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园，李倍蕾远远看见钱富贵已经出摊，暗自在心里松了口气。钱富贵已经好多天没来了，真是怕他以后都不再来。父亲金大盛说钱富贵‘非池中之物’，李倍蕾听得似懂非懂，想细问，父亲却怎么都不肯再说了，真是想想都生气。

    钱富贵可不知道金大盛曾经给过那样的评价，不过就算是知道，他也不会放在心上。‘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九霄龙吟惊天变，风云际会浅水游。’单老的评书里，曾经说过这首诗，形容有些人，一旦遇上属于自己的机遇，就可以脱胎换骨，一飞冲天。

    换作十几年前，得这样的评价钱富贵可能会沾沾自喜，那时候，能在游戏室里放出个漂亮的连招，都感觉自己非同一般了，同龄人都在上学，自己则已经能在工地赚大钱，当个小工头，那还不是龙是什么。

    现在，送外卖摆地摊，脚踏实地才是根本，如果能考上大学，那就更好了。

    女孩抱着东西走进潘家园的一路，好多人都上围来看，又都丢下几乎相同的话，摇头走开。

    东西是老的，可惜不值钱。

    东西当然是老的，它可是爷爷珍藏了一辈子的宝贝。至于值不值钱，女孩没想过，她来这，是想要修好它，给爷爷一个惊喜。

    李倍蕾看女孩一路来一路四周围找，主动招呼道：“姐姐，你是想买什么吗？”

    女孩来之前就听网上说潘家园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一个不小心就上当，但看李倍蕾身穿校服，漂漂亮亮的，想来应该不是坏人，这才略放下戒备，道：“哦，你好，我想找个人。”

    找人？

    李倍蕾皱皱眉，这里可是潘家园，说找个藏品什么的，那到是比较容易，找人就有点难了，每天来这买的卖的，没有十万也有八万，来这里找人，那不是开玩笑吗。可别是什么新骗术。

    女孩看李倍蕾不接话，想是有什么误会，赶紧解释道：“我是在手机上见的，他说能修东西。什么都能修。叫什么谷来的。”

    李倍蕾眼睛一亮，脱口道：“包修万物！你找复原谷吗？”

    女孩连连点头道：“对对，就叫复原谷，小妹妹知道它在哪吗，我都找了好久了。又不太敢问人。”

    李倍蕾本想说自己可不是小妹妹，可是比起女孩至少170几的身高，只能认了，不答反问道：“你要修什么？”

    女孩一路抱着爷爷的宝贝，真是有些累了，轻轻放到地上，才道：“修它。”

    李倍蕾看那东西像是木头做的，前面有旋钮和指针，后面拖着条电线，挺像古董，可又不知道是个啥。

    去买包子的金大盛正好回来，解答道：“这是个收音机吧，电子管的。上面还有俄文，苏制原装进口，老东西呀。可惜呀，这型号产量大，用料一般。”

    看父亲就差把‘不值钱’写脸上了，李倍蕾赶紧打断道：“这位姐姐是拿来修的，你自己看摊吧，我带她去找钱富贵。”

    “你不吃饭了？”

    “回来再吃。”

    “真的是，刚才还嚷嚷着肚子饿……”

    看到和视频里长得一模一样的钱富贵，女孩暗暗点点头。从炕几到暑假作业，她已经看了复原谷好几个视频了，这才下决心来找。

    听钱富贵说要把东西留下，修好了再来拿，女孩说什么也不同意。这个收音机，在别人的眼里不值钱，在她的里心，那可是千金不换的。

    女孩的爷爷并不是亲爷爷，只是同村一位说沾亲又没什么血缘关系的老人，如果不是六岁那年，被亲妈赶出门，女孩怕是不会有这么一位爷爷。

    那年女孩六岁，因为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大家都叫她四丫头。吃晚饭的时候，四丫头也不知道怎么的，手里的饭碗摔到地上，砸成粉碎。四丫头的母亲顿时暴怒，大骂着死丫头，连拖带拽的，把四丫头赶出家门。

    三个姐姐都吓坏了，没一个敢出声。父亲则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也没出声。

    四丫头哭得撕心裂肺，却敲不开那沉重的院门。村民听到哭声，都来围观。也有帮拍门求情的。虽然没人明说，但几乎所有村民心里都知道，事由不是碗，而是四丫头的母亲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她家户口上，已经有四个孩子，只有少掉一个，才能顶上一个。

    帮求情劝说，不过是尽人事，看没什么用，村民也就陆续离开了。人家亲爹亲妈都不管，自己管得了吗。

    那时已是深秋，虽没下雪，呼啸的寒风却也不是四丫头身上的单衣能扛得住的。刚才人多，还能帮遮遮风，现在，就只剩四丫头独自瑟瑟发抖。

    院门打开的时候，四丫头以为等到了原谅，没想到，等来的是母亲手中的牛绳。那本是绑牛用的，抽在身上，啪啪的，真疼啊。

    四丫头，死远点，别死我门口，晦气……

    死在自己家门口都不行，别人家的门口，怕是也不行吧。走，远远的走，咬着牙走！

    四丫头努力裹起被牛绳抽成布条的衣服，机械的往前走。小小年纪的她，不知道要上哪去，只知道不可以死在人家门口——晦气。

    四丫头终究还是摔倒在别人的门口，她只来得急在心里说声‘对不起’，就晕了过去。再次醒来，是被谩骂声惊醒的。

    很努力的眼开哭肿的眼睛，四丫头才看清楚骂声的主人。她认识她，平时管她叫姨。姨的丈夫早年意外没了，姨带着两个女儿，还有公公生活。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生活相当艰难，如果不是姨够泼辣，不知道要被村里人欺负成什么样。

    “她亲生父母都不要她，你管什么闲事。”

    “你以为你捡的是个男孩吗，那是个女孩，和大妞、二妞一样，都是女孩。”

    “咱家什么条件，自己都吃上顿没下顿，还收养人家。养条狗能看门，养她能干什么……”

    任姨怎么骂，怎么闹，爷爷就是不松口。于是四丫头有了爷爷，有了新家。

    爷爷每天都早起放羊，四丫头比爷爷更早起，帮打水，煮粥，洗全家的衣服。姨的脸色依然难看，动辄骂人更是常态。爷爷装作没听见，四丫头也装着没听见。

    最开心的时候，是姨去赶集。镇子三天一圩，赶集往往都不是周末，姨家两个姐姐也上学去了，家里就只剩下爷爷和四丫头。每当这个时候，爷爷就会打开收音机，让四丫头听一会再干活。

    收音机里的歌真好听，故事也好有趣。

    爷爷说要送四丫头上小学时，姨足足骂了半个月。给吃给住就不错了，还给上学，这是养了个公主吗？

    直到爷爷把所有的三头羊都给了姨，才算是暂时结束骂战。

    没了羊的爷爷打包行礼去了城里的工地，他说：打工得的钱，一半给姨。

    四丫头每天上学都要经过原来的家，有时候也会遇见亲妈，亲妈不时会嘲她吐口水，或是跟村民说风凉话——捡回去的丫头还供上学，吃饱了撑的。

    四丫头咬着牙，收音机里说：知识可以改变命运。

    爷爷每次回来，都会带回文具，四丫头也有一份，不过她每次都会和两个姐姐换她们用过的。

    六年级的时候，四丫头已经比两位姐姐高了半个头，这天正在喂猪，亲妈来了。

    新家和原来的家是一个村子，相隔不足半里，六、七年了，亲妈从未来过，今天居然大包小包的，带了礼物。

    四丫头以为亲妈是来接她的，老师说母子深情割不断，亲妈终于原谅她碎碗之错了。

    亲妈不是来接她的，是来‘卖’她的。亲妈说有个人在城里打工发了财，愿意给五万彩礼娶四丫头。她只拿三万，分两万给姨。

    姨说：滚！

    听姨骂了这么多年人，这次，最是让人舒坦。

    亲妈没得逞，到处说女孩长大就是要嫁人的，小学都读完了，难道还傻得要送去上中学。

    当时村里女孩上中学的很少，姨家的大妞就没上中学，四丫头虽然成绩很好，心里也没底，直到爷爷连夜赶回来。

    爷爷说：只要能考上，大学都会供。

    直到很久以后，女孩才知道，是姨偷偷给爷爷打的电话。

    中学上了三年，亲妈闹了三年，不过她不敢上门，她骂不过姨。女孩考上市高中之后，亲妈不敢闹了。因为有人告诉她，上市高中，就一只脚进了大学。大学生，可了不得。

    姨家两个女儿都外出打工，捡来的孩子却在上学，姨虽然从没少骂过女孩一天，却以另一种方式，给了女孩一片天。爷爷给女孩的则是更大一片天，有一次，他喝多了笑着说：他比工地里最老的工人，还足足大十岁。

    女孩大学毕业有了工作，爷爷已经很老了。他的屋子，除了一张木板床，就只有那台收音机。女孩问爷爷想要什么礼物，爷爷说：收音机很多年前就不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