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

    ……醒醒……

    …………醒醒…………

    陈晖睁着眼，在无尽的虚空中，似乎有道清冷的声音，在向他喃喃低语。

    那道清冷的声音，像隔着一层薄膜敲击着看不见的墙，又像是不断减弱的回音。

    很快，那清冷的声音就在虚空中模糊得再也听不见了。

    他缓缓转动着自己的眼球。

    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他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血液流动声，汗毛竖立声。

    ——我在哪里？这是什么地方？

    ——我是死了吗？

    陈晖努力回忆起自己眼前最后的画面。

    那是，一个棱形的椎体，滚落在自己的脚边。他伸出手，握住了那个椎体。

    手臂上传来了一股刺痛感。

    手掌上传来了一股更加剧烈的灼烧带来的痛楚。

    ——对，我拿到了一个棱锥体，然后呢？

    陈晖感到自己悬浮在虚空中。发不出声音，四周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回答他的问题。

    ——不，这不可能，我不可能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了！

    一个念头，突然在陈晖脑中升腾而起：

    陈晖，你想要什么？

    ——在问我要什么，是神，神在问我想要什么！

    ——神啊！混沌之主！我可是您忠实的信徒！你今天可不能让我死在这里！我还年轻，我才二十岁啊！

    ——我要回去，回到我的飞船上去！我的跨星系运输公司好不容易才开起来！那艘船，花了我妈半辈子的积蓄……我可是要靠这艘运输船让妈妈以后过上好日子的啊！

    ——我的驾驶舱还挂着您的祈愿木符吊环！那是我妈亲手做的！

    ——我妈说过，我们家乡最有名的乌鲁占卜师也说过，我的公司一定可以为我们家带来荣耀的！如果这是真的，拜托了，混沌之主，给我启示吧，我现在到底怎么才能回到飞船上去！

    一种思想，开始在陈晖脑中生发。

    这种思想，似乎包含了无数的奥秘，转眼在他的脑中席卷开来：

    混沌！混沌是什么？

    混沌是无生无灭，无喜无悲！

    混沌是没有正与反，没有苦与乐，是万般皆空，也就是万法皆存！

    混沌是太初之初，万有之有！

    混沌是大圆满！

    万事、万物，皆从混沌中来；万事，万物，都跌落在宇宙里；在有形的牢笼里不断轮回，不断挣扎。

    人类，都是秩序的囚徒。你们无法在自己的过去里改写曾经的故事，也无法在自己的将来中预见未知的可能。

    你现在拥有了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跳出秩序之外的机会。

    这是属于你的机会，要如何使用，为何而使用，都取决于你。

    取决于，所有的你，陈晖。

    千亿个宇宙在陈晖眼前瞬间炸开。数不尽的宇宙中，陈晖突然看见了无数个自己。

    苍老的自己；鬓角斑白的自己；快乐的自己；悲伤的自己；容貌各异的自己；奇装异服的自己……

    “醒醒！”

    是那道清冷的声音，从陈晖身边一个金发少女的口中说出。

    金发少女只将这两个字说过一遍。

    她是从上层空港甲板跳下来的。她以不可思议的矫健身姿，在三次跨步跳跃之后，就落在了陈晖身旁咫尺之遥的地方。

    世界突然仿佛在陈晖身边呼啸生成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从陈晖灼痛的掌心瞬间导向了全身，流淌在每一滴血液里，每一根神经纤维里。

    陈晖朝后微微一倾，跪坐在地。

    他感到自己好像突变成了一颗剧烈燃烧的恒星。

    在他眼前，氤氲蒸腾中，一个悬浮的人影突然出现了。

    不待看清这人的模样，陈晖就立刻将双手手掌上翻贴地，就势跪在地上，向这悬浮的人影跪着重重磕了个头，说道：

    “混沌之主，你真的显灵了！”

    磕完这个头后，陈晖痴痴看着那悬浮在空中的人影。

    那人看起来神色有些憔悴，似乎神情迷茫，正四处张望。

    ——混沌之主就长这样？

    陈晖在跪坐在地，心里正嘀咕时，金发的少女窥见了他摊在地面的手掌。

    那右手的掌心里分明有一道暗金色的棱形印记。

    少女皱了皱眉，暗想：什么概率。

    她开口冲陈晖说了继醒醒之后的第二句话：“你融合了？”

    但这句话刚说出口，她就有些后悔：

    这显然是明知故问了，自己不应该说这么多余的话。

    当陈晖跪坐在地，痴痴望着自己面前悬浮又散发微光的人影，目光都不带挪动的同时，一发流弹从上层倾毁的空港机坪远处飞来，穿过了散发幽光人影的身体，钉入了一旁的地面。

    在金发少女眼中，这个悬浮的人影显然并不存在。

    陈晖是在场唯一能看见此人的人。

    一只若隐若现的变色龙般的生物，正咬着陈晖的右手手臂，两个不浅的血洞里，鲜血正汩汩流出，陈晖却似毫无知觉。

    金发少女快速伸出左手，要掐住这咬住陈晖胳膊不放的变色龙，那东西却立刻松开了嘴，毫厘之间，避过了少女凌厉的指法，游窜跳走，奔上了陈晖用做掩体的甲板坡道。

    “嗷呜……”

    陈晖疼得忍不住叫唤了一声。

    他这时才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给狠狠咬了一口。

    与此同时，在那个悬浮的人影脑中，也正经历着一番宇宙大爆炸。

    他看着这个眼前冲自己跪着磕了个头的年轻人，正在努力思索：

    ——混沌之主？他是在叫我吗？

    ——这是做梦，一定是在做梦！

    人影努力睁着眼，四下张望，试图弄清自己的处境——

    在他头顶，微型无人机不断掠过，密密麻麻，有如蜂群。

    这些无人机发射着激光束，时不时有就被不知道何处飞来的流弹击中，无声坠毁。

    不远处，巨大的宇宙飞船，瘫毁在在无人机群之后，升腾着浓浓的黑烟。

    更远处，那浩瀚无垠，漆黑的空中，无数星辰，从未如此耀眼。

    那处，还似乎有粼粼的幽蓝微光，如流动的水波，在星空中结成薄膜，滑动震颤。

    ——这是，梦吗？

    没有一点声音。

    当这人影意识到，四下没有一点声音传入自己耳中时，转瞬之间，剧烈的尖啸突然在他耳中轰鸣炸响，他用右手手掌抵住了自己的额头，闭上眼，表情狰狞。

    此刻，在他脑中，仿佛一千亿颗星球同时炸响！

    却没有任何疼痛之感。

    ——这是何处！？

    他再次睁眼，仿佛突然耳膜完成了生长，所有的声音被开启了。

    呼啸声，轰击声，身旁一处巨大的残垣斜坡上，金发少女的说话声。

    “你融合了？”

    在嘈杂的背景音中，这声音如此轻柔，清冽，又如此清晰。

    那个刚给自己重重磕了个头的年轻人还跪坐在地上，痴痴看着自己。说起来，刚才那个磕头的姿态看起来——怎么好像有点像是，在拜菩萨？

    年轻人胳膊上的变色龙逃走之后，才听见他发出那句“嗷呜”。

    ——好家伙，合着是现在才感觉到疼是吗？

    ——不，等等，这是做梦吧，如果是做梦，这梦里的景象，声音，看起来怎么这么真实？

    ——气味……对，还有气味！我的确嗅到了各种各样的气味，金属的气味，烟雾的气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想到这里，人影伸出了自己的手，握了握拳。

    ——但是……触觉，对，我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啊！这就对了，是做梦，一定是做梦！

    人影定了定神，那跪在地上正仔细打量着他的年轻人分明注意到，此刻空中这位“混沌之主”的表情突然松弛了下来。

    ——虽然是做梦，不过以前做梦也没这么真啊，得叻！做梦就对了，就好好做梦吧！

    ——那么……让我瞧瞧，这场这梦接下来还要发生什么？啊……突然变得有点小期待了！

    ——嗯，现在这里有一个跪在我面前称呼我为混沌之主的年轻人，还有个看起来美得像年轻版斯嘉丽约翰逊般的金发少女。

    ——啊，对啊，仔细看看，这小姑娘长得还真挺好看的，这身材……啧啧……好得跟假的似的……

    ——嗯，既然这是我的梦，能让她不穿衣服什么的吗……咦，怎么好像没办法控制这美少女不穿衣服呢？

    ——真是服了……今天这个梦真的是不听使唤啊，唉！这人倒霉的时候，做梦都不能随心所欲了！

    在这人影胡思乱想之际，一位红发白衣的女子从上层甲板一跃而下，在陈晖和金发少女身旁不远处站定。

    她的身姿如同翩然起舞的蝴蝶般轻盈。

    红发女子转头回望了一眼金发少女和陈晖。

    旋即，她神色凝重起来，压低了身姿。

    一道激光炮正从上层甲板朝她站立之处轰来！

    千钧一发间，一道空气屏障凭空出现，在红发女子面前挡住了炮击。

    炮击在屏障上只造成了一声奇怪的闷响，甚至连一点灰尘都没荡起。

    一个古铜色皮肤的寸头壮汉从上层跳下，站到了金发少女身边。这汉子体格健硕如牛，仪容严肃。散发柔和幽蓝淡光的透明头盔里，他用冷淡的目光扫了眼跪坐在地上的陈晖和金发少女二人。

    金发少女向这二人淡淡说道：“晖金和他融合了。”

    说话间，壮汉伸出右手一挥，又一道空气屏障伴随他的起手势在几人身前转瞬撑开，一道锐利的金石交击之声迸发而出，屏障中间一道幽蓝微光汹涌沸腾闪过，仿佛一道无形的巨刃在其上狠狠劈了一刀划拉过去。

    “这家伙不好对付，他不是这群掠夺者的人。”壮汉说话时，将左手叠在了自己的右手上，手掌前，撑开了一道圆形的空气屏障，将四人笼罩起来。

    跪坐在地的陈晖仍然呆若木鸡，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仿佛毫无知觉。

    壮汉朝红发女子偏了偏脑袋，说：“我们得想办法撤退。”

    在他的对面，距离几人三十米远开外，一个相貌冷峻的青年，正傲然伫立在上层甲板上，居高临下俯视着这四人。

    青年的气场倨傲森然，细长的眼睛射出令人心惊的寒光。

    那只奇异的变色龙般的动物趴在他肩头，对这位黑发冷眼的青年低低的哼唧了两声。

    他的目光，落在了跪在地上的陈晖身上。

    而在少女他们所处这一层，另一个方向上，一个四肢皆是合金军工义体的古怪巨汉，朝少女所在的位置，伸出了左手的手臂。

    合金手掌中的机械闸口被打开，一发看起来凶险无比的炮弹挟着火花朝四人呼啸而来。

    炮弹看在人影的眼中，由远到近，汹涌袭来的风雷之威，过于真实。

    炮弹接触到四人身前的屏障后，爆发出一声巨响。

    人影的身上没有任何感觉，但此刻，他发现，自己耳朵里是真的有感觉。

    强烈到不容许他忽视的感觉。

    ——见鬼了这不是！做梦这么吵也该醒了！

    跪坐在地的陈晖似乎也被这声巨响给唤醒了。在惊恐的刺激下，他冲着那个人影嚷嚷道：“混沌之主，你既然都现身了，可不能让我死在这儿啊！你快想想办法让我回到我的飞船上啊！”

    ——混沌之主！真的是在说我？

    ——可我不是什么混沌之主啊……我只是在做梦的……咦？我是做梦的人……那我是谁？

    脑中浮现出“我是谁”这个想法后，人影突然感觉时间在瞬间静止了。

    整个世界，似乎再次安静了下来。

    他用力睁眼又用力闭眼，发现不论是睁开眼，还是闭上眼，眼前都是苍白的虚空。

    四周的一切都像未曾存在过一样消逝不见了。

    但在虚空中，这个年轻人，还跪坐在在自己对面。

    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在他脑中开始浮现。

    这奇怪的念头，在他的脑中瞬间倾泻晕染开来，变成被引动的一种思想。

    这种思想，似乎包含了无数的奥秘，转眼在他的脑中炸裂开来。

    就像陈晖在片刻前的感受一样！

    而陈晖此时坐在这人影的对面，在顷刻间，也感受到了人影所有的感受。

    在思想的庞大宫殿里，无形和有形的主人将人影的记忆还给了他。

    陈晖跪坐在他对面，看见了他的一生。

    几分钟前，他刚上床入睡。床边放着一瓶泸州老窖。睡眠不好的时候，他必须睡前喝上两小口再让自己入睡。

    一小时前，他刚和女儿打了一通电话。正在念初二的女儿在电话里说：爸，你自己多注意点身体。

    一天前，他在老婆公司楼下的咖啡店和老婆碰面，老婆在小圆桌对面冷淡的对他说：你不要再把这事儿拖着了，你不同意，也得离。你做人能不能成熟一点了？每次说好去民政局你就不出现，你不会真以为这样就有用吧？我爸妈都说了，你一定要这样，我们就走法律程序。你真的要把事情弄得这么难看吗？

    一个月前，暴雨将至，黑云压城。他在公司老总23楼的办公室里，老板一脸凝重的对他说：公司在你这个项目上也已经投入不少了，时间也已经过去三年了，现在市场数据情况不理想。我觉得，要不你还是好好休息休息，整理整理思路吧。大家，好聚好散，行吗？

    一年前，他带着项目组的人团建到晚上2点才回家，老婆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红着眼对他说：女儿都上初中了，她现在不好好学习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的项目，家里的事你不操心，女儿的事你也不操心，但是你的项目真的能做成吗？你总说项目只要上线了就能挣钱，这种话我都听了多少回了？从我们结婚到现在，这都是你口口声声说有希望的第几个项目了？这都过去都少年了？这样的日子你还要让我过多久？

    十六年前，由于表现出色，他的第一份游戏业工作成功提前转正，他的同事们在酒局上纷纷与他碰杯，对他说：陈晖，我很看好你，以后有了挣大钱的机会，可千万别忘了兄弟！

    二十年前，他的母亲在电话里对他说：有件事你得自己把握好，你今年要是真考不上，家里是没有钱让你复读的。你真想好了今年就只报这一个学校？

    他是程辉。

    他从小爱读闲书看漫画看电影玩游戏的程辉。

    他是普普通通的游戏策划，他在游戏行业一干就是十几年。却始终没有挣到钱，最终中年失业的程辉。

    他是老婆要和他离婚，他不愿意，想先拖着再说的程辉。

    他是对生活日益绝望，心灰意冷的程辉。

    无形的思想贯穿了陈晖和程辉。

    此刻，浮在空中的人影喃喃说出了一句：我是程辉。

    他们的目光交汇，思想也随之交汇。

    此刻，当炮弹的硝烟散去，壮汉咬牙撑着屏障，红发女子轻舒猿臂，像从手中扔出什么东西之后，握紧了自己的拳头。随后，她就轻盈的弹射而出，向一个损毁的大型装甲物体飞跃而去，落在了四肢都是装甲金属义体的怪人身侧几十步距离处。

    金发少女镇定的拿起手中的枪，精确的向义体怪人的头颅位置连发出数道光束。

    金属义体怪人敏捷的用右手挡住了这几道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激光束。

    “你的飞船在哪里？”金发少女问陈晖。

    这个刚吵吵嚷嚷喊着要回飞船的陈晖，却似乎没有任何反应。

    毕竟，他此刻正在消化另一个人的人生。

    一个来自陈晖从未见过，从未想象过的神奇宇宙里的人的人生。

    上层甲板的青年意味深长的看了眼陈晖后，抬头望向了空中。他的目光，落在了上空一艘刚刚出现的武士级战舰身上。

    撑着屏障的壮汉一直警惕的盯着他。

    他轻声对站在自己肩头的地乌龙说道：“算了，这次是不走运。最重要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们走吧，没有必要再停留在这里了。很快蓝印就只是个漂浮的废墟了。”

    地乌龙亲昵的在青年脖颈蹭了一下，低低的呜了一声，青年的嘴角竟微微勾起了一丝笑意。

    他转身迅速消失不见了。

    下层的壮汉暗自松了口气，他的目光重新回到了不远处的合金义体怪人身上。

    红发女子显然是壮汉的同伴，她正以十分敏捷的行动牵引着义体怪人，那人的合金右臂抬举在胸前，似正和红发女子手中看不见的绳索形成角力。

    义体怪人的左手被金发少女不依不饶的准确枪击锁在了头部前。一时之间，这合金义体怪人似乎被困在了原地。

    不远处，3艘残存的“刺蜂”型无人机，在义体怪人的远程无线操控下，迅速朝四人处掠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