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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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连日以来的绵绵细雨终于放晴,云雾散开,旭日东升。

    墨幺坐在山顶,遥望天边太阳一点点升起,微暖的阳光洒入大地,也洒在她脸上。

    今夕何夕?

    她也不清楚。

    明明上一刻她还趴在厚实的冰面上,依靠寒冷来缓解身上滚烫的热意,麻痹周身皮肤仿佛撕裂般的痛感,不过痛晕而已,下一瞬就在湖底苏醒,变了原型,也变了世界。

    山海相移,物非人非,原来都过去六百多年了。

    墨幺望着天边的那轮红日,眼底浮现出迷茫之色。

    从山顶下来,林间鸟兽虫鸣不绝。阳光透过山林,光柱一束束地洒在带露水的草地上,溪水清澈,路过山石,发出潺潺的流水声,流向山下的湖泊。

    墨幺一路走来,蹲在一处溪水边,用手捧起山泉水,低头轻饮。微光照耀在她的面庞,黑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煞是好看。

    温肃匆匆赶来,看到不远处的黑色背影,有种不真切的眩晕感。

    真的是她!

    他紧紧盯着那道身影,眼眶渐渐泛起湿意。

    属于动物的敏锐让墨幺觉察到什么,她抬起眼,皱了皱眉,起身转头望去,见到来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沉默。

    墨幺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为别人心动了,她还以为自己早就无所不侵了。

    原来,仅仅是见面都会难过啊。

    她到底是高看自己了。

    她的喉头有些干哑,扯了扯嘴角,撑起笑意对距她十步之遥的神道:“你是来杀我的吗?

    你杀吧,我不躲。”

    是那年没杀死她,所以找过来吗?

    听到她的话,温肃心底蔓延上一阵剧痛,他深呼吸,一步步走向她。

    墨幺当真没躲,静静等着他动手。她垂着头,没有看到温肃通红的眼眶和颤动的嘴唇,他的身体都在颤栗。他伸出发抖的双手,一把将墨幺抱进怀里,力道之大,仿佛要把她揉碎。

    温肃将头靠在她的肩上,刻意睁大的眼睛仍旧没有兜住眼泪,泪珠沿着脸颊,滚落了数颗,“我找了你很久。六百二十三年前,你突然杳无音信,上天入地再没有你的消息,我一直在找你。”

    那年冬至,她的命鳞突然失去光泽,从前还能凭借命鳞探寻她的去向,自那以后再不能了。

    明明是他亲手撕下她的命鳞,明明是他放火意欲将她烧死,明明得知她还活着后,想就此一别两宽,可她真的不见了,惶恐却几乎将他淹没。

    这么些年,温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来的。地府里没有她的记录,星云命盘上也再没有一条名叫墨幺的蛇妖。

    墨幺就这般突兀地在天地间消失了。

    六百多年来,除非公事,温肃很少回到九重天上,他在人间一年一年地找她。明知没有可能,他还抱着一丝幻想。

    他甚至做好了打算,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一直找下去。千万年也无妨,是他活该,是他欠她的。

    温肃不是傻子,他早在很久之前就意识到自己对墨幺的感情,他只是跨不过去那道坎。可是后来,他连看到那道坎的机会都没了。

    墨幺的身上有股青草香,还和从前一样,轻易就能安下他的神。温肃笑了一声,微红的眼睛一弯,满是庆幸,“太好了”。

    太好了,你还活着,我还能见到你,简直太好了。

    墨幺安安静静地被他抱着,没有什么反应,她轻轻推开他,“你找我做什么呢?我没有第二片命鳞给你撕了。”

    好似一盆冷水迎面浇下,温肃周身一阵寒意,“我,我不是。”

    墨幺看着他,“那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忏悔吗?温肃,你不欠我什么。是我先用术法蛊惑的你,你报复我,没有错的。”

    墨幺四百二十五岁时入世,没人教过她人世的规则。一步踏错,步步错。

    谁能想到当年那位名叫祈宁的皇子会是温肃上神转世?

    “当年你走得匆忙,我没来得及跟你道歉”,墨幺想到那年的事,仿佛还在昨日,不禁红了眼睛,“对不起”,她望着温肃,一字一句道:“还有就是,我没想过骗你,当时想和你在一起是真心的,我真的不是玩弄你。”

    那时候,她甚至幻想着下一世再去找他。只要他愿意,她就去找他,再难都没关系。那时哪能料到她招惹了一个不能惹的人?

    这些话她很早就想告诉他了,只是她没机会见到他。

    “所以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不怪你,是我自找的。我犯的错,我认。至于命鳞,就当我赔礼道歉,我们两不相欠。”

    那片凝聚了她四百余年修为的命鳞,就算做是她做错事的惩罚了。

    两不相欠?

    她说两不相欠!

    他们怎么可能两不相欠?

    温肃看着她,眼里是浓的化不开的缱绻情感,“是因为失去了四百年修为,所以你五百岁化蛟时身体支撑不住,才陷入沉睡的吗?”

    墨幺没回答他,“观你不像是想杀我的样子,若是没事,我先走了。”

    她绕过他,准备离开此处,不料身后的温肃忽然抬手,指尖散出白色灵力,袭向墨幺。

    墨幺只觉一阵头重脚轻,晕倒的最后一刻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揽入一个宽广的怀抱。

    温肃将墨幺拦腰抱起,在山间寻到一处破败的草屋落脚。

    屋里落了重重的灰,想来屋主早已搬离。

    温肃一手挥过,草屋焕然一新。他将墨幺放到床上,取出戴在脖颈间的黑色鳞片。

    这么多年,也该物归原主了。

    蛇鳞立于他的掌中,温肃用灵力将其包裹,解除蛇鳞上的封印,将其缓缓推入墨幺身间。

    温肃原本还担心墨幺如今已是蛟身,没法吸收她为蛇妖时的命鳞,没想到命鳞一靠近主人,就化成一团黑气,进入她的经脉。

    他如释重负,坐在床边,描摹着墨幺的眉眼,心里百感交集,“我们怎么可能两不相欠?幺儿,你欠我的,我要你欠我。”

    “我们之间是你开的头,你不能把我丢在过去,自己转身就走了。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吗?是我错了,是我对不住你,我弥补我犯下的过错,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吗?”

    ……

    温肃絮絮叨叨对着墨幺说了许多,好像要把几百年的思念都告诉她。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情根深种一样,她不知道自己沉睡的这六百年,有一个神明每天都度日如年的在人海里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