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山月竹溪,青山怀风
城中酒肆里,有个黑衣年轻人买了壶酒,提在手里,又买了碟花生,用油纸包着,往街头走去。
暮色大概快完蛋啦。
年轻人抬头看了城外远山天空之中的辉煌,摇着头笑着,饮着酒,而后又吃着油纸包中的花生,一路向前而去。
城中没有大河,也没有大剑宗,同样没有许许多多的牌馆,所以那些积了雪的街头,在雪停的时候,就被人们扫得干干净净,暮色洒落街头,倒有些闪闪发亮的味道。倘若不是人们穿着依旧臃肿的衣裳,大概世人走在城中,也不会记得这是个十一月的小城。
等到暮色落下的时候。
黑衣年轻人停在街头,看着那些被远山包裹的风光,喝了一口酒。
等到暮色落下的时候,是否就能看见那些山雪之上的一轮月色?
只是他也并不清楚。
就像世人也不清楚,山月城山月城,山月二字,究竟是来自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还是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年轻人这般想着,继续往前走去,却听到身后有人在淡淡地叫着他的名字。
“陈青山。”
陈青山并没有回头,只是继续平静地走着。
山月城落于山中,自然城中地势起伏不平,山中之城,自然也有山。
那些被扫尽了雪,湿漉漉闪亮亮的暮光长街,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会突然变成一条上山的路,再走着走着,就会发现人间喧闹已经在了自己的脚下。
陈青山看着自己脚下走着走着便如同高崖的街道下,那些暮光如流的人间,陷入了沉思。
远山有雪,同样褶褶生辉。
于是身后那人便在那些各种各样的光芒里,走到了陈青山身旁。
“你来这里做什么,陈青山?”
声音依旧平淡,没有被忽视的怒意,也没有见到河宗之人的愁闷。
陈青山晃了晃手里的酒壶,平静地说道:“买酒。”
人间哪里都有酒,除却西面某处雪国之中,某个消失的寺庙之外的方圆百里,人间哪里都有酒。
所以走到哪里,别人问什么,都可以说买酒。
“山月城的酒,大概也不值得山河观的佼佼之辈,来买一壶尝尝。”
陈青山听到这句话,却是轻声笑了起来,转头看着那个与自己一样衣裳是黑色的中年人,只不过他的黑色,是带了许多纹饰的,当风便猎猎的衣袍。
“你不用因为城里的酒配不上我的身份而自卑,观里的人,向来看得高山,也落得低谷。酒也许不是好酒,但是它是人间的酒,就值得我来尝一尝。还有,你们的油炒花生不错。”
身旁的黑袍之人冷哼了一声,却也没有说什么。
“不过我很好奇,人间的人向来都不想搭理天狱的人,天狱的人也不想搭理我们河宗的人,山月城里的城衙司府都没有出来,你天狱的人过来凑什么热闹?”
陈青山喝着酒,眯着眼睛轻声笑着看着身旁天狱某个院的院长说道。
自然只能是某个院。
哪怕他是九境之修。
山月城属于槐安南方,自然便只有一个调度使,那个人便是现而今依旧在南衣城中的流云剑宗狄千钧。
天狱之人淡淡地说道:“他们敢来看你么?”
陈青山点点头,说道:“有道理。”而后又看着黑袍之人身上的气息,挑眉说道,“道门之人?”
“林梓观,竹溪。”
“林梓观.....”陈青山却是少见的闪过了一些惊讶之色。“原来是古道门之人。”
林梓观原是北方大观,比青天道的历史久远得多,是函谷观向外传承的第一批守道之人。
不过他们的衰落自然是诚恳的,必要的。
毕竟当年八百道门上剑崖,他们便是打头阵的存在。
“不过你名字取得这般清闲,倒是做了天狱这样阴郁地方的人,未免过于可惜。”
竹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平静地反驳道:“你陈青山不是?”
陈青山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说道:“当然不是,我们是可爱的,忠诚的,人间小情人。”
大约天下最好笑的话,莫过于这一句。
所以竹溪在一旁很是讽刺地笑着。
陈青山斜瞥了他一眼,平静地说道:“很好笑吗?”
竹溪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陈青山叹息了一声,说道:“倘若不是你的背后是天狱,是那位陛下的意志,我真想把你打死算了。”
“我以为山河观不会怕陛下。”
陈青山轻笑一声,说道:“不怕,怎么会不怕?我们既怕丛刃,也怕神河,更怕那个藏在流云山脉里未曾露头的陈云溪。用师父的话来说,这些都是上古时候的老玩意,拿到当下人间来卖的存在。可惜我们道门之人往往过于唯物过于朴素,不愿化妖,不然大概也能有几个他们这样的人。”
天下三剑,一个真妖,两个假妖。
道门当然也有妖修,譬如南衣城那个白衣老酒鬼卿相。
只不过卿相大概终究还是天赋差了一些。
天下妖族自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入了大道,偏偏不愿死,要继续赖在人间讲道理的人。
竹溪沉默了少许,倒是赞同地说道:“是的。”
毕竟二人哪怕再如何不同流,最初终究都是道门之人。
人间暮色大概真的快完蛋了。
在二人闲谈的这段时间里,那些闪耀的光芒便已经在街头溜走了大半,好在人间山雪还算明亮,落于山下的城中倒也没有过于昏暗。
“我以为你不应该在山月城中。”
陈青山倒是莫名说了这样一句话。
竹溪看向他,说道:“为什么?”
“当初南衣城中,天狱混乱,听说那个叫西门的玩意,写过信,送到过山月城,而后顺路去了槐都。”陈青山笑眯眯地说道,“你为什么不去?”
竹溪平静地说道:“倘若是别的人,大概便去了,但是我不会去。林梓观便是衰落在磨剑崖手中,所以大概我不是很喜欢人间剑宗那个从磨剑崖走下来的剑宗。”
陈青山轻笑着说道:“我以为你是想隔岸观火,看看狄千钧会不会死在那里,然后好接手南方调度使之任。”
竹溪冷笑着说道:“四方调度使中,最过可怜的大概莫过南方调度使,南方诸多剑宗,天天讲着所谓的道理,在这种地方,行事万般受掣,我又不是生活过得太过如意,为什么要去做这样的事?也只有他狄千钧这个出身流云剑宗的人,大概才适合在那个位置上坐着。”
陈青山抬头看着山雪之上一抹华光,缓缓说道:“确实如此。”
二人立于这处地势颇高的街头,看着城外山雪。
“你想见山月?”
竹溪看着一旁喝着酒吃着花生的陈青山说道。
陈青山点点头,说道:“既然来了,自然便要看一看。”
“今日是十一月二十四日。”竹溪平静地说道,“你大概来错时间了。”
陈青山看着幽蓝天穹之下,山雪之上那抹逐渐升起的月华,缓缓说道:“见山月又不一定要见满月。月圆之时,孤悬于青冥之上,虽然极为华美,但是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万物至美,也许便是似满未满之际,将生未生之时。”
竹溪静静地看着陈青山许久,而后缓缓说道:“所以山河观想要做的事,便是让人间永远处于似满未满,将生未生。”
陈青山微微笑着,说道:“是的。”
天穹山月终出。
是一轮残月。
陈青山看着人间疏落华光,轻饮一口淡酒,笑着说道:“确实不负山月城之名头。”
竹溪便平静地站在那里,陈青山却是笑着将手里的那半包花生塞到了他手中。
“请你吃花生。”
竹溪默然无语。
山河观的人,大概总有些奇奇怪怪。
不过他也没有拒绝,打开那半包花生,抓了一把,在口中大口的嚼着。
连月色都香了起来。
陈青山已经带着剩下的半壶酒,向着长街下坡走下去,竹溪站在那里看了一阵残月,而后在夜风里又跟了上去。
陈青山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转回头来,看着身后的竹溪说道:“我不是已经请你吃花生了吗?还跟着我做什么?”
竹溪口中的花生嚼得满口生香,人间湿漉漉的长街之上,那些月华疏落,倒好像是另一种雪色。
只可惜这种雪色踏起来并没有咯吱咯吱的声音。
只是脚下鞋子踩在石板上的沉闷的声响。
“你是陈青山,也是大道之修,南方虽然并不缺少大道,但是像你们这样的,确实没有几个。”
竹溪只是平静地跟着陈青山走着。
陈青山停了下来,想了想,说道:“谁说没有的。”
前方有个剑修,抱着剑仰着头,手里还握着一杯枸杞茶,正在那里看着天空月色。
竹溪沉默了少许,将口里的花生碎吐到了路边,也将手里的那包花生丢到了街头,看着那个剑宗弟子的身影,缓缓说道:“你们姓陈的,还真是惹人厌啊。”
陈青山轻声笑道:“只是我们两个,便将天下姓陈的都一棒子打死,未免有失偏颇。”
竹溪平静地说道:“四月的时候,还有个姓陈的,坐着个轮椅,从山月城过的时候,看见我在那里,便问我是不是天狱的人,我说是的,他就给我打了一顿。”
陈青山挑眉看向竹溪,这才发现他的眉角处确实有着一个淡淡的印子,大概就像曾经被人一拳抡在了眉头一般。
“那你还真是倒霉。”陈青山转回头去,向着那个剑宗弟子走去。
“师兄也在看月色?”
陈怀风转过头来,看着走来的陈青山,而后缓缓说道:“我在看青山。”
陈怀风也许不如张小鱼,张小鱼也许不如陈青山。
只是大概陈怀风成名更早,早在陈青山还没有去河宗,张小鱼还没有去南衣城,人间便曾经知道他的名字。
所以陈青山看着陈怀风,还是叫了一声师兄。
“青山有什么好看的?”陈青山轻笑着说道,把手里的酒壶递给了陈怀风,“我请师兄喝酒吧。”
陈怀风看着陈青山手里的酒壶,又看着自己手中那杯路边停下来时刚买的枸杞茶。
“毕竟师兄照顾了我师弟这么多年,总该意思意思。”陈青山很是诚恳地说道。
陈怀风看着笑容诚恳的陈青山,却还是没有接过那壶酒。
“我是养生的人,养生的人自然很谨慎。我怕你有什么不干净的病。”
陈怀风说得很有道理。
他只喝过草为萤和卿相的酒。
二人干不干净他不知道。
但是毕竟都是活了一千多年的人,喝了总没有什么问题。
外面的人,乱七八糟的,说不定喝了就得了什么病,于是这么多年的养生茶,便等于白喝了。
陈青山很是叹息地收回了手里的酒壶,叹息一声说道:“真可惜,亏我还在里面下了毒。”
在陈青山与陈怀风不远处站着的竹溪面色一变。
陈青山回头看着竹溪,挑了挑眉,说道:“难道你还真信?”
竹溪沉默少许,转身便走。
于是这处长街下坡道上便只剩下了陈怀风与陈青山两个讨厌的人。
“我陈青山可没有那些稀奇古怪的病。”陈青山靠着长街边缘的护栏,很是随意地说着,“我干干净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不寻花问柳,也不放荡人间。我只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做着该做之事的人而已。”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我没有说你做的是不该做的事。”
陈青山笑着说道:“如果不是这样,师兄为什么在人间走着走着,就在山月城里停了下来?”
陈怀风转头看着一旁靠着护栏上的陈青山,淡淡地说道:“因为我觉得有些东西要与你说一下。”
陈青山挑眉说道:“什么?”
“不要过岭南。”
满街月华如霜。
二人便在山月城中这条也许便是修建在山上的湿漉漉的长街上,静静地对视着。
“师兄说不过我便不过,那多没面子。”陈青山笑了一声,转头看向南方,说道,“我现在就去南方。”
“南方现而今却是没有什么能够拦得住你陈青山的人。”陈怀风平静地说道,“卿相与人间剑宗关系虽好,但是大概也不想与你山河观的人有什么冲突。”
陈青山轻声笑着说道:“是的。”
“但是正是因为南衣城没有什么人,你陈青山才不能踏过那片青山。”
“踏过了又如何?”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踏过了,大概会有剑宗师兄去你山河观晃悠晃悠。”
陈青山静静地看着陈怀风,说道:“你们不怕观里有老人?”
陈怀风淡然说道:“再老老不过人间剑宗,李山河自然是人间山顶之修,但是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不在观里。”
陈青山轻声叹息一声,说道:“是的。”
“所以如果真的想看山月,便在城里留着,慢慢看一些东西。”
陈怀风低头喝着杯中的茶水。
喝茶的人往往低头,饮酒的人往往抬头。
陈青山仰头喝着酒,而后轻声笑着说道:“看来你们也不知道丛刃去哪里了。”
陈怀风当然知道丛刃去哪里了。
东海之外四十九万里。
但是问题便在于,四十九万里的距离,太过遥远辽阔。
他也确实不知道丛刃在哪里。
也不知道他是否还会回来。
那些往人间之外走的人,往往最后都消失在了人间。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你知道就好,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像你们这样的人,最好还是绕着南衣城走。”
陈怀风捧着枸杞茶,回头看着陈青山,缓缓说道:“不然剑宗园林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便只能来找山河观。”
陈青山静静地看着陈怀风,而后缓缓说道:“剑宗这是想以剑服人?”
陈怀风摇了摇头,也许很是诚恳地说道:“这是在讲道理。”
陈青山自然知道所谓地讲道理,不过便是一种更好听的说法而已,在街边站直了身子,陈青山平静地说道:“可惜,我不是一个能够听得进道理的人。”
陈怀风将那杯枸杞茶放在了护栏上,向着长街另一头走去。
“那你也许可以试一试。”
“没问题。”
陈怀风背着剑,向着长街尽头而去,什么也没有再说。
陈青山依旧在那条湿漉漉的长街上喝着酒。
人间幽蓝深邃的天穹之上,一抹残月依旧勾勒在夜色之中,疏疏冷冷地照着人间。
包裹着这座山中之城的山雪也许正在缓缓地融化着,在夜风里有许多窸窣的声音。
但是也许还会继续下一场雪,将这片人间继续笼罩进去。
冬日已经过去了,冬日也还在继续。
陈青山喝着酒,抬头看着那轮夜月,却是轻声笑着。
我又不是这场雪,人间怕我做什么?
陈青山大概也有些失落地想着。
我不是风雪。
我是青山。
我也是被风雪遮蔽的存在。
喝了许久的酒,一直到壶中开始发出海浪一般的声音,于是这壶酒大概便喝完了。
只是喝得并不如何尽兴。
也许是用来下酒的花生送人了,也许是请人喝酒被拒绝了。
陈青山晃了晃酒壶,将它抛了下去,也不知道会砸到哪个倒霉蛋的脑袋。
只可惜并没有,只有一声清脆的声音,应该便是酒壶落到地面的声音。
陈青山沿着相反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