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关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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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入局

    两人进了总兵府衙,何心隐这才道:“老将军,你可知弥勒教?”

    周尚文这才明白何心隐刚才之言所指为何,他点头道:“当然,夫山先生有何指教?”

    何心隐便将刚才所遇合盘告知,又道:“弥勒教众如此明目张胆,居然怀揣符谶妖书招摇过市,岂不是证明弥勒教在大同城中已到了横行无忌的地步,而老将军长期镇守大同,既要抵御外犯之敌,又要维护治下平安,而如今大同城内邪教横行,倘若让内阁与圣上查获此情,追责下来,您与翁督帅恐难辞其咎。”

    他提及的翁督帅是宣府、大同、保定三镇总制,姓翁名万达,字仁夫,号东涯,总督三边军务,和曾铣一样,练达夷情,深谙边务,乃大明边镇名臣。

    周尚文深施一礼,“多谢先生赐教,实不相瞒,大同受弥勒之祸久矣,他们在北地经营日久,盘根错节,其首领居然带着弟子们勾结鞑靼,为外敌做内应,劫掠边地,百姓深受其害,对其恨之入骨,我与翁督帅也早就欲除之而后快。”

    何心隐点头道:“如此倒是何某多虑了。”

    周尚文道:“非是先生多虑,先生正气浩然,心怀苍生,忧国忧民,才能洞若观火,出言告诫。并且周某听闻先生武功高绝,名满江湖,因此周某有个不情之请…”

    何心隐拱了拱手,“不敢,在下洗耳恭听。”

    周尚文接着道:“夫山先生,恕我唐突,我正欲领兵赶赴内五堡迎击俺答,但我们昨日接到锦衣卫密报,说弥勒教勾结皇族宗室、贿赂地方官员,在军中招揽教徒,安插眼线,欲在大同、宣府等地行谋逆之事。”

    何心隐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周尚文将如此重大军情告诉自己一个闲赋举人,不知其有何目的。

    “我与翁大人密布人手,与锦衣卫暗中盘查数日,都没查出结果,现俺答大军突袭外四堡,军情紧急,我当领军迎击,不可耽搁,所以我想请先生屈尊,暂留在大同城中,乔装打扮,帮我们秘密查探弥勒教的一举一动,我会暗中调遣人手协助于你,帮我揪出幕后主导之人。我想弥勒教中人不会注意你一个外来之人,或许你一出马,能奏奇效。”

    “哦!”何心隐见周尚文言语恳切,心中已是肯了,只是担心王奉的安全,照周尚文的说法,一旦有人谋反,那大同及周边卫所便是祸事的中心,到时定然是一番血雨腥风,任何疏忽都可能让自己二人陷入其中,一个不慎,便会碾作齑粉,到时候他别说向曾夫人王环他们交待,就连唐顺之那里,他都交待不过去,更别说愧对已为冤魂的曾子重了。他侧脸看了王奉一眼,只见远处王奉却是一脸兴奋,恍然不知。

    周尚文看出了何心隐的顾虑,接着道:“形势尚未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只要能及时揪出幕后之人,我们就能将危局消弭于无形之中。”

    何心隐点头道:“何某不才,就趟一下这浑水。”

    周尚文大喜,“如此,周某先行谢过,我派刘百户协助与你,如情况危急,可向大同巡抚詹荣詹大人通报案情,见机行事。”他伸手从身后招来一人,“这是巡检司刘武刘百户,夜不收出身,善于侦缉、追踪、潜伏、审讯、收集军情等,我让他带一队夜不收暗中协助你查办弥勒邪教。”

    两人见过了礼,何心隐道:“老将军放心,何某必将尽我所能,查出些端倪,揪出幕后之人。”

    周尚文是突发奇想,想到这么个办法,但也因为站在他对面的这位实在是太有名了,当下放心地率着手下将领,领兵出塞。何心隐向李梅说了内情,让他自去右卫接管上任,免得误了军务,李梅担心他人手不够,又要将金虎等五人留给何心隐差遣听用,何心隐摆手说人多惹眼,反而不便。于是两下告别,临行前,周尚文又走到王奉面前,盯着他看了几眼,口中嗫嗫,不知道说些什么。

    李梅率队去大同右卫上任。何心隐带着王奉留在大同城中。

    刘武先向何心隐交待了案情,又介绍了大同城内的些情况,让何心隐带着王奉去同福客栈落脚,报上自己的名字,那里是巡检司的联络点,又留了联络方式,两下约定分头行事,一有线索就相互联络。

    何心隐带着王奉牵着马去寻刘武说的同福客栈,沿着北大街向东走,一路东看西瞧,街上十分热闹,到了东头要拐弯的时候,何心隐蓦然发现,有人在暗地跟踪他们,他不动声色,心下暗喜,虽说接下了这差事,但是这大同城几十万人口,他人生地不熟,且毫无线索,带着个尚未成年的王奉去查此大案,无异于大海捞针。现在自己打瞌睡,有人送枕头,来得正好。

    拐进店铺林立的东大街,远远看见同福客栈的幌子高高挂起,客栈挺大,门口有伙计迎客,上前接过缰绳,把马拉进后院马厩,何心隐眼角余光看见那跟踪在后的人躲在墙角,便拉着王奉跟着伙计进了店,掌柜的是个胖子,一脸富态,满脸堆笑,“客官尊姓大名,要几间房,打算住上几天?”

    “在下姓何,从江西来,我叔侄二人要一间上房,打算住段日子,马要喂好。”伸手地递上一锭银子,低低的的声音:“刘武刘百户让我住过来的,后面有个尾巴。”

    掌柜的一听,头也没抬,口中吆喝一声,抬了下眼皮,转瞬又低下头,“天字五号上房一间,两位后面请。”说完前面带路,走过天字号一排房,路过门上悬挂着“天五”字样的房间时,却没开天字五号房门,而是将对面地字六号的房门,掌柜的推门走了进去,何心隐也不说话,跟在其后进了地字六号。

    进屋后掌柜的这才说道:“这也是一间上房,因为我们不知道夫山先生所为何来,后面跟的是什么人?他意欲何为?”

    何心隐笑道:“哦,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掌柜的嘿嘿笑道:“在下锦衣卫大同千户所总旗廖不二,何先生刚进大同城,俺就接到消息了。”

    何心隐暗自吃惊,锦衣卫暗谍果然名不虚传,耳目遍地,消息灵通,刘武让他住进同福客栈,也就证明在这件案子上,大同巡检司和锦衣卫是联合办案的,亦或是那刘武还有一层隐藏的身份,他也是锦衣卫暗谍。

    于是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廖不二,为的也是想从廖不二的口中获得些线索消息,好完成这个差事。从内心而言,何心隐对厂卫没有一丝好感,这些特务组织是皇帝为了监视宗亲、整顿吏治、防治腐败、收集情报而豢养的家臣,直接奉诏查案,因此权势熏天,但正因为如此,他们利用手中权势,凌驾于三法司之上,挑动事端、打压异己,且手段残忍,凶名远播,朝野上下无不避而远之,更别谈与之相抗。

    “廖总旗,你故意将我们带到这房间里来的。”

    廖不二点头道:“刚才先生说那跟踪之人是弥勒教徒,只为你撞破那人的身份,欲对先生不利,那我自然要有所防备,使上些小手段,见机行事,以防万一。”

    “我听周总兵说你们锦衣卫侦知弥勒教勾结大同城内某位宗室,结交外夷,私通边境,意图不轨。想必廖总旗是知晓些内情的,不知可否透露一二。”

    廖不二啧啧道:“周总兵将如此机密的情况都告知于你,可见他对先生是真心交托。我们安插在弥勒教中的暗桩打探来的消息,只因其入教时间不长,身份卑微,能探听到这些诸实不易,剩下的事只能靠我们自己去查了。”

    “代藩宗室胤育繁众,听闻现大同城中宗室就有一百多人,要辨奸疏佞,谈何容易。”

    “倒也不是一点线索也没有,记得两年前,大同发生过一起大案,就是和川奉国将军朱充灼,联合昌化奉国将军朱俊桐、潞城镇国中尉朱俊振等宗室子弟,抢夺刚刚上任的大同知府刘永家的车队,按理说,这些宗室子弟,每年都有几百石的岁禄,只要盘算精细一些,养个家还是足足有余,不至于穷到要去抢一个新上任知府的车驾。可这几位仗着宗室身份,肆意妄为,抢了个知府的车驾也就抢了,就算被查出来,也只有当今圣上才可以定罪,那圣上是谁,自家亲戚,能定多大的罪!顶多申饬一顿,骂几句就完了。可等代王和巡抚詹大人上本,将案情据实奏报后,当今陛下不容分说,不但严旨痛斥,罚俸一年,并命代王朱充燿严加管束。我在想,是不是这些位爷不甘鈇钺,想出点妖蛾子,给代王和詹大人添堵。”

    “那你们锦衣卫查了没有?”

    “嘿嘿,当然,不单是他们,连代王一起,所有代藩宗室,哪个不在我们的监视之下。哦,先生初到大同,可能有所不知,代王府就在前面不远。只要他们有任何异动,都逃不脱我们的法眼。”

    自正德年间宁王之乱后,继位的嘉靖帝对皇室宗亲的监察愈加威厉,他让奶兄弟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派出大批厂卫,对每一位皇族宗室严密监察,一旦察觉某位宗室有异动,轻则训诫,再革爵秩,重则押到凤阳高墙内圈禁,所以皇族宗亲们无不活得战战兢兢,不敢有如何违制之举。

    何心隐心中冷笑,他乃心学传人,主张天地人心,反对专制,蔑视君权,此时心中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君主为了手中的权力可谓绞尽脑汁,像防贼一样,兄弟、宗室、外臣、家奴,使出浑身解数,无所不用其极的防着任何敢于觊觎皇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