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道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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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成全

    南崖村,村长书房中。

    单志民已经在藤椅上坐了许久,指间的墨锭往复摩擦着砚台,粘稠的墨汁来不及回淌便又被划开,刺耳的玉石摩擦声在房间里横冲直撞,听的人心烦意乱。

    一脸愁容的单志民收回散乱的目光,好似下定了主意,甩手扔掉了挂满墨汁的墨锭,提起毛笔沾了沾砚台里的墨汁,就要下笔。

    笔刚落下,巴掌大小的蝉翼纸沾粘在了笔上,他随手一甩,也不管笔落何处,就又在笔架上摘了支新的,往砚台里淬了口涂抹,笔锋搅了搅,在另一张蝉翼纸上写道:蛊事已泄,九方未定,已惊北,丹可弃!

    十四字草草写完,单志民捏着蝉翼纸在空中狠甩几次,不待墨干便卷成了筒,塞进绑在鸽腿上的微小圆木盒里,塞上布塞,将鸽子从窗户放飞了出去。

    鸽子一脱手便直奔北方而去,不多时,消失在了视野。

    做完这些,单志民坐回藤椅,单手拄着额头,再次陷入到先前的木讷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单志民的儿子单桧急匆匆的破门而入,未等父亲缓过神来,便以手护嘴凑到耳旁,小声说道:“人,自缢了!”

    单志民惊的转头直勾勾盯着单桧,大呼:“什么?!”

    转瞬,单志民只觉怒火上涌,满脸通红,提起拳头狠狠的砸在了书桌上,被震翻的黑玉砚台滚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不是让你盯着的么?怎么就自缢了?”

    说完,单志民像是想起了什么,揪住单桧的衣领,紧跟着问道:“死了么?还能救不能?”

    单桧的眼神不停的闪躲着,嘘声回应道:“您只是吩咐我看住人不能跑,可没说……”

    单桧顿了顿,委屈道:“再个说了,她吊死在自家房梁上,这在外边也看不到啊!”

    单志民即便再怒火攻心,也知道自己的儿子说的是对的,他无奈的“哎”了一声,望向窗外,想起那只刚飞出去不久的“坏消息”,与此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他顿感浑身无力,瘫软的坐了下来。

    “守着这破村子十几年,眼看着就要功成身退了,十几年的努力啊!怎么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吊死了呢?误了大人的大事,即便是你爹的亲祖父,咱们爷俩也不得善终啊!”

    说到这里,单志民将指尖深深扎进了发髻,村子里为数不多的衣冠楚楚之人此刻也乱发佯狂了起来。

    单桧闻言吓的不轻,死命的摇晃着单志民的胳膊,带着哭腔嚷嚷道:“爹,我们赶紧逃吧?”

    单桧的话令单志民清醒了几分,他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糟乱的头脑硬是挤出几分冷静,左顾右盼的念叨着:“对!对!赶紧逃!不能耽搁,得马上走!”

    单志民不断重复着先前的话,手上也开始毫无头绪的胡乱收拾起行囊。刚收拾到一半,他好似又想起了什么,将塞满了各种杂物的包裹摔到了地上,人也跟着瘫坐下来,盯着散落了一地的衣袍,泄气般说道:“逃……能往哪里逃?人死了,蛊书也随之而去,这事传到大人那,莫说是我们,就算是你太祖父也必是死路一条啊!”

    “都怪我,当初我若不贪那北家的医书,早几年将九方遗孤之事禀于大人,哪还有今日的窘境!”

    单桧闻言安慰道:“那人后腰处的痕迹不也是近日用过大人给的沐春蛊才确定是族痕的么?要不是北书堂,我们怎会弄不清这蛊到底是她自己解的还是北书堂的本事。都怪那北书堂,坏了大人一石二鸟的好计。”

    “您当初就该听我的,不该将此事告诉曾父,田大海既然已经死了,这事儿只要我们不说,没人会知道的。”

    单志民听了儿子的话,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那个田大海就该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一张口就要半颗寿元丹,不将此事告与你曾父,我们去哪找半颗寿元丹撬开他的嘴,不找他鲁大川,我们去哪知道田大海的糟妻居然是九方汐螺,是大人族里的九方遗孤?”

    说到这里,单志民愈发的愤怒了起来,接着说道:“将那个田大海按到海里淹死算是便宜他了,现如今我瞒着村里人经营了十多年的蛟丹生意才堪堪换吃了三分的寿元丹,他一张口就要五分,一个为了多苟延残喘些年岁连糟妻都肯出卖的人,就该被千刀万剐!”

    “再说那个九方汐螺,居然选了田大海,当初若是在暗里应允与我,岂会被枕边人卖了都还不自知,更是活该!”话毕,单志民看向远方,眼睛眯成了缝,又不知在惦记些什么。

    单桧望着面前这张长相与岁数稍显不符的脸,他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居然已经服下小半颗寿元丹了。三分的寿元丹竟不肯为他这个亲儿子留下一分,想到这里,单桧心中生出几分暗恨,可又一想,此情此景,都是将死之人了,恨又有何用?

    单志民虽深居僻村,但毕竟也是官路之人,单桧只是稍用力的咬了咬牙根,单志民便从儿子略鼓的腮颊处看出了端倪。

    他垂下头,认命般叹了口气,有气无力的说道:“此刻说什么都没用了。你爹爹我还妄想着做成此事当上了城主,好好让那鲁大川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对我的,哼!祖父?我喊了他四十多年祖父大人,他却当我是条狗。不过如今也好,你我不能苟活,他鲁镇长也必会被大人生剥了皮去!”

    单桧毕竟年轻,听到单志民的这番说辞知道自己已是难逃死劫,整个人瘫在藤椅上,颤抖不停。

    梦螺的娘亲,九方汐螺家中。

    梦螺吃过北歌的一颗丹药,此刻正蜷缩在床榻上睡着,母亲吊死在悬梁上的可怖画面令她在梦中不断的惊厥着,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

    北书堂自打出了家门便去了梦螺家,他也是除梦螺外最早知道此事的人。当他将梦螺娘从白绫上扶下,感受到梦螺娘的体温几乎与常人无异,他知道,梦螺娘当是自缢不久。

    北书堂万分自责,哪怕自己早到一盏茶的时间或许就能将她救下。他知道她为何自缢,她是要他带着两个孩子痛快的活,而她活着,他们就得陪着她颠沛流离,永远过东躲西藏的日子。

    他望着身前安详躺着的女子,想起她刚进村时的模样:

    那时,她就站在村口的芙蓉树下,也穿这身白娟缎裙,也戴这支琉璃白簪,也挽这条绫罗白缎,也站在斜阳里勾勒出修长脖颈,翘鼻嗅满了芙蓉花开的味道。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记得如此清晰,甚至是微风拂过鼻息时那似有似无的芙蓉花香都依旧萦绕。

    他有些分不清那个人是谁,他只记得一位名叫月芙蓉的少女,一个与他定情在芙蓉树下的女子。

    此刻的他依旧分不清楚,他只知道,此生又背负了多一人的债。

    悔意如浪奔涌而至,斯人已去,他也终于明白:并不只是迟来了一步,而是好久,好久……

    没有人见过北书堂这般的疯狂过,他环抱住九方汐螺,众目睽睽下出了院子,没命般的冲向自家。

    到家后,轻轻将她放下,而后左掌一挥,划开虚空,右手握住凭空飘出涟漪的一段剑柄,又是一拉,剑随腕走,锋立于身下。

    北书堂冲出院子,单手执剑横挥,一道弯月剑气脱剑而出,碰触到院门的一刹,那由粗支编成的院门竟被齐齐拦腰斩断,上端的枯枝散落一地。

    此刻的北书堂蓬发乱舞,好似疯人,剑指院外众人,冷冷道:“踏近半步者,死!”

    话毕,他转身而去,长剑掷天,那剑盘旋飞天十丈有余,而后一头扎进了院门外的泥土里,剑身摇晃久久不止,看的众人连连后退,生怕落剑之势伤了身体,而后才又惊呼:“这人……这人可还是北书堂?!”

    同样惊掉了下巴的还有不明所以的北歌,他自出生便随父安居在这偏僻的南崖村,也没见过这般了得的父亲,更没见过这般了得的剑气!

    他的父亲会使剑!

    北书堂从北歌身旁经过,也不言语,扯着北歌的手将其拽进了屋里。

    “北歌,你且要听好!”

    北书堂见北歌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急切言道:“你干娘她自缢已绝,先前我已设法困住其魂魄,现要救她。你速查《医道天书》上卷《盈源》篇,记清所需药材。”

    北书堂一边说一边走到灵台前,双手紧握住供奉香火用的炉鼎,而后用力旋转,厢房随即传来了“砰砰”两声。

    做完这些,北书堂拉着北歌走进了厢房,原本平铺着檀木的地面中央多出个两丈长宽的方形地洞,霉潮之气扑面而来,看起来好久都没人下去过了。

    来不及过多解释,北书堂示意北歌沿着搭在洞口的木梯走下去,而后自己环抱住月芙蓉的遗躯小心的下了洞。

    洞不大,两丈长宽,七尺余高,厢房本就较暗,这设在厢房地下的暗洞更是漆黑一片。

    北歌不敢乱动,借着洞口传来的微光伸手向前探了探,却触了一手的蛛网,经此一试,便是手也不敢乱伸了。

    不多时,北书堂打着了随身携带的火折,点亮了从斜梯下方的木盒中拿出的油灯,与北歌一同简单清理了蛛网,这才将预铺在地上的油纸兜起,扔到了洞外。

    四盏油灯分立在屋角的四座腾龙灯柱上,可能是年久潮侵的缘故,四条裹金的木龙已是斑驳之躯,可即便如此,当四条龙嘴处明暗不定的萤光交互相映,映射在洞体墙壁上的十几条龙影好似有了生命,在画满了墙壁的青云间奔腾,口含金阳,追云逐月。

    揭走落满灰尘的油纸后,北歌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洞地的中央居然是个法阵!

    法阵呈圆形,长六丈,中央布满了繁杂的凹纹,圆形法阵靠近四个灯柱的位置分别摆放着四方铜鼎,一尺见高,蛛网密布。细观之下,法阵纹路虽然杂乱无章,却也透着玄妙之感。

    北歌在这宅院与父亲同住了十几年,还不知道自己姐姐的闺房中竟还有如此玄妙,更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何时有的那般能耐。此刻的他有些恍惚,仿佛自从听到九方汐螺这个名字开始,一切就都变得不那么真实。

    北歌下意识握了握干娘的手,余温在,却也不比先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