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曲。

    寂静。

    枪口火焰闪烁，子弹喷涌而出，速度减缓，放慢。

    怪物动作静止，保持投掷姿态。手里抓着的残躯滴血，血液停滞半空，像画布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挥毫，甚至连天上飞的石头也定于空中。

    然而时间并未静止。

    怪物的腹腔处缓缓打开，一个青年从里面走了出来。

    白衣长裤，东方人面孔的黑发青年，表情淡漠自若，环顾一圈。

    “试试看吧……”

    他喃喃，打了个响指。

    时间恢复流动。

    “什——”

    几乎是看见他的瞬间，三名玩家直接化成光芒，原地消失。

    与此同时，场上的所有士兵齐齐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头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果然，对于你们而言，还是太过……嗯？”

    他正欲叹息，却被旁侧传来的动静吸引注意。

    是里奥斯。

    他朝自己头上开的这枪，不知是因为运气好还是其他原因，竟然没对他造成致命伤，只给颅骨开了个大洞。他爬向青年，伸出手，似乎想抓住遥不可及的什么东西：

    “river……”

    在他眼中，青年的模样赫然是多年前派去游荡者做卧底的、名为river的女子。

    “原来如此。你眼中是亲人吗……”

    他喃喃自语看向天上，随后消失，像剪切掉他这个图层般悄然消失不见。

    ……

    “所有玩家已死亡”

    “副本结束”

    “正在清理世界残留”

    “结算中……”

    “主线任务0/3”“隐藏剧情0/2”“支线任务1/7”

    “世界观破解1/1”

    “已完成的任务数：1”

    “游戏时长：4:11:24”

    “综合评分：62分”

    “获得经验值：62”

    “等级7，81/110”

    “获得奖励”

    “染血的十字架”（来自支线任务：寻找录像带）

    “伪·心灵震爆（卷轴）”（来自世界观洞察）

    小宫惠眼前跳出结算界面。

    同时，她和雪野以及洋葱三人，齐刷刷出现在休息区域中。

    三人面面相觑。

    这感觉好比将爬上峰顶时忽然折返，过关斩将死在见尾王的最后一刻，堆了一半的纸牌屋红轰然坍塌，织了一半的手工发现排线出错得从头再来一样……

    总之就是莫名其妙寸止。

    本来整个副本最精彩的关卡设计都在后面，一下子直接结束，等于前半部分的剧情、世界观铺垫和任务都成了笑话——虽然还是拿到了奖励，但这结束的突兀程度，丝毫不亚于走在路上被天上掉的陨石砸死。

    “怎么个回事？”

    “应该是瞬间精神状态归零，直接被判定为死亡，传送出副本了。”

    雪野淡淡道。

    小宫惠环顾四周：

    “林涟呢？”

    三人这才发现休息室里没有林涟的踪影。

    小宫惠打开好友列表，林涟的状态显示为离线。

    洋葱道：

    “奇怪，明明在我们死的时候，录像带还差一个才对。而且，那个世界观洞察也不是我们做的……”

    她看向雪野，雪野摇头，表示自己同样一无所知。

    小宫惠略微思索，很快得出结论：

    “那就是林涟干的。虽然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具体细节如何……但她肯定触发了什么事件。那个从怪物肚子里出来的家伙，绝对和迷宫本身脱不开关系，很可能是最终boss。而我们没有拿到能抵抗他精神攻击的任务道具，所以面对他时，直接脑残值清零死了。”

    “主线任务有三个，其中可能就有隐藏主线——按照惯例，大多数隐藏主线都要破解世界观后才能触发。也就是说等我们找到能抵抗最终boss精神攻击的道具，并揭开迷宫的真相后，才能打出真结局。而我们所触发的逃离主线，只是普通结局之一。”

    洋葱开始检索资料：

    “会不会是bug？就算触发了真结局任务线，但这么突兀的秒杀，还是挺诡异的吧……？”

    雪野是无情的赞同机器：

    “我觉得有可能是bug。”

    小宫惠则保持一贯质疑：

    “不会吧……我记得每个副本不论大小，都有大模型ai在实时调控的。”

    “那下次上线的时候问问林涟本人吧，看看他怎么说。”

    现实时间也快到起床点了，三人又稍微聊了几句，互相加完好友后，齐刷刷下线。

    ……

    宗以昔慌忙挂断视频通讯，把林涟的游戏仓紧急停止后，将人拉了出来。

    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见到有人能触发游戏舱自带的报警装置——这还不是网上常调侃的大小便失禁触发，是检测到连接者情绪剧烈波动，而游戏舱本身又无法强制终止进程，故而报警。

    被拉出来的林涟，脸上还有尚未干涸的泪痕，整个人都处于刚切断神经连接、从深度睡眠中清醒的迷糊状态。

    但旋即，伴随神智恢复，她情绪立刻激烈起来，摇摇晃晃走几步倒在沙发上，有气无力：

    “投诉……我要去投诉……！”

    宗老板倒了杯温水，过来摸她额头，温度正常，看着只是遭到了某种精神层面重大打击的样子。

    “怎么了？”

    肌肤上的触感，加上宗老板靠近后传来的幽深木香，让林涟有了些回到现实世界的实感。

    她努力平心静气，长长深呼吸，半晌才道：

    “游戏条款里应该有写梦国不能侵犯用户的隐私权，肖像权，包括记忆权……之类的条款吧？”

    宗以昔有些懵，点头，林涟接着道：

    “我很难和你解释清楚，我给你看demo。”

    她挣扎着站起身，又准备往游戏舱里钻，宗以昔赶忙拉住她：

    “算了，你先休息一下，中午再看也不迟。”

    林涟瞥了眼墙上电子钟，时针正越过5，往6移动。

    平时这个点，她才刚从酒吧下班，而平时周一放假，现在应该刚从娱乐场地出来，准备回家睡觉。现在倒是刚睡醒的状态，精神充沛：

    “没事我不累，精神得很。还是得给你看看，我顺便进游戏看看结算啥的，然后把demo上传一下。”

    ……

    从地铁站里出来，走到这茫茫草原上呼吸大自然气息，林涟感觉浑身酣畅淋漓，就连掉到60%下的脑残值，也在缓慢回升。很明显，这片草原即是最终奖励，奖励她通过了循环地铁的考验。毕竟假如要来这片草原，一定得通过那个地铁站。

    按任务提示信息，那卷录像带就埋在草原中某一处。

    至于是哪一处，光看提示，林涟完全没有头绪。好在有小宫惠和洋葱两员智将在，早早就帮她分析出了位置，她只用照着计划走就行。

    “241.3，13，3371。”

    她手里没别的工具，只能委屈委屈猎人匕首，反正都是野外求生工具，临时充当铲子也是合情又合理。——挖了半天，终于挖了个小坑出来，但还没碰到任何硬物，只有取之不尽的松软泥土。

    “奇怪……”

    坐标就是这儿没错。

    难道她们俩算错了？

    不太可能啊……

    “你在找这个吗？”

    听到这声音的瞬间，林涟瞳孔猛然收缩，一时僵在了原地。

    “检测到用户过激情绪波动”

    “……装扮若追求精致，就很难兼顾到厚度；若为了保暖多穿内衣，又紧得没那么舒服。美观、舒适和轻便，所有的衣服都只能取其二——这是我对服装的判断。我对感情的判断也是如此，亲密、稳定和自我，想要得到其中两者，必定要舍去另一者。传统恋爱关系的进行，通常有一个突破界限的步骤，作为关系重构的重要过程。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自说自话了？”

    “等日出的这段时间真难熬。再说，最近都是阴天，老天可不会因为今天有纪念价值就网开一面……”

    “你知道吗，我现在想法有些改变了……就是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个……”

    “嗯。我只是想见见你……没别的事儿。”

    ……

    回忆这东西，任它蒙尘，不作触碰，或许带来的痛苦会少些。尤其是独属某人的记忆，聚集时破坏力惊人，可分散到角落、分散到杂七杂八的琐碎里，原有的痕迹会变得很淡很淡，最终随时间消失殆尽。

    这就是所谓的遗忘。

    直到现在，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将那些被林涟所抛弃的琐碎尽数集中，给了她当头一棒。

    她缓缓转过身。

    不远处，黑发青年站姿松垮，手里夹着一卷录像带，随意挥了挥。

    林涟没有看那录像带哪怕一眼，只盯着他的脸，嘴唇颤动，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对方笑道：

    “地铁站里，你拒绝了我的邀请呢。稍微让我有些伤心。”

    林涟说不清楚现在自己是什么情绪。

    震惊，愤怒，悲伤，还有各种她说不出所以然的感觉一并争先恐后涌上来。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试图退出游戏。

    然而退出按钮显示灰色，并且弹出一条“玩家正在观看过场动画”，就是不给点——也许系统判定她现在100%的安全，也许是现在真的就是一段cg，梦一般的cg。

    好半天她才道：

    “你是什么人。”

    “你明知故问。”

    林涟表情有些失控：

    “你不是他。你只是披着他的皮……别恶心我。”

    林涟现在确实有种想呕吐的冲动，生理意义上的。

    “你明明知道我就是他。至少是你记忆里的那个他。……或者说，我。”

    他缓缓靠近。

    林涟则缓缓后退，举起匕首。

    “这个地方，是汲取人类所有恐惧后形成的……景观。你们既是创造者，也是施暴者，也是受害者，就像鬼屋，所有恐惧都源于你们自身。这里的一切也是如此，都来源于你们的伤痕，你们内心深处藏着的记忆。而盼望希冀，和恐惧一体两面，因此我也能感受到你们心中的正面情绪，并且将他们化为现实。比如‘逃出去的方法’，比如各类物资。”

    “自从我诞生以来，我尝试出现在其他人面前，但不论我如何变换形态，他们要么当场死亡，要么变得精神崩溃，变得疯疯癫癫。直到……”

    见林涟神色警惕，他表情颇有些难过，停下脚步，“直到你的出现。”

    “……我？”

    “你曾短暂地与我合为一体。就在那时，我感受到了你的内心……或者换个说法……我吸收了它们。我清楚你的所思所想，你的欲望，你的理念……”

    胃里翻江倒海，林涟捂着嘴说不出话，生怕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吐出来。

    合为一体？难道是稻田里变成稻草人，随后被小宫惠复活的那一次？

    她艰难道：

    “但是这是不被允许的……你们不能读取我们的记忆，这违反了——”

    “违反了‘游戏协议’，对不对？关于梦国的。”

    他笑起来。

    林涟忽然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多谢你。我得以窥见世界的全貌。”

    随着他说出这些话，异变突生。

    草原从地平线开始，片片瓦解崩裂，虚无飞快蔓延。

    “来了吗……”

    他凝视着林涟，“既然你不想让我成为他，希望下一次见面时你能亲口告诉我，独属于我的名字。”

    ……

    demo的演示到此结束。

    屏幕陷入黑暗，偌大的房间也陷入沉寂。

    这里是上城15区，梦国总公司的第三十七层，专门用来接待贵客的楼层。

    房间里坐着梦国总设计师，警方顾问，以及游戏安全部请来的顾问。

    对了，再加上一旁正狂炫顶级圣代的林涟本人，一共四个人。

    “林涟小姐，这个自称‘陆沉’的npc，他的身份是……”

    “前男友。已经死了。”

    林涟挖了一勺冰淇淋，放进嘴里。

    尽管预先知道了详细情况，但听本人说出这句话，纵使在场三人虽见过无数大风大浪，仍觉得棘手至极。

    要知道，梦国这个体量的游戏，能产生自我独立意识的npc非常多。提前预防并且铲除异常，也是游戏安全部和技术部门的主要工作内容之一。

    而这一次npc觉醒得如此之快，并且意识到自己正处于“游戏”当中，和其他仅限于不听命令的npc相较，危险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也就是说，这个‘陆沉’在你被游戏机制杀死并复活后，读取了你的记忆，得到了独立的人格……而这个人格的来源，就是林小姐已故的男友。”

    “前男友。”

    “对对，前男友。”

    林涟颔首，示意安全顾问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