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 【相约三事】
……
凤鸣山外,褒斜道口。
魏营之内,杨延昭已将曹婴挟持到了营外,二人随即共乘一马,往阳平关口方向而去。杨延昭此时忧心汉军退兵一事,故意放慢了马速,用以拖延魏军时间。
魏军此时,眼见自家公主被擒,一时之间,都在踌躇不定。
魏参军程武,自是知晓杨延昭之武勇,当下无人能敌;又投鼠忌器,不敢施放冷箭,怕杨延昭孤注一掷,伤害曹婴。思索再三之下,终是没有下令军士上前营救,只得命令军士,于百步之外,遥遥地跟着二人。
于是当下,沙场之中,出现了一幅令人啼笑皆非的场景。
前方是一男一女共乘一骑,策马缓行,似游山玩水一般。后方则是数万披甲执刃的兵士,徐徐跟随,犹如二人护卫。
曹婴此刻,已无初遇杨延昭之时那般慌乱,反而是对这位不惜折节行曹沫之事,也要保全自家军队的敌营将领,产生了浓厚兴趣。
片刻之后,曹婴缓缓开口。不经意间流露的语气,已无皇家天娇那般盛气凌人,反而多了些许娇弱女子般的温柔。
“杨将军,不得不承认,本宫对你越来越好奇了……”
杨延昭轻轻策动着坐下沙里飞,同时全神戒备身后魏军动向。听见身前曹婴同自己搭话,以为她又要出言蛊惑自己,于是言道。
“闭嘴……”
曹婴闻言,莞尔一笑。
“杨将军此前独闯万军的勇气到哪里去了?本宫乃是女流之辈,又被将军所执,难道将军连跟本宫说几句话的都不敢吗?”
杨延昭闻言继续冷道。
“公主究竟想说什么?”
“本宫只是有些想不通,观你举止风度,似乎不像那种阴险狡诈之恶徒。是什么原因驱使你不惜折节,也要行此下策?”
“关于这个问题,在下刚刚在帐内已经回答过公主了。六郎所作一切,都是为了报答丞相知遇之恩。”
曹婴闻听此言,冷哼道。
“哼,真是迂腐之见。什么样的恩惠竟然还能比得上你自己性命重要?”
听到曹婴如此叙说,杨延昭心知二人本就不是同类之人,于是也不打算再跟这个女人废话。
“道不同,不相为谋。公主与六郎不是同路之人,既然公主觉得无法理解,那么六郎再做解释,也只是图费口舌罢了。六郎此番,只为拯救我汉军儿郎性命。公主且放心,待得六郎脱身之后,自会放公主离去……”
言毕,杨延昭估摸着汉军差不多已经走远,目光陡然一凛,两腿一夹马腹,那沙里飞便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甩开身后数万魏军,朝着阳平关风驰电掣而去。
沙里飞乃是凉州名驹,号称日行千里,自是寻常马匹不能比拟。此时陡然加速,令曹婴心下不由一紧,身体不自觉地靠紧在杨延昭的怀里。一双纤纤玉手,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杨延昭的衣角……
少时,汉魏边境。
杨延昭望见远处摇晃着汉军旌旗的关隘,知晓自己已然安全。又回过头去,望见魏兵尚未追来,于是便将曹婴轻轻放下马来,打算就此策马离去。
曹婴一路和杨延昭紧紧依偎,又见杨延昭一路对自己秋毫无犯,举止并无失仪。反倒是自己内心跳动极快,如同小鹿乱撞一般。
此刻曹婴双颊绯红,见到杨延昭欲走,竟是不由自主地失神道。
“等一下!”
杨延昭闻言一愣,以为这曹魏公主似要反悔,于是冷冷言道。
“公主可还有事?莫非是要出尔反尔不成……”
曹婴闻言,略显尴尬,连忙轻咳数下,以作掩饰,旋即面露惋惜之色道。
“本宫乃是一言九鼎之人,自是不会反悔。而且你这人也颇有君子风度,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曹婴眼神变得有些迷离起来,似乎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事情,缓缓道。
“祖父曾言:‘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其人一生,遭遇无数背叛。前番将军曾言,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别人。本宫想知道,如果将军之后遭遇背叛,又该如何自处?”
此言一出,杨延昭登时沉默不语。曹婴所言确实不假,他前世的确遭遇过诸多背叛,甚至因此陷入过绝体绝命的危机之中。
莫说前世,就说不久之前的天水一战中,太守马遵的所作所为,仍然历历在目。
但就算如此,杨延昭依旧选择相信诸葛亮,相信诸葛亮不会抛弃自己,于是当下言道。
“公主所言不错,在下虽然遭遇过背叛,但是并不会因此就不再相信别人,至少六郎相信,诸葛丞相永远不会对在下失约……”
曹婴闻言,冷冷道。
“你这人好不晓事,那诸葛亮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仅仅只是因为期望就选择相信,这未必太过天真了……”
言至于此,曹婴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甄皇后的旧事。
曹婴之父,乃是魏文帝曹丕,过去于邺城与其母甄氏相遇,二人琴瑟相和,甚是恩爱。
后来,曹丕又纳郭氏为妃,更加宠爱,又因郭氏于曹丕前终日进谗,慢慢地就冷落了甄氏。甄氏晚年之时,仍然相信曹丕会回心转意,终日以泪洗面,却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的到来,便郁郁而终。
后来,曹婴及皇兄曹叡,不得已认郭氏为母,向其献媚,才换得活命之机,这才有了今日地位。
一想到这里,曹婴就对杨延昭口中的天真之语,感到十分厌烦。
此刻的曹婴,一双凤目,泫然欲泣,双颊又现绯红之色,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而且曹婴看向杨延昭的表情,也十分复杂。
但杨延昭对此却是恍如未闻,只是看到曹婴此时神情有异,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思索自己究竟是哪里惹到了这位曹家公主。
良久之后,杨延昭登时反应过来,当时挟持曹婴的时候,自己好像做出了一些逾越之举,碰到了一些不该碰的地方,以为曹家公主是因为自己的轻薄之举,感到羞愤。
于是当下,杨延昭端坐于马上,对曹婴抱拳道。
“公主,在下当时于大帐之中所作之事,乃是迫不得已。若公主觉得在下行为,有辱公主清白。在下愿与公主约定三事,以作补偿。不知公主以为如何?”
曹婴也不知道怎么了,自从见了这位名叫杨六郎的蜀将之后,自己的情绪就一直被此人左右。又见这人一本正经地提起帐中之事,想到二人当时的暧昧场景,当下心里暗啐道。
“这人战场之上倒真是一位大好男儿,怎么离了战场,倒活像个木头一般,又提起那等羞人之事……”
曹婴一双凤目扫过杨延昭,见对方所言不似作伪,于是莞尔一笑,柔声道。
“将军盛情,本宫就却之不恭了……那本宫让你投降大魏,随本宫回去。本宫保证,许你四镇将军之上的地位,如何?”
话音未落,就听杨延昭当下拒绝。
“此事有违忠义之道,杨延昭既受丞相厚恩,又岂能跟公主回去?况且大魏四镇将领乃是手握重兵之人,又岂能轻易交给一个反复小人?”
“呵呵……”
曹婴闻言,抚掌而笑,对杨延昭的为人更加敬重。
“将军所言不错,本宫刚刚所言,乃戏之耳。遥想祖父昔年,对许多离他而去之人痛下杀手。唯有对关羽将军,却是敬重有加。以前本宫不了解其中缘由,今番见了杨将军,本宫却才真正明白……”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杨延昭听闻曹婴似将自己与飞鸟作比,登时不言。良久之后,曹婴缓缓言道。
“本宫以为,飞鸟只有在外飞翔,方得其美,若将你置于笼中,反而失去本来姿态。罢了,那本宫就换一件事情……”
“何事?”
“请将军摘下假面,本宫想知道,能够于万军寨中将本宫俘虏的人,究竟是何模样……”
杨延昭闻言,并不答话。随即将假面摘下,将隐藏在假面之下的英武容颜暴露在曹婴面前。
曹婴端详杨延昭容貌,旋即露出绝代笑容。杨延昭此时,见到这位曹家公主从未流露过的女儿姿态,心神也不由为之一动。
良久之后,曹婴对杨延昭一抱拳,柔声道。
“将军之容,真乃是天人之表,本宫记下了。想必此时蜀军已经脱困,杨将军,你可以走了……”
杨延昭闻言,当下又将面具带上,随后道。
“还有两件事呢?”
“剩下的事情,以将军目前状况,却是无法为本宫办到。本宫权且在此记下,还望杨将军勿忘今日之约……”
杨延昭刚欲出言,却望见远处飞起滚滚烟尘,片刻之后,就见到数百虎豹骑朝着自己袭杀而来。
曹婴见状,当即收起女儿姿态,似是又变回了往日的天骄之女。就见当下,曹婴快速跑到杨延昭的身前,对着身后虎豹骑娇声叱道。
“尔等停下!”
众虎骑闻言,纷纷勒住坐下马匹。随后,众虎骑间,走出一位百夫长。其人上前怒视杨延昭,大声喝道。
“大胆蜀贼,竟敢冒犯公主万金之躯,还不快快下马受死!”
杨延昭闻言大怒,刚要挺枪纵马上前迎战。就见曹婴当即阻挡在二人身前。
那百夫长见曹婴无事,对曹婴行了一记军中之礼,恭敬道。
“大将军听闻公主遇险,命令我等全速赶来救援。公主且避战,待我等擒下此贼……”
话音未落,就听曹婴打断道。
“放他走……”
“可是公主,这个人是蜀贼将领,又……”
“本宫说了,放他走!”
曹婴当即怒斥这名虎豹骑百夫长,朗声道。
“此等身份低微的杂号将领,抓了他对大魏也无甚益处。本宫命令,放他走,你等莫非耳聋了,听不到吗?”
那虎豹骑见自家公主发怒,于是道了一声告罪,狠狠地瞪了一眼杨延昭,随后退下,自不赘言。
杨延昭见状,对曹婴抱拳一礼,随后并不答话,拨马朝着阳平关的方向疾驰而去。
曹婴望着杨延昭的背影,喃喃自语道。
“真是个忠义之人。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够再见……”
……
——我是《鸿鹄歌》的分割线——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羽翮已就,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当可奈何?
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白话译文:
天鹅飞向天空,一下能飞数千里高。羽翼已经丰满了,可以四海翱翔。
可以四海翱翔后,你能将它怎么样?即使拥有利箭,又能把它怎么样?
——《史记》汉·司马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