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轻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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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苏城卿还是死了,而且是死在儿子的背上的,吐了苏童一后背的黑血。苏童疯叫着一路飞跑,进了县城直奔医院,像一头横冲直闯的牛,准确来说像一匹脱了缰绳的野马。进了医院像个高音喇叭似的见穿着白大褂就嚷:“医生!医生!”。

    一名医生走了过来,用最专业的方法检查了一遍。

    “很明显他已经死亡了!”他说。

    不管是休克死亡还是已经死亡,该走的流程还是要的。最后,经检查,正式宣布苏城卿已经死亡了。

    苏童又同先前那个老样子把父亲的遗体背了回来。天已经黑摸了,他妈一坨哭起,那位老光棍舅舅帮着把苏城卿的遗体从苏童背上顺了下来。

    胆子稍微大点的乡下人喜欢看这种热闹,大多数都是瞄一眼,说几句安慰人心的话就走;胆子小的,尤其是胆小如鼠的人,关门上门,闷在床铺了,一家人挤在一起不出门。

    苏城卿死亡时五十岁不到,不在甲子中,属于短命而死,这种死是最让人忌讳的,也是最让人惊脚的,乡下人叫做它为“煞气重”。

    遗体在一块门板上放到天亮,三个人都没有合眼。苏童没吃早饭就出去了,又去敲那座房子的门。

    “谁呀?”里面的人问。

    苏童说:“我爸死了。”

    “那又怎样?”

    “连个棺材也没有!”

    那人开了门,一面整理衣服一面瞄着苏童。

    这个人苏童不认识,不是昨天那两个人其中的一个。因时间太早,大队办公室还没有上班,他,这个说话的人只是来守夜的,是一个没有任何权利的乡下人。

    “管我屁事!”

    那人走了出来,一脸的不高兴。应该是吵醒了他睡觉,骂骂咧咧的走了,连门也懒得去关。

    那人刚走有人来了,是昨天接待他的那个人。这个人看见了苏童,和颜悦色的问:“你爸他怎么样了?”

    “他已经死了,我正是为这事来找你们的。”

    “死了?”那人惊讶的问。

    “连副棺材也没有。”

    那人显得又点儿激动,刚要说什么厉害的话,却又憋回去了。

    他们又说:

    “你想怎么样呢?大队里已经拿不出钱了。”

    “我是给你们打招呼的,要用山坡上的树木做口棺材。”

    那人连忙摇头。

    “那不行,这是违反森林法。给你们家开了先例,往后这些山都秃了。我们是要负责的,这个责任也是承担不起的。”

    苏童连忙回去,把床和柜子拆了,喊苏传林做了一口薄木棺材,就这个办法才把苏城卿的遗体装了进去。一个人活着当了一辈子农民,死了连口像样的棺材也没有。

    葬礼很简单,四个人抬着那口薄棺材在前头跑,苏童披着孝衣和他妈跟在后头撵。另外,那座房子里的两个人合起来送了一个花圈,这是唯一的厚礼,挽联上写着大队部。他们参加了送葬的队伍,一个拿着盆在最前面敲,一个在末尾放炮烧纸钱。队伍在两里以外的山坡上停下了,在那儿的自留地里头,在靠着两棵树的地方落了棺。

    苏城卿的死没有引起任何轰动,像他这样的人只能算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在社会上连个角色人物也算不上,只是苏童的父亲,是她爱人的丈夫。过了今天,社会明天就把他忘了!

    坟墓是用泥土夯起来的,围了一堆乱石头,一块竖着的木板插在前面,端写几个大字:故慈父苏城卿。立墓人:儿子苏童。

    苏城卿原名苏城清,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上过一段时间的私塾。这个地主的儿子在年龄大些的时候,由于接受了新思念的教育,跟着一伙人斗地主。与他哥哥不同的是不做他那样的地主户的儿子,跟父亲脱离了父子关系,跑到外头入了一伙人的队伍。打土匪,打敌军,负过伤。在松花岭的战斗中,一颗不长眼的子弹打穿了屁股肉。不能走了,眼睁睁的看着队伍离去。

    队伍刚走,新的一股敌人就来了,他们见人就杀,见房就烧,一个村庄转眼间在他们的手里变成了一片废墟。

    苏城卿有幸逃脱了,一拐一拐的跑了三天,在一百多里以外,一个叫杨子沟地方收留了他。

    他在这儿住了一个月,伤好以后参加了劳动,与当地的女子悄悄好上了,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没想到,那女子患了一种天然病,难产死了,大人和孩子双双不保。不久,解放了。二十多岁出去,快满三十才回来,他又跑回苏家弯。父母亲已经不在了,在哥哥苏城明家住了下来。

    为了跟父亲的地主身份撇清关系,祖上的房子都给了他哥哥,写了文书,签字画押作为证据。苏城明也不是一个不讲弟兄感情的人,拿出钱来给他讨媳妇,经人介绍,秦家弯的秦梁华,这个穷人家的姑娘愿意和他过。

    苏城明又拿出钱来,在眼面前的一块地上给兄弟修了房子。他想,从兄弟回来到安家立户,这前前后后的钱花的已经不少了。父母亲留下来的房产归自己也心安理得了。

    苏城卿虽是老实人,可有了儿子以后心里又有点不同了。经常望着那些祖业鼻子就发酸,索性名字也改成苏城卿了。眼馋了,想要回来一部分,无奈有签字画押的文书在那儿作证据。也因此,兄弟二人心照不宣很少来往。

    苏城明很精明,断了兄弟的念想,干脆把祖业卖了,免得夜长梦多,往后的事谁也说不清楚。

    现在,兄弟得了暴病死了。按道理他该拿出钱来办一场至少是乡下人能看得起眼的葬礼。乡下人爱看戏,就请个戏班子唱两天;他们爱听锣鼓,再请个吹鼓队敲上一天。办一场流水席,买一口涂了漆的厚木棺材。这些花销下来,虽然不少,但毕竟亲兄弟一场,和那些祖业相比,算不了什么。

    可是苏城明选择沉默了,他的钱不在自己手上,苏传林败了一部分,其他也被儿子拿去存了起来。他提出来过,可存折找死人也不见踪影。苏传林装聋作哑,在钱这件事上,这个暴徒只想自己有,别人看不见。

    一场简单的丧事下来,苏童的家庭更穷了,连那点儿底粮也被吃了个精光。吃闹热饭的多,随礼的人少,就这些毛毛钱跟本抵不上开支。最后一清算,大队借的那些钱只剩下十多块了。

    苏童,他还是一个少年,承担了同年龄人没有承担的事。在大事小事中应急着去处理,去面对。不管处理的好与坏,说明他正在成长,也正在成熟。同时,思想也在转变!

    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苏童爸去世的事才传到了杨慧林的耳朵里。现在,她妹妹也在县城读初中。高中与初中都属县中学,在同一个校园。两姐妹去时一对回来一双,杨慧林负责接送。杨明清的农机库房离学校不远,在农贸大市场附近,距离学校一公里不到。吃住在库房的二楼,这儿算是一个新家庭,一套租来的房子。

    正如前面说的那样,那些农业机械从省城拉来了两大车。那种播种机不是燃油大型机械,是手动的,人推着或拉着向前行。手动施肥机也是同样的道理,是一个用厚铁皮围成一个长方形的槽,里面用几块铁皮做成四或许五个漏斗形状。安装在一根横着的粗铁棍上,上面有齿轮,两头有轮子。左右都有一根长长的,弯度刚好的把手,跟拖拉机的扶手相同。把手光滑无比,用手抓着往前走,漏斗里的种子或则肥料就下来了。一路从地箱上过去,身后会出现均匀,数目相对等的种子或肥料。喷着油漆,红色或绿色的。有商标:绿光牌。也有公司名称:四川某某农业机械厂。

    库房很大,堆着几百台这种那种的机械。前面是门面,正对着大市场,只要进了市场,不用抬头就能看见横着的广告牌上有几个红色的醒目的大字:明清农业机械。

    杨慧林只要放学回家就会出现在门口的那张条桌旁。她有文化,会把这种机械介绍的溜圆。人又长的青春漂亮,开张的头一天就销售了三台,全是出自她的手。

    星期天她不干了,苏童爸去世了她很想去安慰一番,并且要去那坟上磕头。

    他爸说:“回去干啥?这儿就是家,临时的,也是个家。”

    她们家的庄稼甩出去了,连收带种全承包了出去。没有理由回去,也找不到理由回去,这是她最困难的事,那条往苏童家的路像是断了。她脱不了身,回来就在门面上,他爸和她妈像故意似的躲进库房敲敲打打,叮铃哐啷的响个不停。

    她有自己的办法,礼拜一在学校请了一天假,骑着自行车悄悄的溜了。快到苏家弯时,在路上远远看见了一座挂了花圈的新坟。

    苏城卿她是见过面的,那个老人家走的太快了,连一声爹也没认真的喊过。她跑去哭,跪下来磕头。

    “苏伯伯,”她哭着说,“我是杨慧林,是苏童未过门的媳妇。这事定了,我是你苏家的人,我会经常来看你……”

    杨慧林,一个美丽时髦的女子,什么也不怕了。一个人在这阴气很重的地方哭着跪了老半天,她声泪俱下,后头已经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