖父,想起第一次认识“酒旗”和“轩辕”时的心情:仿佛一扇天上的门向他打开了。

    寿江又说:“小三哥儿,我记得你的名字是你太爷爷给取的,叫做‘玄戈’,不知可曾记错了?”张三哥没想到寿江大爷竟然记得自己的本名,甚至一度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已经忘了,答道:“难得您还记得如此清楚,正是‘玄戈’,后来身边的兄弟觉得不如‘三哥’顺口,慢慢的就都叫‘三哥’了。”寿江说道:“玄戈是紫微垣的一颗星,续北斗,携龙角,殷南斗,枕叁星,依我看,你还是重新叫回玄戈为妙。”

    过继仪式这天,明实甫、张福江受邀而来,二姑和三姑也特意过来陪着张母,三姑想起和李氏相处的日子,如今李氏已远遁空门,三姑不禁暗自垂泪。寿江虽然小有名望,但也不过是家境稍好的庶民之家,张三哥的冠礼一概从简,祭告祖宗、叩拜叔祖,再以巾帻包头,即是礼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