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务员
繁体版

第四章 鬼魉幽魂(一)

    倒是张建功很意外地睁大原本醉眯眯的眼睛,将陆影又重新打量了一边,咋舌道:“呦!看,看不出来啊!你小子也是读书的料!”

    以江陵武装科技大学为首的,以江陵理工大学和江陵大学为“左右臂膀”的“江陵三院”,因其比肩首都学府的分数以及专业优势闻名全国。即使是张建功这个从来没有参加过高考的人,也知道这三所学校非常难考。

    从他见到陆影,看到他叮叮挂挂的外套,看到他黑中带绿,绿中生红的头发时张建功极其自然地将陆影归为了“差学生”,标上了“不好好学习”的标签。

    可又有谁能料到,自己一眼归为“坏孩子”的陆影却是江陵理工大学的学生,是自己口中的“读书的料”。

    陆影不是第一次遇见对自己的样貌有“意见”的人了,但依旧脸一黑,反刺道:“那是。怎么也要比您儿子好,您说是不是?”

    “嗝!”张建功懒洋洋,换了个令自己舒服的姿势躺,道:“我没有儿子。”

    “唉?”陆影没料到自己随口一句话会得到这样的回应。再看张建功他头向后仰,光照在他满是胡渣的脸上,一股悲伤的氛围,油然而生。正当陆影认为自己戳到了张建功的伤口,而犹豫要不要道歉时,张建功接着道:“老子没儿子。我家那口子肚子不争气,就给我生了个女娃娃——啧,老子跟你们说,老子要是有儿子,肯定不比你们差!”

    眼镜男生推推眼镜,下意识开口安慰,道:“女孩也好啊!女孩是父母的小棉袄。我爸妈还经常嫌弃我不是女孩子,不体贴。”

    “我呸!”

    张建功一边骂,一边坐起来。他双手撑在身后,支起上半身,破口大骂道:“狗屁!”

    众人皆是一抖,诧异地看向张建功,只见张建功两只眼睛瞪的很大,红色的血丝在眼底显得有些可怕,鼻翼也在因为用力的呼吸而颤动,原本双眼突出,颧骨高耸的人现在看起来竟然有了些凶神恶煞。

    只听张建功的声音如惊雷,在黑暗里炸开:“好个屁好!要女娃娃有什么用?来顶我儿子的坑吗!男娃子!男娃子才能传宗接代!才能把我老张家传下去!女娃娃?一个没把儿的能干什么嘛!又赚不了大钱,就是个赔钱货!现在还得给她读书!他妈的——要不是她个死丫头,老子早就有儿子了!”

    “你……”

    陆影将疑惑、不解、震惊写在脸上,两只眼睛眯成缝,嘴巴张开,无声胜有声地望向张建功。当他听到张建功的“传宗接代”时,便翻着白眼与眼镜男生无声对视。

    等张建功喘着粗气,陆影欲言又止。他看向庆安,才发现一直没有多少情绪波动的庆安此时看向张建功的眼神里不自觉渡上了一层霜。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庆安收回了审视的目光,投以疑惑。

    眼镜男生看向张建功,厚实的镜片后面溢出憎恶,张建功扭曲、涨红的脸在眼镜男生的脑海里与另一张脸,逐渐重合。有一道声音在眼镜男生的脑海里不断徘徊,那道声音喑哑,那道声音他难以忍受。终于他再也不愿当做“哑巴”。

    眼镜男生咬紧牙关,下颌线因为紧绷变得锋利起来。煤油灯的光照不进眼镜男生深沉且不加掩饰的愤怒的眼睛中。眼镜男生深呼一口气好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激动,却无济于事。他夹起嗓子说道:“哎呦喂,哎呦喂——我说这里怎么有一股恶臭味,原来是不知道哪里的封建遗老跑了出来。张叔,您这一脑子的封建思想,是准备申遗吗?都什么年代了?张叔啊,原来您不是您母亲生下来的啊!不会吧,不会吧!您母亲可真是伟大,生下您这样的封建残余还让您活到了现在——”

    眼镜男生越说越快,嘴皮越翻越快,上下嘴唇拍打在一起飞出唾沫星子。他双手紧紧攥拳,手指指尖处因为用力陷进手心肉色变成白色。他颤抖的声音和愈来愈冷的目光昭示着她正在忍受极大的苦楚。

    眼镜男生讥笑道:“还老张家……您家是有皇位继承吗?您家是沙漠里的皇室吗?你不是啊——那您为什么还在这儿呢?哎呀呀呀呀,您不应该在地平线以下吗?毕竟您的皇位在那儿啊~”

    “噗——”陆影闻言笑出声来,张建功虽然书读得少,不知道地平线是什么东西,但单从眼镜男生的语气里便知道眼镜男生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刚要张口说什么,只一阵阴风吹过,被困在灯罩里的火便不受控制的忽明忽灭。

    贴在墙上的纸符被吹得掀起一角,黄色符纸上红色的朱砂霎时如同活过来一般,在符纸上游动,飘舞,越过黄灰分明的界限,如血管般扎在墙上。整张纸符散出血色的烟雾迅速笼罩整间屋子。

    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登时烟消云散,众人霎时安静下来。有人直勾勾盯着灯,有人眼巴巴看着墙上异象横生的纸符,有人紧紧抱住自己,嘴唇发白。

    张建功坐直了,嘴唇哆嗦:“庆,庆安呐——这,这……”

    庆安并不回应,只是自顾自站起来后,眼睛一眨不眨地越过张建功,盯着他身后的空窗。拍掉裤腿上的灰,庆安提起地上的煤油灯,想空窗踱去。空气中的红烟像是长了眼睛,自觉跟在庆安身后。有些胆大的,连成绸缎一样,绕过庆安的臂弯,手腕,腰间,颈脖……

    “张叔。”庆安停在距离空窗两三步的地方,红色烟雾也停在这里,不再向外蔓延。白色T恤挡在众人面前有着独特的安全感。

    收拾着从地上爬起来,陆影也跟着一直盯着空窗。他喉结上下滚动。空窗之外像一个黑洞,吸收了煤油灯的光线,不断向另一边延展,另一边能看到的却依旧是漆黑一片。那一片漆黑里……好像有谁在嘶嚎——

    陆影不知道黑暗里有什么,也不知道庆安在看什么,但那边有东西——有东西在哭泣……

    “张叔。”庆安声音清冷,他好像在寻找一个答案,他问道:“张叔,您之前跟我说,你的女儿很可爱,你也很爱她……”

    张建功一愣,立刻明白了庆安在问什么。在前半夜两人的独处中,他是随口说了句,没想到这个青年就这么记了下来。

    一个渴求儿子却没有儿子的可怜虫,在发现自己从此以后都不能再有孩子了,在发现自己的女儿总是维护着她的母亲时,他会干什么?他会认为是自己的妻子教坏了孩子,他会认为是他的妻子在教唆他的孩子不听他的话,他会变本加厉地发泄自己的怒火——他不会去思考自己的错误。因为他是一个“拥有面子”的男人。他将自己没有儿子的罪责归咎于女儿身上,那时,他的女儿不再可爱。

    都有宣之于口的爱都随之消失。

    不,他没有爱过,他爱的只是他自己罢了。

    他只是个自私的、可悲的、沾沾自喜的可怜虫。

    从这以后再谈及儿女问题,便是要了他大半条命。他会咬牙切齿,他会酗酒动手,他会极其激动——他只会无脑控诉上天的不公,斥责妻子的无能,唾骂女儿的可恶。

    一瞬间,积压在心头的怨念战胜了张建功内心对“鬼怪”的畏惧,他开始大声呐喊,好像只要他的声音最大,他就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