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半月匆匆。

    北歌醒了，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晌午。

    油纸窗户投进的阳光照的他有些发晕，口干舌燥的他想起身寻些水喝，怎料手一用力，疼的嗷嗷大叫了起来。

    “嘶……疼疼疼疼疼！”

    经这一番折腾，他倒也学乖了，静静的躺在床榻上，再不敢随意乱动。一边端详着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手指，一边用另一只手小心探索着身体，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废了？”

    厢房门内，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姑娘探头出来，看了看躺在床上疼的龇牙咧嘴的北歌，笑嘻嘻的说道：“干爹果然厉害，算准了今日你会醒。”

    说着话，小姑娘蹦跳着走到了床榻对过的木桌边，端了满满一瓢的水，递到了北歌嘴边，缓缓的倒了下去。

    梦螺一边倒，一边拂袖擦拭着溢出嘴角的水，说道：“废物小哥，你可要快点好起来呦，不然还得伺候你一辈子呢。”

    北歌噗的一下喷净了满口的清水，挑着眉头，似笑非笑的端详起面前这个只有八岁半的小丫头，可在她的脸上寻了半天，除了一本正经的说辞，竟一点羞涩之意都没有。

    北歌这一口喷的到处都是，梦螺也不生气，找来块抹布围着床榻擦了个遍，最后绕到北歌头前，反方向俯视着北歌，两扇长睫毛自上而下扇着风，瞪大了楚楚可怜的眼睛说道：“来，擦擦嘴，下次要小心些哦。”

    北歌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还被抹了一嘴的床尘，他连呸了好几口，心中甚是苦闷：这小丫头，八岁就如此难缠，他日若是出落到十八岁，还不得被折腾的寝食难安？

    回溯过往的这几年，北歌越想越是惶恐，就在他眼皮底下，竟诞了只小妖，他亲手渡的！

    喝水喝到连打了好几个饱嗝的北歌不禁闭上了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心中默默重复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或许是小妖还未长成，人性未泯的她倒也知道端了碗热粥，一匙一匙的硬塞了大半碗，只那比妖大过半旬的北歌有些失落：好像自己也是这般岁数便开始为小梦螺出头的吧，一晃六年过去了，梦螺竟也八岁了。

    临近午饭的缘故，没过多久北书堂便回来了，手里拎了只野鸡，五彩斑斓的尾羽在透进屋子的一缕阳光的照射下，散射出绚烂的光芒。

    南崖村这种地方想捉只野鸡属实不容易，虽然北边是延绵数十里的亘畔山，按理说应该野味满山才对，可事实上，三五个壮汉冒着胆子进山，多半也只是徒劳。

    所以，更多时候，村民们会选择在雨后进山，即便捉不到野味还能随意摘一些生的漫山遍野的蘑菇。小中些菇毒也无所谓，当是为平淡生活添些小趣，若是不小心被毒到翻了壳，村民们也不太慌，这不还有北家父子俩么？

    小梦螺听到野鸡不驯的叫着，人也蹦蹦跶跶的出了屋子，见到北书堂果然提了只野鸡，她一边小心捏提着鸡尾，一边欢喜着说道:“干爹，哥哥醒了呢。”

    北书堂“哦”了一声，也不进屋，忙活着生了火，准备起午饭来。

    屋内起不了身的北歌竖起耳朵听的有些纳闷，他下意识将舌头塞进了上牙膛，皱着眉头嘬起了牙，不多一会，撅着的嘴唇叭的一声炸出了响，而后整个脑袋就又轻松了起来，小声嘀咕了句：“嘿！当是何事，爹爹生我气了而已。”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野山鸡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屋子，人躺在床上的北歌却听到隔壁灶房传来梦螺嘬鸡汤的声音，那细长绵柔吸流声的末了都会被“啊”的一声升华，北歌仿佛看到了一张洋溢着无比幸福的小脸和朝着小脸扑面蒸腾着的热气。

    “咳咳。”

    北歌有些按奈不住了，压低着嗓子试探性的咳嗽了声。

    屋外的梦螺听见了，坐在梦螺旁边吹着热汤的北书堂也就听见了。

    梦螺端起属于北歌的那碗汤，略显撒娇的朝厢房努了努嘴，见绷着的北书堂点过了头，这才开心的端着汤碗进了屋。

    见马尾辫起伏着跟进了门，一脸严肃的北书堂笑着摇了摇头，端起那碗被吹温了的鸡汤径直朝梦螺娘的厢房走了去。

    进了厢房，北书堂将鸡汤放到了一边，小心扶起了九方汐螺，将其靠在了肩头，而后皱了皱眉头，细语道:“怎么又瘦了？”

    北书堂小心翼翼的喂着汤，却听见隔壁厢房传来北歌龇牙咧嘴的叫声:

    “汤，烫！汤汤汤，烫！”

    正赶上北书堂又端起半匙汤，他下意识抿了一小口，这才安下心来，却听那北歌又大叫了起来。

    “单桧，单桧何在！还不快快现身，替我收了这丫头！”

    只那梦螺依旧咯咯咯的笑个不停，匙里的鸡汤洒了北歌一脸。

    南海镇，四季赌坊。

    一名老态龙钟的侍者颤颤巍巍的将一碗茶汤端到一位十五六岁少年面前，少年上下左右晃着脑袋，躲避着老者送茶时挡住他视线的衣袖。

    正当这时，少年对面，一位斜露着半边肩膀的女赌师猛的将骰盅落在了赌台上，将少年围成了圈的赌徒们也随之将目光从女赌师招展圆润的香肩上滑落，聚焦在了黑檀骰盅之上。

    霎时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齐声喊道：“大！大！大！”

    媚眼如丝的女赌师先是看了少年一眼，而后缓缓的抬起了骰盅，见少年又一次赌输了，女赌师委屈的撅起了粉红色诱人的薄唇，好似自己做错了事情，又很担心少年会责怪她。

    少年看也不看女赌师一眼，拍案起了身，气急败坏的掀翻了冒着热气的茶汤，而后又“阿嚏”一声坐了回去。

    赌场的打手见状也不生气，一个个双手挽着刀，斜眼瞄着少年，嘴角几乎咧到了天际。

    少年输了钱，却也不含糊，伸手在随身包裹里掏了好一阵子，才又拎出只通体碧玉的手镯来，引得围观众人指指点点，品头论足了起来。

    少年单手提着镯子放在桌下，低头摩挲了好几个来回，而后潇洒的往赌台上一拍，意气风发的提了提宽袖，拍着胸脯对女赌师朗声说道：“再来！待小爷我赢下这把，赎你回客栈唱曲儿听。”

    女赌师端着副娇媚，正欲开口，啪的一声蚊音生生将撩到了发梢的纤纤玉手僵在了原处。

    只见那通透碧绿的翡翠手镯已然成了两段。

    少年脑中嗡的一阵眩晕，颤颤悠悠的拾起两段镯子，又将其大力的对在一起，眼看着手镯严丝合缝的回归到本来面目，少年轻轻放开了右手。

    “啪！”

    半只手镯掉在了地上，摔的更碎了。

    眼看着即将到手的玉镯被憨人作践的没了样子，女赌师心中厌恶之感又浓烈了几分，可面上却是惋惜中带着几分关切。

    “公子小心，莫要划伤了手。”

    少年望着捧在手里的半只镯子，先前难平的赌意逐渐平息下来。

    这镯子是他娘亲留给他的，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娘亲长什么样子，他只知道他的命是他娘亲的命换来的，在他刚出生的时候。

    先前的脑热随着镯子的破碎逐渐降了温，此时此刻，阵阵孤冷涌上心头，少年将半只镯子揣进了贴身的内兜，一把掀翻身旁的包裹，几件土里土气的粗布衣服散了一地，他木讷的杵在原地，再没了先前的神采奕奕。

    女赌师阅人无数，不愿再让一个穷酸相十足的憨人耽误自己的时间，本着职业素养，她还是柔声柔语的说道：“公子，接下来该如何呢？”

    少年一脸的没精打采，目光呆滞的自顾言语着：“钱赌没了，镯子也没了，家也回不去了，不如死了算了。”

    “我跟你们赌命！我赢了把我先前输的还给我，我输了你们把我命拿去。”

    女赌师拂袖遮了朱唇，咯咯笑过几声，之后稳稳的端着双臂，礼貌又不失优雅的回道：“公子说笑了，我们开的是赌坊，要公子这条贱命又有何用。”

    话毕，女赌师朝门口站着的两个提刀壮汉微微点头示意，那两个壮汉几步来到少年跟前，一人架着少年的一条胳膊，生生将少年拖了出去，扔在了吵闹的集市中央。

    人被扔出的瞬间，赌坊便恢复了热闹，仿佛先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除了少年输掉的一小盒首饰，便只剩下个脚尖淌出的二字。

    那被扔出赌坊的少年晃晃悠悠着走到一条冷清的胡同里，先前赌的兴起，这会竟口干的厉害，他随意挑了间茶水铺子，一连干了三大壶，临走时先装模作样的掏出了半条镯子，后才被店小二泼了满身的茶滓。

    那将白抹布撩回肩膀的店小二，对着巷子口淬了口吐沫，大声的咒骂了句：“呸！又一个臭要饭的！”

    那少年也不慌，仿佛先前喝的是酒，一边晃晃悠悠的退着步，一边摸了摸糊在脸上的茶滓，梗着脖子回骂了店小二一句。

    “我单桧是你祖宗！”

    而后，少年将糊在鼻孔上的东西捏到了眼前，这才又提了几分雅趣，吊儿郎当的说了句：“嘿，喝的还是个花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