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现代当文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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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岸田往事

    日向岸田出生在和歌山县新宫地区,该地属于日本历史上文化积淀深厚、被视为神明居住地的熊野古国。

    中世纪却沦为被歧视部落区域,在日本传统文化中,这是与“天之国”“中土之国”相对的“根之国”圣域,与死亡、污秽、低贱等意象相通。

    “家父是个出逃的部落民,在与我母亲相遇后生下了我,之后由于我母族无法接受母上与“秽多”相结合,在我六岁时逼迫母亲与父亲分离,我也随母亲回到母家生存。

    从此我和母亲便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直到多年后我随母亲改嫁,与现在的父亲组成新家庭,我们才摆脱被人指颐气使的处境。

    我有次随母亲来浅草这里的表演大厅,母亲说漏嘴,我才知道那个纪州玩偶便是家父的作品,而家父早在我随母亲回家的第二年便自杀身亡。

    我记得他是个很温柔的人,会在秋天的时候弹三味线,那真是天国般的画面。”

    说着岸田闭上了眼睛,好像在回味父亲当时的弹奏的声音。

    林野听到岸田说到“秽多”的时候,就明白了一切。

    他第一次接触到这个词是在原始空毕业后的第一年,那时候他还因为熟悉日语有在某家日企兼职过一段时间的翻译。

    有一次由于工作需要,需要林野出差半个月去大阪工作,在此期间他结识了一个曾经在上海留过学的日本朋友小枝。

    由于彼此对对方文化都有一定了解,林野和他很快变得熟络起来。

    有一天,他开车带林野去参加一个日本年轻人的聚会,车子经过大阪日本桥的一片低矮住宅区,他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小心的绕道过去。

    林野很诧异,后来小枝和他用异样的眼神说这里住的是部落民,同和地区,不小心碰到会纠缠不清,因为赶时间他当时就没有在意。

    后来公司聚会,大家聊某某人,作为唯一的外国人,让林野感觉吃惊的事情出现了:

    一个公司前辈,当大家面说日本现在很多人不能生活下去,用嘲讽的口气说某某的地方出来的人,结不了婚,也找不到工作,在这林野清晰的听到三字,部落民。

    其他人也如恍然大悟一样哈哈笑起来。

    还有一个事件让他印象深刻,由于长期写作没有收入,他有时也会在国际交流中心教日本人中文,期间认识了一个叫佐藤的日本老头。

    由于都聊喜欢历史,三国志之类的,所以关系很好,无话不谈,也经常一起喝酒。

    有一次说起他动荡的一生,年轻时候他就在九州的三菱工厂清扫过车间。

    后来干了几年又去了北海道牧场去喂马,漫天大雪他牵着马出去喂,回来还要给每匹马清扫全身,凌晨三四点才能睡,早上天还没亮就要起来,没有周末,他形容那个生活是地狱。

    最后同样从他嘴里听到了“我啊,是部落民”这句话。

    后来林野接触了日本幕府时期的历史才知道,原来日本表面上没有阶级之分,看似是一个和谐的社会,不过事实上当地仍隐藏了封建社会遗留下的阶级制度。

    据他所知,哪怕在今天,仍有部分日本人不愿与“贱民”阶级后代通婚、打交道。部落民在日本社会里,没有上升通道,在就职,结婚方面有很多歧视。

    日本是岛国,相比较于其他国家更容易形成同质化社会。

    这样的社会里面必然会有一些异己分子,在同质化且内向的社会中生存,异己分子必然没有空间,于是就是被集体歧视。

    部落民问题由来已久,有着很深的社会历史根源。

    幕府时期,江户幕府为巩固自己的政权,维持幕藩体制,继承了丰臣秀吉制定的固定人们身份的方针,强制地把人分为士、农、工、商等四个等级。

    至德川幕府初期,“士农工商”身份制进一步强化的同时,四民之下的还有“非人”和“秽多”,他们被作为贱民阶层固定下来。

    “非人”“秽多”多从事卖艺、占卜、屠宰、丧葬、皮革制造等与杀生有关、被认为是污秽的行业,世代居住在固定的区域,逐渐形成部落,故被称为部落民。

    具体到新宫而言,因纪州一带地处大山深处,该阶层还多从事伐木、木材运输等劳动。

    明治初年,政府通过太政官布告(行政官通告)废除了“士农工商”身份制度,确立了皇族、华族、士族、平民四个新阶层。

    1871年颁布的“(秽多)解放令”规定“秽多”和“非人”等同平民,允许不同身份之间通婚。

    但部落民倍受歧视的状况并未改变,被划入与部落民同一阶层的平民反而以此为耻,各地相继发生了袭击部落民、焚烧部落民房屋的反对解放令暴动。

    不仅如此,法律上的表面平等还使部落民丧失了重要的经济来源,皮革制造等专属产业被财阀夺走,赋税方面则因平民身份较以前更为沉重。

    而且由于长期严禁部落民与外界通婚的政策,部落民为了繁衍生息,只能在极其有限的地域范围内进行婚配。

    近亲结婚导致他们的身体、精神都有着遗传问题带来的先天缺陷。

    “林野君你知道吗,我们就一直生活在被侮辱被歧视的环境里,我在母族时,恨不得自己是个隐身人,那样便可以不被看到,不被欺辱,“贱民”的称呼几乎伴随了我整个童年。”

    “在得知家父去世后的那一年里,我去过两次我出生的地方,但是由于部落民曾经生活在被指定的区域和村落,因此这一区域就成为部落民无形的“身份证”。

    当时在买月票时,我故意买到前一站或后一站,为的是不让人一眼识破自己是部落民。

    下车的那一刻,我无比憎恨自己!”

    说到这,岸田面露狰狞,与平日自由随心,一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形象大相径庭。

    完全颠覆了林野对他的认知。

    没等林野说话,岸田又面露悲伤接着说道

    “我好像还没告诉过你,我有个哥哥,前几年和我父亲一样也自杀了。

    因为他未婚妻的家里私下购买“部落民”的姓氏与居住地区手册,用来调查未来女婿的出身背景,而在我哥哥得知自己部落民身份曝光的时候,他选择了在浴室终结自己......”

    沉默。长久的沉默。

    “林野君,我真心喜爱落语,不仅仅是因为落语的表演场所有生父的痕迹存留,也不仅仅是我和哥哥一起听着落语笑出声,在三味线的伴奏声中走出现场的记忆之地。

    更重要的是如我之前和你所说的,来这里你不需要特别的文化修养或社会地位,这里是可以平等欢笑的地方。

    ......

    “独自生活中,遇到苦闷或者思念父亲之时,觉得人生就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剥开,到最后会发现什么都没有。

    这种时候,我会查一下寄席的节目单,乘坐地铁,然后等一开场就走进寄席,从头到尾把近四个小时的表演全部都看完。

    刚出头的年轻落语家在台上怎么扬声都无法引起一声笑声,还有的观众早早就在最前排的位子上打起了瞌睡。

    但不管怎么样,落语家必须把一个小品坚持讲下去,讲完才向观众鞠躬退场,然后明天在同一个时间再次登场表演。

    最后表演完让全场捧腹大笑的“真打”,在他泰然自若的表情里,也似乎能感觉到其中藏着多少辛酸苦楚。

    别人不喜欢又如何呢,无论如何,我想。

    应该要笑着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