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平淡
在一片茫茫的大山,一处山脚下有一座小村庄。村庄旁边有一条溪水绕村而过。
在离村子不远处,潺潺溪水声中玉儿在河边洗衣。皎白的手搓揉着布料,一股皂角味弥漫开来。玉儿的额前渗出汗珠,她用挽起袖子的小臂擦拭着,她得快点回去,夫君今日多猎了一只鹿到镇上卖。
“张家的,回家去了,你家男人回来了。”另一名村妇走过来,呼唤着她的名字。
那女人挽着玉儿,两个人朝着村子走去。玉儿的男人是个年轻猎户,在村子里也是年富力强,一来不愁吃喝,二来又是独身一人,于是娶了大家眼里没什么用处的玉儿。
她有什么好呢?太娇气,身子又弱,便是生孩子也生不出什么强壮的,她嫁给张猎户这几年,肚子也没动静。
村妇不免多看玉儿几眼,玉儿是一点不像村姑,她的手总是细嫩,她那猎户夫君更是连活计也舍不得让她做。玉儿来洗衣,也只是她想,村中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看着不免有些闷气。
“张家的,你家张郎今日,似乎受了些伤。”她才慢慢跟玉儿讲。
“伤哪了?严重不?”她就连说话声音也是娇嫩的。
难怪村子里那些男人总说玉儿是狐狸精了。
“似乎是遇着猛兽了,也怪邪乎的,那东西头都砍下来,也还没死。”村妇说得心有余悸,像她亲眼看见,“你说怪不怪?”
玉儿心里没底,脸上也郁郁的,连忙加快脚步。她的父亲以前是村子里的穷书生,考科举考不上,做生意也是不成,四体不勤,教村里的一些孩子开蒙为生,后来得了痨病死了。
膝下这么个女儿就交给村子里的寡妇养着,那时候寡妇家隔壁就是张家,年少时玉儿常常看见还是个少年的张延趴在墙头看她。
但他总是板着一张脸,没有笑容,粗黑的眉毛下面一双眼睛亮得慑人。他话也不多,玉儿在院子里剥花生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盯着。
玉儿平日里不大出门,不是厌恶晒太阳,也不是不喜欢那些人碎嘴又或者不是因为玉儿跟那些姑娘们格格不入,而是玉儿一身弱不禁风的模样,十分的惹眼,从小时候他的父亲就告诉他,不要轻易在外人的面前露面。
村子里有不少泼皮,原先她还在寡妇家那两年的时候,就见到寡妇被那些家伙骚扰,后来张延慢慢的长大了,张延把那些家伙全都打跑了。
为此玉儿很是崇拜他,她想自己还是应该得意的,好歹她还有个厉害的邻居,张延事事顺她。后来,他就向玉儿提亲了。
婚后张延仍是话不多,张延家里没有什么人,玉儿不用忍受婆母的管教,张延一个有力气的男人,也总是能够挣些花销。
到了村口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村长陪着进来的客人,约三十来岁,穿着套米色麻质的衫裤,身材瘦小,白了近半的头发长长的垂到腮间,如果不小心看,很容易把他看成是个上年纪的妇人。
玉儿走近时,见他生得细眼细鼻,精神矍铄,两只小眼睛炯炯有神,神态随和,好像在场的人都是他熟识的朋友似的。
村长夏友福介绍客人与众人互相认识。只见旁边的一名身穿猎装短打的年轻人脸色苍白的躺在树下。
玉儿看见自己的丈夫张延也在人群中看热闹。他身上衣服有几处划伤?但没有见到血迹。连忙走过去拽住丈夫上下左右的看着的确没有受伤。玉儿突然那个轻舒了一口气。
玉儿不太想看热闹了,便挤过人群,揪着张延的衣角:“没意思,再看下去,肯定要惹麻烦,到时间把他放到谁家去呢?”
她在说那个躺在树下的人,要送到镇上显然是不现实的,村长指不定又想着安排到何处去?
她扭头看张延的脸,他显得格外安静,张延说:“别管他们。咱们快快回家。”
“那好。咱们快点回家。”玉儿二人不想多找麻烦。
她站在张延边上要矮上好多,他也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生得这样高壮。两条长且健硕的胳膊,轻轻松松就接过了玉儿的洗衣篮子,还沁着汗珠的皮肤被晒成均匀的小麦色。夫妻两人胳膊一比,完全是两个颜色。
他大步往前走,只是走得缓慢,玉儿和他并肩而行。这样看,玉儿仰起脑袋能看见他那硬朗的下巴,隆起的喉骨,这么近的距离,一阵阵热气往她身上钻。
“你怎么这么烫?回去好好收拾收拾,免得一身臭汗。”正在笑闹的夫妻二人没有看到,在大树下的那个年轻人已经睁开了眼看着玉儿远去的背影眼中闪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光芒。
她嫌弃地推开张延,张延没有什么抗拒,眼角多了点笑。夫妻到了家里,他取下背上的弓袋,还有布包,跟以往一样先去冲了个凉水澡。
他没有那么讲究,可被妻子嫌弃也是没办法,便脱了外衫,在后院里冲了个凉。回房里也还赤着半身,披散的黑发湿漉漉披在肩头。
“你怎么这么不讲究?让人看见多么不好意思。”
“在家里除了你,哪有别人?再说,你又不是没有瞧见过。”
“你个死人,再怎么说,我把你踢出去。”
张延知道自己的妻子脸皮薄。便几下的擦干了身体坐在床边,穿上了妻子递过来的坎肩。玉儿又拿了一张张帕子帮忙擦他干头发。
“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玉儿打开丈夫递过的布包,打开发现个小巧精致的簪子,质地细腻,上头雕的花纹栩栩如生,显然也不便宜,她用脚蹬了蹬张延嗔道
“多少银子?”
“你问这个做什么?你喜欢就好,总归我手里还不缺银子。”
“冤家,你的银子不就是我的银子吗?你这么花我能不心疼?”
玉儿翻了个白眼,朝他背上拍一巴掌,可惜她这点手劲在人高马大的张延面前什么也不算,反教她自己手掌隐隐作痛。
“我还能挣,你只管花就是。”
“你爱吃的那点零嘴也在里面,自己看看。”
玉儿一看果然下面一层还有纸包的干果点心。
她就立刻不骂他了,塞了个糖球进他嘴里:“甜吧?”
张延说:“你给我吃的什么东西都好吃。”
“下次我学潘金莲,给你一碗药。”
“就怕你舍不得。”
他其实不太明白玉儿为什么喜欢吃这些,他不喜欢甜腻腻的东西,但玉儿就是喜欢的话,那也没办法了。在花钱方面他也没有什么观念,家里没有老人要赡养,他自然也想看着爱妻高兴一点。
玉儿把这些吃的放进个小盒子里,闲来没事的时候也吃点,打发时间。
村子也就这么大,玉儿不喜欢听那些婆子们嚼舌根,剩下的乐趣就是逗逗小孩子可这样,传在村子里她也成了妖里妖气的狐狸精。她觉得张延不懂风情,何况还总是管束她不让她出村,也觉得自己太娇气,可能跟她那个穷酸书生爹学的臭脾气。
村长决定把受伤的书生安排在张延家里,一来是家里的布置算是村子里最好的,而且还有空余的房间。
客人给了一笔钱,出手还算阔绰。
二来,张家里还是个猎户,力气大得很,经常出去和人做买卖,有些见识家中又只有夫妻二人也是方便的。
只有玉儿不太乐意了,她讨厌麻烦,更讨厌那名据说是读书人看她的那双眼睛。
今天一上午看到一群人忙来忙去穿梭在她的家里,玉儿就生闷气,低着脑袋摘菜,这种情况只持续到了下午。
看到递来的银子,玉儿决定短暂地原谅他,没人跟银子过不去。
她暂时照顾起书生来,后院还有两间空房,收拾出来正好也给书生二人落脚。那人据说是到山里来采风的。由于书生身体比较弱走到他们村的时候,被晒的中暑了打算在村里歇上一两日然后便回到城里去。
她端了一碗煮得稀烂的米粥过来,考虑到书生这幅身板,玉儿还是给他们做得清淡点。
“你们饿吗?家里没有什么准备,你们先喝两碗粥垫垫。晚上我们再把那些抓的猎物给你们做了。”
张容献坐在病榻上,一副苍白无力的模样,心里嫌弃着这坚硬的床铺,还有简陋的屋子,当看见玉儿那只手递过那碗米粥,他脸上温和的笑容几乎要碎裂。
那个老人连忙站起来,对玉儿说:“多谢小娘子,你把粥放在桌子上,等稍微凉一下,我们两个人再吃。”
老人的和蔼的面容看的玉儿有些心酸,他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亲也是这么和蔼的样子。她放下手中的托盘,到了一个万福,扭身出去。
“这碗里……还有些谷壳和砂石,连碗口也是破了。”
他张容献平时哪里用过这样的东西,就算是洗手的瓷盆也是上好官窑。那个和蔼的老人冲他轻轻躬了躬身说。
“少爷此时不必在家里,我们两个人在山中遇到了贼寇虽然侥幸逃脱,谁知道贼人还有没有同伙?所以我们一定要加小心。”
“算了,此刻比不得过去,如今是虎落平阳。”
床上躺着的张容献努力克服心中的疙瘩,捧着碗,强迫自己抿一口,而后装作虚弱的模样。
“我现在大概还没有胃口,辛苦福伯你了。”
那个福伯对着张容献说“老奴这里有些话对公子说,我们还处于危险之中,一日未回到城中便一日危险。那个小娘子虽然长得很漂亮。但是公子一定不要动其他的心思,否则被村庄的人得知,我们恐怕便会消失在这里。”
“姑娘,这……真是麻烦。”张容献的脸一红知道自己的心思被老管家看破了。
他听见外头叽叽喳喳的叫嚷声,几个半大孩子围着玉儿,如同摇尾巴的等待骨头的小狗:“玉儿,玉儿,我们要吃糖。”
玉儿不将就他们,柳眉一竖:“你们没大没小,敢叫我名字。”
她一变脸,几个毛头小子便避开她的扫帚,只是仍不肯改口,又说:“我们帮你做事,你给我们糖吃。”
全村的女人,只有玉儿口袋里总是揣着零嘴,别人可不愿意拿闲钱买什么不合适的肉干果脯,而玉儿总让人诟病——嘴馋,嘴刁,娇气。偏偏玉儿最讨小孩子喜欢,她大方呀!她有甜甜的糖,有香喷喷的干果。
玉儿便发挥她“怠惰”的本性,两手叉腰,支使起来:“你们不准白吃,我想想,你们先替我把地上的叶子扫干净,再挑满水。”
这对几个村里孩子来说是家常便饭的简单事,就是没有报酬他们也常常被扭着耳朵拖着干,可玉儿还给他们吃好东西呢!
便各自分了活,挥舞着扫帚卖力干起来,又把水缸挑满,最后齐刷刷排在玉儿面前眼巴巴瞧着,她白皙的手一个一个给他们发了些零嘴,玉儿没舍得给完,还要留着一些自己甜嘴。
“好姐姐,等我以后成了镇上李员外那样的有钱老爷,我要娶你做老婆!”
小孩们眼里,也知道玉儿高挑漂亮,何况她还给糖吃。
二狗子想,自己要是能娶玉儿这么漂亮的老婆,肯定舍不得让她下地干活,免得太阳晒伤了她水灵的皮肤。
玉儿露出嫌弃来:“呸,就你!你连字都不认识几个,还想做员外老爷。对了,你的三字经背过了吗?”二狗子立刻从她手里抓了糖,拽着身边的几个小伙伴狼狈而去。
“好啦,吃完就赶紧走,玩你们的泥巴去!”
玉儿看他们用两支黑乎乎的泥手伸到面前接过糖果,一帮子半大小孩前前后后跑出去,玉儿才仔细检查自己的院子,确定没有一点污迹。
她搬来一张竹椅,一盘瓜子,便斜躺在椅子上晒着太阳。只见玉儿用她那米粒似的白牙齿咬住外壳,上下用力一合,伴随清脆的响声,她便把剥落的瓜子壳吐在一只小竹篓里。
那么纤纤细细的身段,脑袋耷拉着,简单的发髻盘在脑后,便足够让人感到饱满舒心的氛围。玉儿的裙边发着金光,发鬓睫毛染成金色,就连脸上细细的小绒毛也是金灿灿的。
玉儿在竹椅上小憩。她双脚却悬在边缘,随着她的动作,一截脚踝若隐若现。她还栓了个小铃铛,红线绕着,拇指大的铃铛绑在脚踝上方那是玉儿的父亲留的遗物。说是这个东西可以保佑她福泽绵长,儿孙绕膝。想着这些玉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已经跟张延结婚四年了,还是没有一儿半女有时候玉儿也是发愁。
之所以玉儿爱招引这帮小孩子到她的院子里玩儿,又用糖果交换让他们给自己打扫院子不是懒惰是因为想沾一沾他们身上的福气为丈夫生下一儿半女的。
张延提了回来路上遇上的一只鹿,两只野兔还有一只狐狸,在院子外面正在收拾,看见玉儿和那帮孩子在那里笑闹着。他也明白玉儿为什么爱招惹这些孩子。但他不会告诉妻子是他有意不让她怀孕。因为他们两个刚结婚的时候,玉儿刚刚及笄。
手上的猎物他已安排的明明白白鹿血鹿角都是好东西,原来拿到镇子上,药铺也是要收的,不过那个公子的身边的老人已经把它定下了给了大价钱五两银子。
两只野兔等会一并烧菜给妻子吃,弄只烤了吃,再弄只兔丁。至于手里这只死狐狸,剥了皮给妻子做个暖手。肉就便宜了那空屋里的两个人。
张延手脚很利索,熟练地放血剥皮,拆骨割肉很短的时间内收拾完了。他踏进前院,随即便放缓脚步。玉儿可还在睡觉哩,靠在椅子里,松松垮垮地晒着,也不知道翻个面,他又不忍心吵醒她。
只管先进厨房处理猎物,在米缸里取了些白米,在菜篮子里摘了野菜,淘米洗菜,上了锅煮饭,在案板上切菜切肉。
他的刀和他的目光一样平稳,兔肉切成细细碎碎的小丁,准备好辣子,调味,下锅翻炒。
整个过程,他的呼吸不急不缓,无论是捕杀猎物,还是处理食材,他仿佛永远不会感到疲惫,岩石般深沉的双眼一眨不眨盯着手里的活计香气在空气里爆炸开来。
锅勺碰撞的声音把玉儿从浅眠里唤醒,她嗅着味,耸耸鼻头,便睁开眼,朝屋内喊:“今天你做饭啊,多放些辣子,我爱吃。”
“好香呀。”玉儿钻进厨房,便趴在张延背上,“今天那家伙不吃我做的饭,他是不是嫌弃我的手艺?”
她蹙着眉,双眼露出可怜来。
张延没转头,以陈述事实的口气道:“你做的好吃,他们不吃,是他们的损失。”
“真的?可是村长来家里,也没吃过我做的饭!”玉儿揪着他背上那点布料,又拉又扯,最后摆弄起他的头发来。
“村长,那个老酒鬼哪次来不是为了喝酒的?他想多喝酒,肯定是吃饱了才来的。下次我请他来吃酒一定赶在他饭点之前。正好,咱们让他少喝点酒。”张延宠溺的对付着他的妻子说道。
“算了,每一次村长来,你都喝的不省人事。还是不要请他来了。我不喜欢。”玉儿想了想,还是拒绝。
她也不离开,趴在张延背上,把他弄散的头发拧在一只手里,分成几股,细细编成辫子就着张熟练掂着手里的炒勺。任凭妻子摆弄自己的头发,玉儿的手指细细滑滑白白嫩嫩的与黑色的头发纠缠显得异常白嫩。
张延睁眼看着在自己背后捣乱的妻子说道:“晚上我教你识字现在不要闹。”
玉儿听到识字这两个字,先啐了他一口,用手狠狠的捶了两下后背转身出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