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要来这个城市生活一段时间的时候，我是矛盾的。见到她，听她聊起生活里新奇的发现，我很开心；我很不安，我不愿任何人为了我做这样重大的决定，我有压力，尤其是她，她应该有一条更宽阔的人生路。

    她写一封简短的信，讲明她想要生活拥有新的转折，她只是为她自己。我们从未打过电话发过语音，文字是谨慎思考之后的表达，她心意坚定，我尊重她的决定，心生期待。

    那一日，朋友送来一株罗汉松附石盆景，松的姿态挺立，根系附住顽石，枝叶搭配恰当，满满地生命力，我开心收下——她肯定喜欢，送她作欢迎礼物。

    她来，像一个全新的人看这个城市，笑嘻嘻分享关于这里的新发现，那些本地人司空见惯的场景，也在她的“城市比较论”中变得有趣。她会看我们打桌球，自己上场就完全不行，凭运气进几颗球，进球还必送对方一颗任意球，朋友们都笑她：“真正的高手才发挥稳定”。

    我们有某种神奇的默契，会在儿童节为对方准备小礼物，会突然穿一样颜色的衣服出现，会不约而同聊起同一件新闻。她也会迅速识别这件事，眼睛一亮。

    有时，我们聊天，她带一本书来，坐在另一边，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书，时而严肃时而笑得哈哈，或者放下书抽根烟，一言不发。这种时候的她，比起见人，轻松自然许多。

    她的工作转型在这里遭遇不顺。我知道她去寺庙做义工，辛苦维持着原本线上工作的开展，她在隐藏，但我知道在生活层面的种种不适，让她原本的劣势暴露得更加明显，不止应对，她需要用额外的时间精力来消解一切。

    新一轮化疗开始后，我看见她的矛盾，明明担心但是什么都不问；认真标记能见到我的时间明明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说；面对悲伤流逝明明想抓住些什么，却表现得云淡风轻，说一切终将自然经过。

    她是个蹩脚的演员。她并不快乐。

    那次聚会后，她彻底“消失”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也清楚看见自己的矛盾。

    开心时突然看见她的背影，会开心加倍，轻轻走过去从背后拍她的脑袋，然后转身离开，像念书时调皮的男同学。哼着歌经过竹林屏风，看见先到的她正在冲泡咖啡，不假思索的本能反应竟然是转过身走回头路。我与她原本在这里的朋友见过一回，突然爆发了不悦与愤怒，险些失态……

    这些不应该出现的感受快过思维，我无从理解。

    对于她的“消失”，我想问，不知道如何开口，我开始怀疑“尊重她的决定”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她还在这个城市，朋友圈依旧是每天好看的云。她偶尔会在这小院出现，是我不在的时候，见到她的朋友聊起来说她扎了针灸，医生说她的体质吹不得海风，她不适合在这个城市生活。

    她会离开。她不会回来。

    我隐隐担心，这会是最终的结局。

    中秋节，她回到她的城市，随手一张照片都是满溢的开心，是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她原本自由自在，不应被困在任何牢笼。

    “我开始好转，这个城市不适合你。你回去吧，回到你熟悉的世界。”

    对她敲出上面的字，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中浮现《大鱼海棠》那个经典场景：椿穿一袭红衣站在陆地一端，鲲打开双鳍在海里遨游。

    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