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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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大道分歧

    上贤学宫的周止莫名其妙收到了一封邀请信,是天下武府的府政洛微雨寄来的,内容大概是请他前往天下武府做文师,为新弟子启蒙。

    周止觉得奇怪,天下武府招收的弟子向来都是有修为在身的少年少女,哪里会需要启蒙?

    那些孩子大多数都在气三境之中,甚至已经过了灵启境步入通脉,更有甚者已踏入气凝境中。

    不过周止并没有拒绝,欣然应允。

    信上写的可清楚了,他周止做文师,祝朝露做武师。

    他甚至没有回信,那位府政事务缠身,即使回信给她大概也收不到,待武府开府之时他自前往便是。

    眼下,还需向先生通禀一声。

    上贤学宫占地不小,前半段是学宫学子所用,主要是一些藏经阁、学堂以及住所,后半段单独隔开,是学宫内设置的禁地。

    自看见桃林开始,学宫的学子便会自觉停步,当然周止不用,他自顾自向前走,穿过桃林,跨过洗砚池,越过笔峰,先生就住在后面的书山里。

    周止的先生自然是那位上贤学宫创立者,至于姓名则是谁也不知,恐怕在万年的时间里连他自己都给忘记了,于是世人只好称呼他一声老先生。

    老先生自教出三弟子以后,便不再执掌上贤学宫,将其甩给了门下弟子打理,火种已经撒下,自会有人将薪火相传。

    可他的三位亲传也不爱打理,又丢给了徒子徒孙,常此以往,如今的上贤学宫宫主已不知是老先生第多少代的徒孙,老先生就悠闲地住在书山,观桃花开,又见桃花落,饮一壶酒,再复饮一壶。

    周止见着老先生的时候,老先生不出意外的又在饮酒,只是这酒,怎么闻着没有酒味?

    “先生好!”

    周止躬身一礼,老先生不动声色,嘬着酒,欣赏着桃林。

    消瘦的笔峰遮不住桃花已谢的茂盛桃林,只见桃叶不见果,老先生身前的石台边却有一颗桃树,枝繁叶茂,花开不败,碗口大的桃子满枝都是。

    “先生?”

    周止良久未听见先生让他起身的声音,只好抬头看去,老先生未看他,盯着手中只剩半杯酒的酒杯,目光里溶出些许哀伤。

    让我起来啊先!腰要断了呀先生!

    周止不动声色,内心不断腹诽,先生今天这是怎么了?

    “止儿啊,你跟了为师多久?”

    老先生幽幽的声音传来,令周止神情一震,心里快速盘算着,说道:“约摸已有三千年。”

    “三千年啊,真快啊!”

    老先生感慨一声,见他仍在躬身,让他起身。

    周止如蒙大赦,腰杆绷的笔直,在老先生面前的石台前坐下,拿起酒壶为先生斟酒。

    淡淡的酒香袭来,令周止眉头微皱。

    先生今天心情不好吗?怎么喝这么淡的酒?

    老先生举杯,周止心领神会,同样举起面前的酒杯,与先生相敬后一饮而尽。

    “感觉如何?”

    老先生淡淡问道。

    “这酒,怎么掺水了?”

    周止拧着眉头,偷偷看着先生的脸色。

    “是啊,怎么掺水了?这已经掺了水的酒,可就淡了啊!”

    老先生感慨一声,看着爱徒,面上的皱纹似乎更皱了几分。

    老先生又带着哀伤说道:“不是酒淡了,是感情淡了啊止儿。不是酒掺水了,是我们的感情掺水了啊止儿!”

    手中的酒杯磕着石台,周止连忙给先生满上。

    老先生又饮一杯,悲愤欲绝:“止儿啊,我们三千年的感情,如今那个女娃娃不过是一封信,你就屁颠颠跟她走了?撇下你年迈的先生在这书山中终老一生?淡了!淡了啊!感情淡了啊!”

    老先生连叹三声,浓郁的愁苦仿佛能掬起一把辛酸泪,周止面色带着些窘迫,先生这是怎么了?还有先生怎么知道他要去天下武府的事?

    他只是去天下武府教几年小学生而已,又不是不回来,天下武府不是有假期吗?

    不对劲!以前三师姐跟野男人跑的时候先生也没这样啊!

    太不对劲了!十分有九分的不对劲!

    周止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说道:“先生已经知道了?徒儿只是去天下武府给他们新收的弟子启蒙而已,每年仍旧会回来的,天下武府有假期的。”

    老先生气愤地敲了敲石台,厉声斥责:“他们新收的弟子是武府的传承弟子,你一个上贤学宫的读书人去替他们启蒙算怎么回事?简直贻笑大方!”

    周止畏畏缩缩,嗫嚅道:“那不是他们府政亲自发函邀请么?”

    老先生气极反笑,颤抖着手指着周止:“你也不瞅瞅你那熊样!祝丫头才多大?你多大?三千多岁!活狗身上了?你可别忘了她爷爷祝薄才年轻的时候可是跟你称兄道弟,说你老牛想吃嫩草都是夸你!如此……斯文败类!”

    周止缩着脑袋不出声,什么三千多岁?修行之人无岁月之分,都是道友。

    老先生不再看他,哆哆嗦嗦嘬着掺了水的酒,嘴里嘀嘀咕咕着什么有伤风化,有辱斯文,师门不幸。

    周止低眉垂首,轻声道:“弟子想试一试,哪怕…没有结果也好。”

    老先生喟然一叹,说道:“你可知那小子死在北境,祝丫头每年都要去祭拜,你死了之后她可会看你一眼?”

    周止腼腆一笑:“池竹师弟殉道以后,弟子也曾去祭拜过。”

    老先生大怒,抬手给了周止一个板栗,喝道:“你那是去祭拜?老夫都不好意思拆穿你!”

    随后又泄气道:“非去不可?”

    周止正了正衣冠,肃然道:“刀山火海,总要走上一遭。”

    “等中秋过后再赶路吧,走慢些。”

    老先生带着哀伤,嘱咐着即将远行奔赴所爱的孩子,面上皱纹的阴影加重几分,说罢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去。

    周止躬身,长揖到地,转身踏上来时的小路,越过笔峰,跨过洗砚池,走进桃林中隐去身影。

    老先生面色不动,见周止消失,胸膛一涨一缩,运气吐出方才饮下的几杯酒水,将石台上掺了水的酒收起,拿出一壶桃花酿,一碟酱牛肉,骂骂咧咧道:“这掺了酒的水比马尿还不如!”

    扭头朝着那棵挂满硕果的桃树嚷嚷:“桃儿!小桃啊!快出来给先生捏捏肩!”

    一抹粉红自树干扬起,化作身着粉裙、轻纱披肩的妙龄女子,满头青丝被一根枯枝轻轻挽作一个丸子,轻纱下的白皙小手伸出,在老先生双肩上柔柔锤着。

    老先生眯着眼睛,品着这二十年的桃花酿,一时间只觉得岁月静好。

    那从桃树中出来,唤作桃儿的树灵幽幽一叹:“斯文败类。”

    老先生面色板起,教训道:“桃儿你也是得道之人,怎可如此欺辱我老人家?”

    桃儿那娇俏若少女的容颜悄悄泛起一丝讥讽,她终究不是她那已经殒命的主人,否则骂两句都是轻的,似当年那般一言不合便踹翻了老先生酒台的壮举,她始终是学不来。

    老先生感慨道:“似竹小子那般一心向道之人世间多不胜数,能如他那般成就的又有几何?我那徒儿不知,自困于我之囚笼,如今也算意念纯粹,再行一步。”

    桃儿面色古井无波,看向远方,轻声道:“世人见我主,当如见天道。”

    老先生赞赏道:“不错,当如此!世人不如桃儿者,多矣。”

    桃儿瞥了他一眼,问道:“那为何你当年要拒绝与我主人同气连枝?”

    老先生犹犹豫豫,语气委婉说道:“这个……大道之争,浅争当下,厚争百世;你主人与我之间有些分歧,却也无伤大雅,谁知道你主人急了。”

    桃儿皱眉,急了?能不急吗?

    那魔尊没欺负到你家门口,你当然不急。

    老先生突然间吹胡子瞪眼,气骂道:“这混小子连我都敢算计!他自己大道有缺,就要老夫舍命陪他?他倒好,做了君子,骂名全往我脸上扣!”

    桃儿冷笑一声,怪不得当年主人会掀了你的酒台。

    三访上贤学宫只为请你能略微出手相助,你丝毫不领情,打着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幌子敷衍了事。

    老先生又叹息道:“竹小子的大道出了些问题,旁人看不出来,却是瞒不过我的眼睛。这问题的根源不在于他,也注定了他的布局会功亏一篑,不得不说他还是厉害,临死两次挣扎,一伤魔尊,二存大道之根,只怕……”

    老先生似笑非笑,目光遥遥看着南方,呢喃道:“只怕是给他人做了嫁衣。”

    桃儿目光一凝,转身化作粉色流光,融入那棵桃树之中。

    老先生骤然觉得肩头传来的力道似乎大了几分,唤道:“桃儿,轻点,我老头子的身子骨可没有以前那么硬,你这手劲怕是要送我去给你主人作伴。”

    呼唤没有回应,老先生回头看去,身后哪还有桃儿,肩上两个碗口大的蟠桃正上下跳动着,代替着桃儿给他捏肩。

    老先生两只手各自摄下一个蟠桃,起身走向那座五丈高的瘦弱笔峰,目光眺望着南方。

    随手颠了颠手中的蟠桃,老先生目光深邃。

    上好的果实已挂在枝头,只等有缘人来摘。

    或是,待其唾手可得之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