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然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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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一份信笺

    兰凌如猫着腰仔细打量了一番来者的形容面貌,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使手抚了抚砰砰乱跳的左胸口,先是喃喃自语地说,哎吆,吓死我了。然后抬头望着孙仲达,好奇的问,你怎么来了?孙仲达此时的注意力已经全部转移到了春晓的身上,格外惊讶地望着,犹豫了半天才大胆的开口说,柳君临,你真是柳君临?春晓微欠身一拱手,笑说,孙兄,别来无恙啊?听了这话,孙仲达适才进屋前一张凝固的脸瞬间融化开来。他此刻凝望着春晓说,想当初,汝父寿辰之时我有幸一睹姑娘芳容,当时就觉得似曾相识。后来突遭厄运,若非姑娘搭救,仲达早已是命归九泉。昨日经凌如点破,方知春晓姑娘便是君临学弟,君临学弟便是春晓姑娘。今世仲达能与姑娘如此相貌才华的人同窗共读,实在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说着说着朝向春晓深深一礼,其眼神眉宇间饱含深情,溢于言表,自难遮掩。

    兰凌如见孙仲达的注意力彻底跑偏了,而且盯看春晓的眼神越发的不似正常眼神,于是横着身子插到了他们中间,面朝着孙仲达问,说正事儿,你来此所为何事?孙仲达也不答兰凌如的问话,仍望着春晓,就好似被斩断的莲藕,藕虽断,丝还连,直引得春晓兀自发笑。

    兰凌如最讨厌被无视,尤其是被跟随自己多年的小弟无视,他气急败坏地拿手狠狠拍了一下孙仲达的头,呵斥道,你小子犯什么花痴?

    孙仲达这才清醒的回过神来,说,凌如,我——。

    哦,对了,你快来看看这封勒索信,竟是咱孟先生的笔迹。

    说话的同时,把信递给了兰凌如,眼睛却还在斜瞟着春晓。

    兰凌如几乎是一把就夺了过来,可还没看几个字,却被一旁更为焦灼的春晓抢了过去,她边走边读道:

    此来为金山,此去求功名。

    提来琉璃盏,花街救水仙。

    一猜灯谜解,二掷万贯财。

    莫与他人语,可保平安来。

    兰凌如紧跟着柳春晓的步伐,细细的打量着信中的字迹。身后的孙仲达随听完随叹了口气说,唉,真没想到,我们的先生,竟然是这种人。真是枉读诗书、斯文丧尽啊。

    住口。

    柳春晓和兰凌如几乎是异口同声。

    孙仲达有些不解,怒问他们,到现在,你们还都护着他吗?

    春晓说,你懂什么,这字迹乍一看倒是与先生所书有几分相似。可仔细观来却破绽百出、漏洞重重,必是有人刻意模仿先生的笔迹,故意栽赃嫁祸于他。

    噢,孙仲达不明所以,如个丈二和尚愣头愣脑地问,那你倒说说,哪里的破绽,何处有漏洞?

    兰凌如也心里头纳闷,暗中思忖着,我跟随先生多年,却怎么也看不出来呢?

    春晓手指那信说,你们看,先生惯写小楷,可唯独这个山字却酷爱模仿李斯的小篆。而此处山字却仍为小楷,此为其一。

    你们再看。

    说话间,春晓的手指向下滑落,指着一个“灯”字继续言道,先生的灯字向来尾底是一平勾,而此处却是一挑勾,虽勾画的精妙,却明显与先生日常书写不符,此为其二。

    还有,先生写诗吟赋或是书写家信从来不落款署名孟浩然三个字,只写孟浩二字,而这信却画蛇添足,多此一举,此为其三。

    春晓道出这三点,兰凌如和孙仲达都屏气凝神地听着,并且一直频频点头认可。

    最后,她再次审视了一遍那信笺,然后说,另外此信通篇字体阴柔至极,欠缺阳刚宏大之气,且各处点画勾勒运力不足,显然是一女子所书,而绝非先生所写。

    话完,春晓转手把信重新递还给了兰凌如,凌如径自拿着信去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卷孟先生的亲笔书稿来,将信上文字逐一比对后兀自一拍脑门说,果然如此,真如春晓所言,漏洞重重,破绽百出。孙仲达也凑过去瞅了瞅,方才恍然大悟的说,确实如此,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先生了。

    兰凌如追问他,这信是谁给你的?

    孙仲达回说,是一蒙面之人交到我父亲手里,我父不懂诗文,所以又拿给我看。我看了之后惊了一跳,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跑过来找你拿个主意。

    春晓疑问道,你父亲?

    兰凌如说,他父亲就是孙万财,襄阳城的首富。

    咦,这话说完,兰凌如忆起前番之事,不由得反问春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上次咱们遇匪打劫,你不是就告诉那贼人,他父是襄阳首富吗,怎么这会儿又忘记了?

    孙仲达也跟着说,是啊,要不是你的那句话,我早就一命呜呼啦。

    春晓苦笑着,摇摇头又摆摆手,说道,当时一时情急,顺嘴瞎胡编的,谁知竟果真如此。

    孙仲达不无感激地望着春晓,躬身又是一拜说道,幸亏你灵机一动,我才得以保全啊!

    话完,仰头朝上一拱手又说,也是天保佑我命不该绝,还引出了一段美好姻缘。说完,又含情脉脉地望着春晓,说起来还真是……

    兰凌如见孙仲达又跑题了,不由得从中打断说,行啦,你家人被贼人掳去,到现在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还好意思在这儿谈什么姻缘?

    孙仲达闻此不禁哼了一声,随翘起额头来说,那女人怎算得是我的家人?

    春晓这时插言问道,那信中所说的琉璃盏又指何物,你家真的有吗?

    孙仲达说,实不相瞒,我也只是听管家佟宝说过,那琉璃盏的确是在咱家的府库中存放着。

    听闻它是由七种颜色的天然水晶凝结而成,不但生得奇光异彩、玲珑剔透,而且能随环境转变而不停转换颜色,映天则蓝,映土则黄,映花则红,映草则绿,遇土则黄,遇石则青,遇水则白,所以又名七彩琉璃盏。可惜未曾见过,实乃人生一大憾事。

    话完,不禁一声叹息。

    春晓又问,那水仙又是何人?

    孙仲达一听这个名字脸上就顿时风云变色,极为不屑地说,切,家父续弦的偏房,以前是翠红楼的头牌红倌儿,一条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

    兰凌如嗔斥道,亏你也算是个读书人,也不看看对着谁,竟说这些没羞没臊的话,真真是辱没斯文。

    孙仲达闻言面露羞愧之色,也觉自己言语有些不妥,于是赶忙向春晓行礼致歉,仲达轻薄莽撞,还望姑娘见谅。

    春晓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更不知他因何道歉,于是问道,什么跟什么呀,你说的红倌指的是什么,千人枕、万客尝又是什么意思啊?

    这个嘛,这个……,孙仲达难以启齿,吞吞吐吐的,一直拿眼偷瞄兰凌如。

    春晓的视线这时从孙仲达身上转移到了兰凌如身上,眼睛直盯着他,问,他说不出口,你号称博学,总该知晓个一二吧?

    兰凌如也很难为情,不过又不想被春晓笑话他无知,毕竟有上次馄饨和云吞的前车之鉴,所以只好半遮半掩的说,这个嘛,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据说,但凡青楼妓馆都会有两种女人,一为清倌,是指只卖艺不陪客的那些个女子,而清倌又分为歌妓、舞姬和琴女。她们除了有清丽脱俗的外表,而且还会读书写字、吟诗作画。至于红倌吗……

    说到这儿时,他突然顿住了,不知该如何讲下去。

    春晓的好奇心此时已经泛滥成灾,兰凌如这话到节骨眼上又不说啦,使得她不由追问道,红倌又如何吗?

    问完又连忙催促道,你倒是快说呀!

    兰凌如无奈,只得继续说,这红馆吗,就是既出卖才艺,又出卖色相的女人,她们通常陪客喝酒吃饭,甚至于……

    春晓似乎猜到兰凌如后边要说什么啦,捂住耳朵大声喊道,够了,言尽于此,不必再说了……

    此时的她,脸红的像个熟透了的苹果。

    孙仲达在一旁极为不满的插言道,又说我辱没斯文,自己还不是没个遮掩,真真丢尽读书人的脸。

    你——。

    与孙仲达相识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回呛自己,这让兰凌如既惊讶又气愤,眼睛直瞪着孙仲达,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孙仲达此时正自鸣得意自己这勇敢的第一步,突然间的自我崇拜竟让他忘乎所以的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脊梁骨瞬间变得直挺挺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额头也冲着兰凌如高高的翘了起来。两人就这样对峙了不多一会儿,孙仲达又打开了沉闷已久的话匣子,仿佛有些话藏在心里已久,今天不吐不快。

    话说起来还要多亏那个长史夫人玉锦瑟成全,要不然家父又怎肯就范?

    春晓迷惑不解的问,又关那玉锦瑟何事?

    孙仲达答说,你难道不知道吗,这襄阳城一大半儿的青楼妓馆都归她所有,天香阁、飘香馆、翠红楼——还有那个程水仙也是她精心调教出来的,也不知道这些个风尘女子对家父施了什么妖术,害的他老人家现在什么正事儿都不予理睬,整日的心肝宝贝儿的叫着,跟那个水仙如胶似漆的腻在一起,人家指东,他不敢往西,人家指鹿为马,他便以鹿车替换马车代步,真就跟丢魂得了失心疯似的。

    春晓惊讶的哦了一声,说,倒是小看这个玉锦瑟了。

    接着又问,那你父亲可愿意拿出七彩琉璃盏来救他的那个心肝宝贝儿?

    孙仲达摇头晃脑着说,这我可就吃不准啦,家父是个守财之奴,平日里待人刻薄尖酸,甚至对我也是吝啬的很。七彩琉璃盏乃是稀世珍宝,往常连拿出来给人瞧上一眼他都不舍得,更何况是将它转送他人?

    说到这儿,他语气一转,又接着说,不过对那个程水仙兴许是个例外。自打那女人进门以来,家父给她花钱从来出手阔绰、挥金如土,去年金秋刚花上万两银子为她修了别院,今年立春又为她豪掷千金扩建了后花园,前不久给她庆生还置办了上百桌酒席。那场面,那气派,可真就没谁了,恐怕是当今一品诰命夫人也没那么大的排场?

    看你这一脸妒忌的样子,倒是吃起一个女人的醋来啦,是不是担心你那万贯家财都折损在那程水仙身上,将来以后给你剩个空壳子、烂摊子的孙家叫你欲哭无泪、无言以对啊?

    兰凌如终于找到挖苦孙仲达的机会了,他毫不留情的去揭对方的伤疤,还在伤口上撒盐。

    才不是呢,我是为家母感到不值。当年她全然不顾家人反对嫁给我父亲的时候,孙家的事业才刚刚起步,吃不饱穿不暖的,连个立身安命之所都没有……,她还不是起早贪黑、没日没夜的帮着家父打理生意,不辞辛劳的照顾家中老幼,只可惜她英年早逝……,该享的福丁点没享上,却是叫这个女人拣了个大便宜,想想就……

    话语间,孙仲达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几番停顿、几度落泪,以至于最后已经抽噎的说不出话来。

    他这一席话同时也勾起了兰凌如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他也有一个任谁解也解不开的恋母情结,每年清明去扫墓的时候总要在母亲坟前哭诉一番,他知道玉锦瑟和燕秋娘之间的那些个瓜葛与勾当,他也清楚每年从长史府运到刺史府的财物和礼品不计其数,他更明白这早先清清白白的兰家现在早已是个污秽不堪的烂家,他对家中的那个女人不只是鄙夷和嫌弃,甚至于仇视和憎恨。

    相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春晓是幸福的,她有一对疼她爱她的父母,虽然父亲一直都想要个儿子,但他却从来没动过纳妾的心思,在他的心里只有春晓母亲一个人,他对春晓母亲的爱至纯至真。尽管在某些方面他是一个固执的人,可他却是个干净的人。不敢说一尘不染,却总能在回家的路上洗尽灰尘,回到家中端正己身、以德为尊。

    三个人的思绪如倾泻而下的瀑布一般直落至很深很深的谷底,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面无表情、相对无语,万物仿佛都静止了似的,所有一切尽皆凝固在了这一瞬间。

    沉寂了有一阵子,忽然门外一连串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思想串联。现实世界的诸多麻烦又随之扑面而来。敲门的人是门童丁小乙,他跑过来禀报说,二公子,孙府的佟管家来找孙公子有急事。

    兰凌如回说,进来吧!

    随后,丁小乙推开房门引那佟管家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圆滑世故的中年人,他的脸上写满了沧桑和故事,表情里还藏着几分的奸邪和狡诈。他习惯性地弓个身子弯着腰,低眉顺眼的向兰凌如行过礼,然后朝向孙仲达,恭敬的说道,公子,老爷适才病倒了,差我叫您回去,有要事商议。

    什么,老爷病了?孙仲达闻此有些惊慌。

    紧接着,他极为关切的问,是何病症,请过大夫没有?

    佟管家回答说,请过了,大夫说是虚火过旺、气急攻心,没什么大碍,稍适调养几天就会好的。

    听了这话,孙仲达适才揪着的心这才放松下来,也不看左右抬步就走,可刚刚迈出门槛却又回转头望着凌如和春晓二人说,不如咱们一起去吧,你们帮着我劝劝我父亲,毕竟人命关天,无论她是何人,该救还是要救的。

    这一刻,孙仲达善良的光芒照耀在他们的脸上,凌如和春晓深受感触,不由自主的就都答应了。

    随后,三人乘坐着孙家的马车离开了兰府。

    车轮滚滚碾压着平整的官道,前方是一片晴朗澄明的天空和宽阔的十字大街,可在后边不远处此时却已经是阴云密布、雷声阵阵。他们不知道,自他们离开兰家的那一刻起,就已然踏上了一条无比凶险的路,一双双邪恶的眼睛正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朝他们伸出魔爪,将他们拉扯进无边黑暗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