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投献
林夕到现在都不明白这场械斗是如何发生的。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了,有个问题困扰了他一路,到现在还没找到答案——乡间争水争田、宗族冲突等等,常常会产生无数的矛盾,封建王朝皇权不下县,官府对村乡管控薄弱、也无心无力调和矛盾,矛盾积累到最后,往往就会演变成械斗。
但今日这场械斗却来得有些奇怪,粮城种的是屯田,跟那些村民没有丝毫关系。两者可谓泾渭分明,平日里少有交际,又怎会积累起引发这场大械斗的矛盾来?
只听见远远传来一声巨吼,有一名衣衫褴褛的老汉指着人群大骂道:“官府杂捐重!地主租债高!尔等贼配军又要夺我租佃田土!你们不给老汉一条活路!不如一死!”
那名老汉哇呀怪叫着挥舞着锄头冲了上来,全然不顾打在身上的矛柄刀鞘,只挥舞着锄头乱打,惊得周围的人惊慌失措四散逃避,本来就略显混乱的“人墙”顿时大乱,两边的村民屯民见状,又互相对骂起来,大有一拥而上继续殴斗的架势。
“这他娘的!这么多人,怎么给个老汉就把阵形冲散了?”在人群中的林长石又气又急,赶忙跑了上去指挥那些逃窜的人。
林夕一看,底下的形势又要混乱连忙举起红旗向下一挥,震耳欲聋的巨响压住两边村民的情绪。
绝林老和尚赶忙趁机一把抱住那情绪激动的老汉,厉声劝道:“冷静!冷静!有何冤屈与我说,我与你做主!千万别再和人打了。打打死或者打伤了人,你要吃官司?再说,你抬头看看山头上的那些兵,那都是披甲的精兵,如果真把他们惹急了,把你们当乱匪给剿了。”
那老汉挣扎了几下,毕竟年老体衰,挣脱不得,只能气喘吁吁停了下来,盯着绝林老和尚说道:“你这老秃驴是出家人,凭什么给俺们做主?”
“粮城的百户是我后辈,在粮城地头,没有比他大的官了!”
绝林老和尚恶狠狠的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兵丁,他们个个会意,忙不迭的点头配合。
那老汉一脸疑虑的看看绝林老和尚,又看看周围的人尤其是抬起头看住远处那个山坡上站立的整齐的军队。山坡上面长矛林立。旗帜飘飘。底下这么乱上面的那些兵居然一丝不动的站在那里,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老汉终于将锄头狠狠往地上一砸,咬牙道:“好!俺信你这个秃驴,俺就说说俺们的冤屈!”
老汉这是一屁股坐在地上也感觉自己说话有些冲,柔声说道:“这位大师。你给评评理。你们这些有钱有势的是不是欺人太盛!俺们是不是不得已!”
绝林老和尚皱了皱眉,眼中闪着疑惑的光芒,面上却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表情,松了手扶着老汉坐在一块土堆上,那老汉理了理情绪,说道:“大师,年纪看着和我差不多。知道咱们这些小民之苦,这两年朝廷税赋年年在升,交了正税还有杂捐、交了杂捐还有摊派、摊派之外还要应徭役,咱们这些庄稼户没一天一时得闲,每日不过挣扎活命而已。”
“可今年都歉收,朝廷的赋税却从没有一分减免,反倒越来越多、越来越重,交不起税怎么办?只能卖了一切能卖的,到最后卖儿卖女也交不起税,只能去大善人家里借贷,度一天算一天。”
而那老汉则抹了抹眼泪,继续说道:“大善人的贷都是利滚利的高利贷,过个一两个月便连利息都还不起了,只能把田地都抵押出去,当个佃户一辈子为奴为婢,但好歹有口饭吃。”
那老汉用锄头狠狠砸着地,发出一阵阵咚咚的闷响
“好在大善人给俺们留了条活路,将这边的田放给俺们种!”
“老汉稍停!”绝林老和尚打断了老汉的话,疑惑的问道:“粮城的地虽说都是些依山的贫瘠山田,但总归都是军屯田,转卖军屯不说经过兵部、兵备道什么的,至少也得咱们高州卫的千户通过吧?那什么大善人有什么资格把军屯田放给你们种?”
“因为粮城的田,早就不是什么军屯了,都是大善人的私田!”
那老汉摇了摇头言辞恳切地对绝林老和尚说道:“县里的主簿带着地契来的,这粮城的田大多在万历十五年间就抵给了大善人家,要不是看到地契,咱们哪敢来招惹屯军?大师若不信,那大善人的管家和县主簿他们都在村中,大师可自去询问。”
绝林点点头,又继续问道:“但粮城的那些田,名目上依旧是军屯?”
“自然是挂在军屯下面的!”老头毫不犹豫的回道:“军屯转让得层层上报,私下交易官面上都是不承认的,再说了,成了民田就得承担朝廷税赋,反倒是亏本的买卖,与其费尽心思转为民田,不如依旧挂着军屯的名义,使些钱贿赂上边,反正上面也只要屯粮大差不差便行,大多睁只眼闭只眼。”
绝林老和尚听了个明白,不由得冷笑一声:“粮城这些田地我们也种了将近十年,从来没人跟我们说这里是私田。也没人找我们要个租子。我们种的一直是军屯田。”
那老汉听到绝林大师如此说话却已经急了:“大师,您知道朝廷的名目从来做不得数的,这粮城的田既然已经成了私田,自然该按地契来!大师,咱们这些人的田地都被收走了,若无田耕种,岂不是统统都要饿死?”
他这番话惹得山村的村民也不示弱,一个个吹鼻子瞪眼怒骂在往前涌,一时间局势又有失控的迹象。
“吵什么!什么事不能好好说?谁再喧闹吵骂,统统当贼寇拿了!”
一声虎喝响起,一队人马冲进人堆乱打,他们拿着木棍打村民和头破血流,稍有反抗便拔刀相向,这些村民早没了之前械斗之时的血气,面对明晃晃的刀子只能乖乖的退开。
李天然从人墙留出来的通道走了过来,看着瑟瑟发抖黯然流泪的老汉,冷哼了一声:“绝林大师有时候就是太心软,面对这些刁民,直接拔刀便是,何必跟他们讲道理?若非我收到消息,赶忙集结兵马来援,你们这些人连刀都不敢拔,怕是咱们卫所军屯的居然让一帮老百姓把屯田夺去了,说出去都丢人。”
说着,李天然提着刀鞘戳了戳那浑身在抖的老汉,恐吓道:“老头,莫欺负人不晓事,我与你来说道理,军屯就是军屯,自然得由军户来种!就算是那大善人的私田和你们这些民户又有什么关系?咱们这个百户所就是请佃的民户也轮不到你们来耕!”
那老汉浑身一抖,也不回话,双眼含着泪求助似的望向绝林老和尚,眼中隐隐含着怒火。
绝林老和尚柔声问道:“老汉,我问你,那大善人是谁家的人?”
那老汉摇了摇头,回道:“秦大善人是咱们土人,也没听说有啥关系,平日里应当和官府也少不得走动的。”
“老汉,您稍稍休息休息,我和大家商量一下,给你个回话,绝不让你们吃亏。”
那老汉狐疑的看了绝林老和尚一眼,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绝林大师找到那个老汉说:“现在你说那个大善人让你来收田,我看这样吧。你回去叫那个大善人和县城来主簿来找我们。
我们看看地契,顺便商量怎么办。如果你强行夺田,那些屯兵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他们手里又有刀又有枪一直是我在压制他们,不让他们动武也只是拿些农具和你们发生了一些冲突。
如果真的把他们逼急了派那些精兵上来你们会吃大亏的。就是把你们全都杀了,那也是剿匪。县衙也说不出什么来。”
“不如你们回去和大善人说一声。让他们过来,你看怎么样?”
老汉只能无奈的点了点头带着村里的人离开了。
“此事没有这么单纯!”林长石冷笑着的说道:“表面上是山村村民争地,背地里到处都是那大善人拱火的痕迹,呵!这世上哪有往外吐田土的地主?收了人家的田,还帮人家安排好了退路可真是大善人。”
这时,李天然说道:“咱们和周围的那些地主和山寨可都签有协议的。难道他们不承认当时咱们和他们签的协议吗?”
“那协议就是张废纸,我们清楚,他们也清楚!”林天石淡淡的回道:“那协议之所以还有用,是因为我们顾忌他们的权势、而他们顾忌咱们背后的势力,只要这顾忌没了,那份协议拿来擦屁股都嫌咯!”
“这场械斗,就是周围的那些地主对咱们的试探一旦应咱们应付不当,他们就会得寸进尺。粤东粤西为了一些土地爆发流血冲突的。我们听到的看到的还少吗!”
“不过今天他们应该试探出了咱们的实力,没看那些拿着刀枪披甲的人都没有敢动手吗?”
李天然这时抬起头看见山坡上那些排列整齐的军阵。
李天然对绝林老和尚说:“那些军兵在哪里来的怎么看着有些脸生?从来没有见过,身上还披着铁甲。”
绝林老和尚说:“你怎么没有见过?你天天见?就是林夕手下那群娃娃看,着吓人而已那不是铁甲,是刷了桐油的竹甲。”
事情结束后,林夕带着他那群孩儿兵排着整齐的队伍向城中回师。他们身后跟着一群人,有李天然的部署。也有绝林老和尚的手下,还有林天石的船员。
他们看着前面列队行进的林夕手下的娃娃兵,脸上的神色各异,但都没有说什么话默默的跟在他们身后向粮城中走去。
第二天,林夕照常来到魏先生的学堂跟他学习如何写八股文。
林夕按照格式将八股文写完之后。魏先生拿着他写的文章,逐句给他点评,告诉他哪里错了。这里应该如何写?
还有他的用词用典的错误和哪些地方不符合规格逐一给批示。
这篇文章批示完后,两人就进入了闲聊模式。这时候是林夕提一些他不懂或者想知道的知识。魏先生会给他逐一解答,即使魏先生不知道,也会告诉他从哪些书籍中去寻找答案。
这是林夕出了那个对子,魏先生对不出来之后。魏先生改变了他的教学方式只是严格要求写八股文,要求林夕把四经五书全部背过。其他的就按林夕的意思来,这一下,林夕的学业一下就减轻了许多。
今天反而是魏先生提出的问题。问昨天林夕把那些孩儿兵都带出去干什么呢?他好像还听到了火铳的打放声。
林夕就把他从林长石还有绝林老和尚那里听来的事情给魏先生讲了一遍。
魏先生听后对林夕说:“这件事那个带头老汉讲的三分真,七分假。”
林夕好奇的问:“怎么还是三分真七分假?绝林大师跟我说的,那个老头说的他十分可怜,难道都是假的?”
“因为你们家是军户。绝林大师和粮城中的掌事人从来没有接触过外面的那些乡绅。即使他们接触的也都是卫所的军官和那些地方乡绅是有些不一样的。”
魏先生看着林夕那双好奇的眼睛,又看了一看旁边正在闷头写字的儿子。
他带着骄傲的笑容看着林夕说道:“大明朝嘉庆以后士绅能享受的优免幅度越来越大,上面的规定是规定,下面的执行是执行,具体就是大量士绅和官员勾结,将徭役和税赋转移到老百姓身上。
比如士绅们有一种操作就是勾结官吏,偷偷将自己的土地划到普通百姓身上,这样官府收税的时候,自然就到百姓家里去收取,搞得很多百姓明明没有多少土地,却要缴纳大量税赋,普通百姓还无法反抗官老爷收税。这种手段就叫寄田飞洒。
有的士绅甚至可以钻空子一分钱都不用交,不当差、不纳粮,甚至是他们的家人们,包括奴仆都是不用纳税不用服徭役,不缴纳田税,士绅们会各种操作,别说杂役钱了,他们连田税都不缴纳!但是他们不用交钱,税又必须收上来。那就是那些县里的贫民、商户,没有势力的富农来交这笔钱。但是老百姓也不想交这笔钱,所以就把自己的土地放在在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的名下。这种方法有一个专门的名词,叫做投献。
随着时间的发展,投献在当地的许多地方已经变得非常平常和完善了。具体做法就是双方在投献之前,商议好每年的地租和土地使用年限(永佃田),然后百姓低价将自己的土地“卖给”士绅,自己再成为士绅的佃户。
经过投献之后,百姓其实种的还是自己家原来的那块地,只不过其名义上属于士绅了,但是百姓却可以继续耕种,每年只需要交给士绅一定的地租就行了,不需要再向官府缴纳许多税赋。
即使“田主”把田卖与别人,仍旧是旧佃户耕种还租,叫做卖田不卖佃。
即使是士绅们真的按照朝廷的规定,不交杂役钱,照常只交名下土地的田税,那么对于投献的百姓来说,投献也是一种省钱的手段,毕竟投献之后,土地就属于士绅所有了,百姓自然就不需要给官府缴纳杂役钱,也不需要服劳役了,当然作为钻空子的代价,百姓需要向士绅缴纳一定的钱粮,可是那也比交给官府的少,相当划算。
而对于士绅们来说,这样的土地收入就跟白捡的一样,而士绅们为了吸引百姓主动投献土地,每年所收取的地租,要比官府收的税少许多,以此来吸引更多的人来投献,毕竟他们又不需要任何成本,只需在家中坐等,就有人主动送田送钱,实为美事一桩。
而且双方的这种合作是有相关的文书来认证保证的,能够很大程度上解决百姓土地投献以后,被士绅吃干抹净不认账的风险,这为投献者解决了后顾之忧,因此,越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投献之风越盛行。”
魏先生接着说:“那个带头的老汉一定就是这种投献户。估计是周围的地主对这军屯的田地起了心思。想挑唆农户和军屯打一架,最好死几个人然后由县衙出面从军屯田中划出一部分作为“赔偿”。”
林夕回到家中,把魏先生告诉他的告诉了林长石和六伯,两个人长叹了一声,并没有说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