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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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宫里人,异邦人

    今日尚不到一更天,乐坊里便已经没了往日的热闹,有的只是一地的残桌和院里的血渍。事情来的突然,去的也很快,周全的戏瘾余味未尽,还在哼着调调儿,在厨房里擦洗着花枪。遇水流和七桂呆在后院厢房里,听着坊里面有动静,等跑出来看时,贼人们早已散去,却不知发生了什么。

    打水,清扫院子,收拾桌子,听小直溜儿绘声绘色的描述着刚才发生的事情,遇水流感慨自己没有能及时现身帮得上忙。梨花则恨恨的骂着那肥猪,可惜没亲手教训他一顿。七桂却只低着头,委屈地掉着泪儿,一个劲儿地擦着桌子,仿佛又犯了一个大错,哭声都不敢出,让人见了好不疼爱。小鹅只好站在一旁,帮七桂递着湿抹布,静静地陪着这丫头。

    后院,汤婆颤巍巍攀上二楼,来看看大娘。大娘只身站在窗前,向外望着月亮,不想多说话。汤婆叹了一口气,插上了话儿:“最近风雨多,坊里怕是要窝不住这只金凤凰喽!”

    “一天下来,两件糟心事。虽不是她的错,却件件与她有关联,想来许是天意。”大娘看着楼下正忙活着的七桂,心里有万分的不舍得。

    “前次常公所言之计,或许是时候了,该仔细计谋一番才好。待时机成熟,还是要告知她一声,问一下她的意思。”汤婆一字一句摘着重点说,似没有什么情绪上的顾虑。

    “这次单碰上个没骨头的,还能唬得住。唤作别人,恐难以收场。乐坊的气数竟已弱到如此,连一个丫头都保不了!”大娘像是不甘心自己的老去,亦或是不甘心,在不经意间就被消磨掉的过往的辉煌,怕是平淡日子过久了,再锋利的刀收回了鞘,也没了杀气,思来想去,终是憋不住那口气,抓起一只茶壶,“啪”地一声,捏碎在一地。

    接下来连过几日,坊里竟风平浪静。三爷每日打探消息,万府也无异常,只知那肥球终日藏于家中,不愿出门。大娘则言:“狼性恶,欺弱惧强,贪食却胆怯无能,喜钻营群出,夺食为生。受伤时恐被厌弃,故作乖巧,得势便嚣张跋扈。今日不除之,来日若再犯,定会加倍之凶残。不过说到底这畜生只是万家的一个外戚,趁势笼了些钱财,养些府兵,便可狐假虎威。欺了平头百姓,万府自不会在意。此次闹到我们头上来,万府为保名声,也未必肯替他出头。”听此道理,众人便也放下心来。七桂藏于房中,不愿在坊里露面,遇水流便每日陪伴哄其饮食。时间长了,七桂想吃什么,竟会不自觉地让遇水流去做给自己吃,胃口没问题,想来精神头也恢复的不差。每次遇水流来看望七桂,梨花便拽着小直溜儿躲去后院练武,也能泄泄心里的怨气。

    小小的乐坊,每日阅宾客无数,三教九流皆会来此,名为赏曲儿,实则官来利往。“权“和”利”二字的中间,从来都少不了女子。

    七月半,烧纸钱,一大早,三爷便载着大娘、梨花和小鹅出了西城。后院晨练的人只剩遇水流、小直溜儿和七桂三人。小直溜儿的木剑已耍的像模像样,遇水流则专心琢磨着大娘传授的掌法。七桂趴在石桌上,直望着遇水流,却是开心不太起来。接连几日的近身照顾,这情分,七桂的心里自是明白。可在七桂想来,自己并非是自由身,尚有无数条丝绳系在自己身上,要想像普通人一样的过日子,恐怕是奢侈。眼前的寒哥哥,哪里像是有能力斩断这些牵绊的样子。可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七桂便只好趴在胳膊上等日子。

    晨练罢,遇水流回到房里,见谢武已起身穿戴整齐。便神秘的关了门,向谢武问了一句:“谢兄,能否请教你个法子?”

    “嗯?出啥事儿了?寒兄竟如此客气,说来听听!”谢武坐定倒杯茶水来饮。

    “坊里是否有过,入宫学员可不入宫的先例,比如犯个什么错,表现不好之类的,或者其他法子,就不需再入宫了。这种先例有吗?”遇水流小声问道,生怕被别人听了去。

    “你说的是桂花儿吧!”谢武一语道破遇水流的心思,继续解释着:“寒兄,这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儿。虽说桂花是坊里培养的好手,可现在入宫管制的规矩也没有那么严,宫里又不缺这一两个人,无非是多塞几两银子的事儿。你说那种表现不好的或者有什么坏脾气的,自然是不许入宫的,而且还会送到别处做苦活儿,这法子行不通。等宫里要人的时候,只要桂花同意留下,我想大娘定能留得住,留住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只能看寒兄自己的表现啦!”谢武拍着遇水流的肩膀,自信满满的说道。

    听了这番话,遇水流自然是松了一大口气儿,顿时轻松了许多,开始琢磨着找个时机,就赶紧告诉七桂,去了她的心病。

    过了晌午,三爷的马车奔了回来。刚刚祭拜归来,梨花和小鹅的眼睛都已哭的浮肿,回坊后便各回了屋。大娘陪其同去同归,也难掩几分忧郁,藏于书房不愿见客。遇水流见状,便悄悄下厨房煮了几碗红枣莲子羹,让小直溜儿分别往梨花、小鹅屋里送去,自己则端了一碗,捧上二楼。

    二楼书房,总见汤婆和大娘在其中议事,遇水流实并未踏入过。此次上来,一是想解一下大娘的烦愁,二是顺便打探一下七桂可否不入宫的法子。门敞开着,敲门后,见屋内大娘正立于书架前,赏着一幅挂置的长卷。见遇水流前来,竟有几分惊喜之色,忙招手让其进来。遇水流置粥羹于桌前,大娘欢喜,当即坐下吃喝起来。书房内除却书架和书桌笔墨之类,并无别的什么特别物件,唯一能引人注意的,便是那挂着的长卷。卷中有红笔勾勒一女子轮廓,立于水墨木栏前,月牙挂柳叶,清风舞裙摆,上有小字题诗曰:昨日花开梳头红,今日花落树头空;花开花落寻常事,未必皆因一夜风。

    见遇水流在仔细端详着画卷,大娘微笑着解释起来:“此画卷乃一挚友所赠,画中女子说是老身当年。可惜这位老友已辞世多载,今日刚拜祭过了,便想起此卷,寻出来回想一番。”

    在遇水流看来,此画卷更像是爱人之间的信物,想必大娘年轻时,也有一些隐痛的离别之事,如今能直接的讲出此事,定是已不把自己当作外人。

    “这画当真是美得很,诗依于景,似含半舍半离之意。”遇水流由心而发,竟觉得画中女子有几分像似七桂。

    “遇公子也当真是好文采,若这位老友尚在人世,定会视遇公子为知己。可惜造化弄人,他为百姓而生,舍己为江山,江山却弃他如草芥。这花开花落之寻常事,许是他已预见了自己的结局。”大娘在此时能笑谈起自己的这位老友来,满眼的却是惋惜和爱怜,许是已历过风雨几十载,不再是一个留在过去的人,忧伤之类自然不会轻易表现出来。

    虽说坊里的客人大都为权为利而来,可偏偏有人来不是为了钱。

    大娘用膳罢,收拾好碗筷,遇公子下楼开始忙活坊里的杂事。今夜虽是鬼节,坊里的曲目还是要以热闹为主,毕竟客人不是来找眼泪的。周全今夜备的是《钟馗嫁妹》,自己戴方顶大檐儿褴褛帽,面挂长须,着长袍黑靴,系红腰带,手持玉如意。小鹅则扮演钟馗的妹妹,谢武今日竟也上台凑数,扮演那杜平。今日客人稍有稀疏,为了给他们捧场,梨花拉上七桂,坐于大堂前排也凑数观起戏来。

    临近天黑,前门进二位高人,说是高人,是因为此二人身高其长,足六尺有余,高大威猛,头带布帛帽,帽中盖小辫儿。一人着金纱衣,挂黑马甲,系贴玉黑皮带。另一人着灰布袍,挂兽皮马甲,身材肥硕,满面胡须。一进门便似带进了风,两旁环视一番,便直走进了旁侧的茶室。

    不多一会儿,前门又进三人。中间一人身材矮小些许福肥,头戴黑乌沙,小眼挂双眼袋,小络腮胡,着圆领花鸟百褶裙,黑底白靴。一旁两位则身材健硕,按刀护于两侧。三人径直走向大堂前排,寻一大桌前后坐下。小直溜儿随即提水上前敬茶。

    见久无宾客入场,曲目便开演。周全这个戏痴,对钟馗的角色把握地老道熟练,台下也时不时的传来鼓掌叫好声。待小鹅和谢武登场,表演二人初见面的羞怯时,梨花和七桂二人更是扯开了嗓子助威起来。这几声喊过后,坐于前排的矮胖子黑乌沙,不由得转头看向身旁。竟发觉旁边的这位红衣女子,生的如此的雏嫩窈窕,面无粉妆却红润,唇似薄玉腮如米脂,花前流海眼似蒲桃,人人见而欲食之,不由得看得出了神儿。似过了许久,七桂察觉出身旁这位客人,在一直盯看着自己,不由得紧张起来。微笑着点头回礼,然后拉起梨花,朝台后走去。此时这矮胖子乌纱帽方察觉出自己的失态,扭头继续欣赏起台上的钟馗来。

    听者正酣,忽闻一声大叫:“滚蛋!”只见入门茶房的帘子中,飞出一个身影,重重地撞在了门前的柱子上。被摔出来的是个一孩童,着店员装扮,众宾客被惊,戏台上的小鹅见状飞奔下台,急跑过去护住那孩童。遇水流正在大堂传送着点心,见状也飞奔而来,将孩童挡于身后。是小直溜儿被打了,且遭此重重的一摔,似已喘不过气一般,躺在地上难受的捂住胸口,小鹅赶忙扶起他的头身,帮他顺着气。此时,坐于前排的乌纱帽两旁的护卫,已手按刀柄,相互示意,矮胖子乌纱帽则不动声色的只看着台上钟馗演戏。

    茶房的帘子掀开,走出来一穿兽皮的粗野高人,手提茶壶,嘴里操着并不流利的京片子,直骂骂咧咧开来:“你老娘的,敢偷听老子们讲话!”说着便举起茶壶欲砸向挡身的遇水流。正此时,一阵风过,轻飘飘一个身影,穿过大堂,挡在了遇水流眼前,这身影,举手便对着那粗野高人的脑袋上一叩,这高人身形虽高出半尺,拎茶壶的上臂却瞬时没了力气,腿脚也软了下来,踉踉跄跄向后倒去,手左摸右摸欲抓寻些扶手却无处可抓,幸被另一位高人从身后扶住拉起,才未跌倒。这粗野高人似已眼神不明,摇头晃脑还未没看清谁打了自己,就被另一高人急拽到身后茶室里去。这出手之人是谢武无疑,戏装尚未脱掉,只给了对方这么一下。金丝黑马甲扶帘而出,见是一戏装男子救场,便拱手行礼,向谢武赔罪:“下人本性粗野,不知礼数,出手鲁莽,恐伤了店家小二,实属不该,鄙人定当严厉惩治,还请店家见谅。”随即绕过谢武,欲向前查看小直溜儿。遇水流直挡在前,伸手不许其再靠近。

    小鹅忍不住训道:“哪儿来的野夫,对一个孩子竟也出手这么重,半点教养都没有。”金丝黑马甲继续行礼赔罪:“方才我主仆二人,在茶室商讨商情,并无注意来客。下人见有人忽然闯入,不只是小二来添茶倒水,误以为是探子偷听,便出手推出门外,当真是不应该。鄙人愿赔偿药费损失,当面致歉,如有所求,定当尽力满足。”说着从坏了掏出一银锭,递给小鹅。见小鹅不回他的话,金丝黑马甲便置银锭与一旁桌上,再次赔礼。

    台上的乐声早已停住,钟馗却自顾自的在台上舞着白扇,咿咿呀呀鬼叫着,坐于台前的矮胖子乌纱帽,也随着调调儿转悠着手里的折扇,志趣颇为相投。大娘听到打闹声,急从台后出来查看。金丝黑马甲见到大娘前来,又是一通行礼赔罪:“下人误认为有人偷听,出手鲁莽,实属不该,还请掌柜的见谅,鄙人愿尽所能赔偿。”

    大娘并不理睬他,急向前查看小直溜儿伤情。

    见大娘不接自己的话儿,金丝黑马甲又继续介绍起来:“在下石宝奇,从东北边而来,做皮货生意,来京仅数月,想在各个坊里寻些商机,今日初到宝地,便犯此大错,实属不应该,实属不应该!阿古,还不快滚出来赔罪!”说着对着茶室内吼了起来。

    “既是经商而来,何虑有人偷听!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大娘一阵戳破对方的借口。

    此言一出,台前的矮胖子乌纱帽,忽停住了手里的折扇晃悠,转头看了过来。茶室里的那个阿古没有出来,出来的也是一个带乌纱帽的人,那人出来前便挡着半边脸,看都不看大堂一眼,急溜溜出前门而去。

    金纱黑马甲自知理亏,不好再辩驳下去。大娘见小直溜儿已顺过气来,摸其胸口肋骨,也无断裂痕迹,气息趋稳,便让小鹅抱其回屋歇养去。

    “近七尺的男儿,竟对孩童下此重手,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幸好这孩子皮骨结实无碍,未伤及性命,可也难免留下什么阴伤。此次若无大事,老身便饶过你,劝你约束下人,莫再行忤逆之事。”大娘语气缓慢而严厉,警示着这从东北边来的皮货商人石宝奇。

    石宝奇谢过掌柜的谅解,当即携粗野下人离坊而去。大娘此时却怔怔地望着前门,好似想起点儿什么。台上的钟馗已唱演完了,台前的矮胖子乌纱帽起身从两护卫,经大娘身旁而过,走前门而出。大娘看着这三人的背影,一瞬间被点醒,急转身走向后院,奔书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