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神亦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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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怕

    余延方才一直看戏,正看到兴头上,云修却把他也拉到戏台上。云修几乎是连滚带爬过来的,死死抓着他的大腿不放。

    这乞儿手下不知用了什么技巧,抓得用力,让余延无法轻易抽身,但又不让他觉得疼。余延试图掰开他的手,却在握住云修纤细的手腕时停下。

    他神色不变,不忙着把自己和云修分开,反而手下微微用力。余延攥着云修的手腕轻轻转了一圈,抿了抿嘴唇,才终于肯施舍给年轻乞儿一个眼神。

    他低头看向云修盛满可怜的眼睛,面上还是笑,眼底却沉静如死水一般。

    云修突然有些发怯,仿佛这位余二公子正透过他的皮肉看向他的骨相。

    但余延向来善解人意,他温和地问道:“怎么是你?”

    “余兄,你同这位…这位姓云的小兄弟认识?”程宜风见他二人的互动,疑惑道。

    余延笑道,“云修冲撞几位了。他是二叔的弟子,我同他见过几面,认得他的脸。只不过他这般打扮,离得远些我竟没认出来。”

    云修抱余延大腿抱的更紧了,“二公子,这,这怨不得我啊!师父命我出来打探情报,这才扮成乞丐!”

    程宜风咂舌,小声嘟囔,“这话我都不信。”

    卫臻瞥一眼余延和云修,脸上的冷意更甚。“那余二公子可要好生管教他,别让这么个玩意儿败坏了你的好名声。”

    他说罢便拂袖而去。弟子们在身后又忙着拿茶壶搬桌椅,一行人拖拖拉拉半天才撤干净。

    余,君,程三人面面相觑,云修松一口气,放开抱余延腿的手。余延叹气,拱手向剩下的两位宗主作揖:

    “今日因余某,搞的大家都不愉快,我给各位赔不是。这茶馆离余氏宗族不远,又清净,我已将它包下。这半个多月便委屈两位宗主领弟子在此下榻。”

    君眠之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

    余延笑道,“余氏是东道主,哪有主人不招待客人的道理,君宗主今日若硬要自己出钱,此事传出去我余氏该如何在庶族中立足?”

    程宜风也在一旁推波助澜,君眠之不好再拒绝,同余延道谢,命众弟子收拾行李。三人又客套寒暄一番,听得云修只打哈欠。

    余延带着云修出门,走了两步路又听程宜风喊道,“余兄,莫忘了我给你的生辰礼。”

    “我等四月初四再拆开。”余延笑着应道。

    离开茶馆,余延的笑便敛了一半。

    他容貌生得也算上乘,五官不似南方男子那般精致,面无表情时倒一副凶相,并不是平易近人的一张脸。

    因此他面上时常挂着笑,看着便宽和许多。云修在后面盯着他的半张脸想,他若不笑,看上去简直比卫臻都可怕。

    余延身量近八尺五寸,高云修半个头,步子也比他迈的大。云修肚里饥饿,更跟不上他。他见云修踉踉跄跄的步伐,放慢脚步,领着他就近去了家客栈。

    云修穿着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裳,还没踏过客栈门槛就被拦住。伙计为难地看着余延:“这位客官,他这……”

    余二公子朝伙计点点头,掏出一块银子递给他。“通融一下。烧几锅热水,再给他拿套干净衣服。”

    伙计拿了银子,抬头又看到余延袖口上的碧纹,不敢为难。点头哈腰地找了间上房,谄媚地迎他二人进去。云修翻个白眼,心里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有钱能使磨推鬼。

    他实在脏的很,幸好余延有先见之明,命人烧了几锅热水,云修足足洗了三桶水才把自己拾擢干净。

    等忙活完,夕阳西下,外面升起袅袅炊烟,云修饿得头昏眼花,差点从水里爬不出来。

    他换上干净衣服,从里间出来,露出一张干净的脸,余延这才看到他真实面目。

    倒不像他性格那般有棱有角。余延心道,看起来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竟比他妹妹还要小。

    少年一番折腾消耗了不少体力,上午他腹中饥饿难耐,到林中打算寻些野味,结果野味没找来,倒寻来一身麻烦。

    从昨天到现在,他腹中一粒米都未曾进过,饿得发昏。余延命人上菜,端上的都是些肉菜,馋得云修口水直流。

    “二公子心地善良,怎么忍心一个人享用这些美食,把我可可怜怜的小乞丐晾一旁挨饿…”

    他语气哀怨,话说给余延听,眼睛却没离开饭桌。余延无奈一笑,“你吃吧,本就是给你准备的。”云修大喜,虽不客气,还是道谢之后才拿筷子。

    我倒了一天霉,如今老天爷终于眷顾我了。他开心地想,把几个时辰前遇见的闹心事都扔在脑后。他狼吞虎咽,余延只给自己倒盏茶,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的景色。

    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在用眼角余光打量云修就是了。

    “你为何找上我?”余延轻声问道,云修只顾低头吃喝,听见余延同他讲话却没听清说什么。

    他放下筷子,将嘴里尚未嚼碎的食物用力咽下去,噎得他想翻白眼。“嗯?二公子说什么。”

    “卫宗主对你起了杀意,你为何向我求救?”

    云修给自己倒盏茶,一饮而尽。“因为余二公子人好,一定不忍心。”他眨着眼,说的真诚:

    “君宗主不一定拦得住卫宗主,程宗主那怂样能指望他?可余二公子就不一样了,就凭卫宗主要和余家结亲的倒贴劲儿,他一定会给你个面子。”

    云修边说边撕起一块焖肉,问道,“说来奇怪,卫宗主见了我的名字,为何脸色变得那样差?”

    余延道,“此事说来话长…卫宗主有个兄弟,姓卫名臹,早些年没了。”

    云修点头,“这事……算不得什么秘密。”

    “但其实,卫臹并非是他的亲生兄弟,他本姓云,和夷州那儿…关系匪浅。也因这一层关系,给卫家不知招了多少祸事。”

    “坊间传闻倒也有这种说法…”云修了然地点头,“难怪卫宗主对他哥哥恨之入骨。”

    “恨之入骨?”余延轻笑摇头。

    “恰恰相反,卫宗主对他大哥最为恭敬。仙门百家有不少人嚼舌根,卫臹在他们口中落不得一句好。卫臻不听见还好,若是听见,那是一定要出事的。”

    “虽说有点无理,他这么做我看也不算过分。”云修直接抓着面前撕好的肉往嘴里塞,“余二公子该向他学学,你若稍微不讲道理些,谁敢欺辱你!”

    余延摇头笑,“我行事一向如此,半辈子都过来了,改不了的。”

    他微笑着,不去看云修,低头不知道思索什么,眉眼间是云修看不懂的怅然若失。见他如此,云修有些迟疑地放下手里的餐食,“公子?”

    “啊,抱歉。你吃你的,不必管我。”余延笑了笑,“年纪大了,难免时不时会想起旧事,这一想就停不下了。”

    他这又不知触到心里哪根刺,连带着身上的旧毛病也一起犯了。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余延揉着肩膀,想着这天怕不是要下雨,又想着该早些去药房抓几味药才是,否则这雨天难熬。但是旧伤带着旧病,这会儿他头也跟着疼起来。

    “您年纪轻轻的,怎么如此多病?”云修擦了擦手上的油污,犹豫了一下,没有伸手。

    “年纪轻轻?”余延看向他,“我可比你年长一轮有余。三十多岁的人了,有些毛病也算正常。”

    “就不能找个好大夫治上一治?”

    “十几年的顽疾,死不了人,也治不好喽。”他偏过头,不再提这事。

    “你可有地方去?若是不嫌弃余氏小门小户,我便将你引荐给我二叔,如何?”

    “啊?”云修吐出嘴里的鸡骨头,“您真要让我做余二爷的徒弟啊?不是,就算您真领着我去,那余二爷图什么啊收留我!”

    他连忙摆手,“不可能的事情不要开玩笑嘛。“

    “你话说的好像很了解他似的,他是我二叔,我难道不比你看得透彻。”余延倒了一杯牛乳茶递给云修,“你这性格很对我二叔胃口,他见了你定是欢喜。”

    云修干巴巴地问,“那万一……我来历不明,您就不害怕我是夷州云氏的探子吗?这可是引狼入室啊!”

    余延笑了,“我以为云氏目光还没短浅到放弃仙门百家不去而来辽东这穷乡僻壤的地方。”

    他起身拍了拍云修的肩膀,“你今晚好生休息,顺道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不知有意无意,余延一掌拍的歪些,竟拍到云修的脖颈。那只手似乎收紧了些,云修刚刚感觉到紧张,余延便神色镇静地缩回手。

    若真是夷州云氏……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就怕不是。

    余延朝云修点头微笑,脚步轻快地离开房间,一点也不像是刚才还头疼肩膀疼的样子。

    云修盯着桌子上的碎骨头,和满桌杯盘狼藉呆呆对视,待余延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他才后知后觉地抚摸起脖颈上余延触碰的那一处。

    事情隐隐往不受控制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