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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美人鱼

    落日总算下去了,夜幕千呼万唤挂上来,夜风如小溪清澈凉爽。

    灯亮了,黄的白的,前门对面小祠堂里,有人点亮了蜡烛,红烛白烛,轩子站在炉前看得清清楚楚。

    脸上刮着清爽的风,下半身像蒸炉里的半条鱼,皮开肉绽说不上,但她的例假确确实实发生了变化,连性子也越来越急了。

    难以想象她妈妈是怎样熬过来的?

    亲自上阵后,轩子才切身感受到炒一盆米粉是多么的辛苦。

    她曾暗暗算了一笔帐,炒的每盆5元,煮的每碗3元,扣除各项费用和租金,一整晚下来顶多能赚个七八十块左右就谢天谢地了。

    这还是每晚熬到凌晨三四点,差点炒断两只手换来的,简直太不划算!

    丁子哥说的对,要走出去。

    留在原地,她看到的只有死路一条:敢闯才能赢嘛。

    可一想到自己单枪匹马走江湖,免不了有点提心吊胆,非常不自信,如果有人结伴同行,再好不过了。

    想到此,小石桥那边还真走过来两个熟人,让她倒吸了一口气。

    她赶紧扭过头,咳了好几声。

    走在前面的是阿哲,顶多只叫她激动了一下下,后面跟着来的那个男生,才是一颗乌漆墨黑的炸弹,轩子从来没有这样慌得不知所措。

    他叫吴昊熙,短袖短裤还有拖鞋满身黑,是轩子好同学郭天佳的好朋友。

    轩子原以为他们俩是一对的,从来没过问,天佳似乎也默认大家的说法。

    反正他俩无论在学校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总是同进同出。

    哪怕这样形影不离,远远看去却也不像是情侣关系,更像是哥们在插科打诨,特别是从高二起又加入另外两个男生,从两人世界变成了四人世界,其中一个就是老实人吴北哲,另一个是精致男孩林奕瑀,大家都是东县第一中学的学生。

    除了阿哲,其他两个男生都不认识轩子,可以说连面也没有正式碰过,当然轩子老早就知道他们是谁——毕竟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在轩子这边看来可以说是熟人了。

    轩子瞧见吴昊熙,慌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还是在郭天佳身上。

    她怕郭天佳从天而降,给彼此来个突如其来的大惊喜。

    很明显,她还没有准备好。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处她没有时间跟天佳细说——当然不是什么解释,她不必解释什么。

    只需照事实说出来就可以了,相信天佳不至于另眼看她,更不可能看看扁她。虽然这样想,可还是有点不安,等到阿哲临近摊位,轩子揪紧的心才得以放松下来,郭天佳同学并没有来。

    “没下盐呢!”阿哲还没走到她身边,就喊着说。

    轩子赶紧放下滚热的汤碗,一边瞅着吴昊熙坐下,一边舀了勺盐和味精进去,刚要捧起汤碗,阿哲说了声“我来”——

    “我来”,这两个字在她耳畔已经绝缘许久。

    自从成为取笑的对象,阿哲基本没再在夜幕降临之后光顾燕子面馆,偶尔实在想吃一般都在六点前过来打包。以前他常常帮忙到晚上十一二点钟,端茶送水之类的,甚至在后门洗涮碗筷。

    轩子自然不会再让他干活。

    阿哲大概也不情愿,只是碍于面子,才勉强说“我来”,其实不是真心话。

    “没事。”轩子端起碗,边走边问阿哲说,“想吃什么?”

    她回头瞄了眼后门,燕子老板娘坐在一把矮凳子上翻着日历,嘴里念念有词。又在赌六合采。那年头赌六合采的人很多,穷的富的,老的少的,男男女女玩得不可开交,要么忘了做饭,要么没了活计,上顿没下顿的。

    回到摊位上,轩子没等阿哲开口,直接锅碗瓢盆煮起来。

    不问她也清楚,阿哲吃来吃去就那几样:指甲蚌,淡菜,鱼片,猪肾猪血,肉丸肉饼,米粉粿条二选一,今晚没有淡菜,其他全下就是了。

    她抓起粿条丢进热锅里,目测阿哲两眼睁大,立马解释说:“米粉今晚不太够,你……”

    “没事,都行。”阿哲爽快地晃了晃身子。

    动不动就摇着上半身,同时瞻前顾后的,就是我们的吴北哲同学。

    “你朋友要什么,炒还是煮?”

    轩子往左边不远处瞟了一眼,吴昊熙上半身趴在桌子上。

    “要什么,汤面还是炒粿?”阿哲吆喝起来,声调充满了急切感。

    轩子倒是有点小惊,文绉绉的阿哲说话一向低声细语,初三那年因为回答问题不够大声,被化学老师当场嘲讽是“小太监”,引得哄堂大笑。

    今晚这样的大嗓门,轩子还是头回见过。

    “我说,你究竟要什么!”他又喊起来。

    “没事,现在还早。”轩子说着,心里却不安起来。

    她有种预感,今晚的生意大概率特别差,不少人将要在六合采上栽跟头,没钱消费了——

    “随便给他……”阿哲看了眼摊位上的料理,“随便吧,你做主,简单就行。”

    说完,微笑着离开了,回到座位上。

    他总是面带笑容,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和力,这就是阿哲在轩子心眼里的光辉形象,当然你可以说他木讷,不解风情,毫无情趣——他的确有点口吃,听说紧张起来就会啼个没完没了,大伙都深怕他啼出血来。

    口吃这点,轩子已经体验过好多次了,自然没有传说中那么夸张。

    这些缺点无改阿哲哥在轩子心目中的固有形象:他同时是一个爱心泛滥的人,特别对村里的孤寡老人总是充满同情,而且身体力行常常能帮就帮。

    对轩子家也一样。

    从小到大,吴北哲都是一个特别守时的人,晚上要是有出去,最晚必定九点前回到家。要是晚一点,他便提心吊胆,坐立不安,急得直跺脚。他不怕别的,只怕家里的阿嬷为他担心。

    阿哲是一个正正经经的留守孩子,父母长年在深圳经营小本生意。

    唯独他敢在轩子的摊位上待到十一二点,后来轩子才知道他是得到了阿嬷的同意。轩子一度感动到偷偷哭起来,连苦海仇深的燕子老板娘也说八辈子修来的福,都配不上给吴北哲当老婆。

    当然,轩子没想那么远,只是咫尺之间,免不了一颗不安分的心骚动起来——

    “干什么!”燕子老板娘往儿女右手臂重重一击,“发什么骚,滚出来啦!”

    轩子如梦初醒,眨了眨眼,瞅着熄火的煤气炉一片水渍,才想起赶紧关了煤气炉。老妈一个字,干净利索:滚,然后拿起抹布擦起来。

    轩子把粿条汤倒到碗里,都煮烂了,肉眼可见泡泡一层盖过一层。

    她没多想,直接端过去,如果吴昊熙不满意,她再重新煮一碗。

    阿哲说了声“谢谢”,轩子完全没有听见,在他们隔壁的桌子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热得汗流浃背,不停地揪着衣领往上提,好想把胸罩脱掉。

    吴昊熙还趴在那里,两碗粿条汤快要碰到他的头发了。

    “行了,你爱吃不吃。”阿哲说,“我吃完就走。”

    等了好一会,吴昊熙才开金口说:“你们这里,究竟有没有美人鱼?”

    轩子差点笑出声来,心想这个吴昊熙是不是乳臭未干啊?

    阿哲凑上前去,低声说:“我们这里没有什么美人鱼,燕子西施要不要见识一下?”

    “我不要什么西施,就要美人鱼!”

    吴昊熙抬起头来,说完又把脑袋砸下去,砰的一声。

    前半句喊着有点高,阿哲和轩子不约而同朝燕子老板娘望去。

    轩子妈妈坐在前门一段窄小的门槛上,借着头顶上暗弱的灯光,对着几张印满奇形怪状的复印纸翻来覆去。

    六合采机关图。轩子想,等她从学校辍学归来,就可以名正言顺把这些鬼东西撕个粉身碎骨,然后大义凛然咆哮自己的母亲:发大财,想得美——

    “很美,真的很美。”吴昊熙醉言醉语似的,“我想跟她说,你真的很美……”

    “你是不是偷喝酒?”阿哲站起来,凑到他脸庞闻了闻,“没啊,还是中邪了?”

    “我要去堤上……”

    “现在?”阿哲伸手摸着他的前额,“没毛病啊!”

    “去不去?”

    阿哲懒得理他了:“你想去就去,反正我是不敢去。你不知道,那里有一大片墓地……”

    说到这里,阿哲打了个寒噤,轩子控制不住呛了一声,把茶汁喷得满地都是,甚是壮观。轩子很快缓过神来,也收敛起笑容:吴北哲才是那个长不大的男孩子,到现在还怕鬼呢!

    吴昊熙抬起腰,匆匆瞥了轩子的后背一眼,回头继续想他的美人鱼去。

    有客人来了,轩子站起身朝摊位走去,吴昊熙不经意发现前方一个背影,匆匆又瞟了一眼,等轩子转过身,他刚好把脸别回去,站起身瞧着阿哲说:“吃好了吗?”

    “干嘛?钱我付了。”

    吴昊熙无奈坐回去:“说好我请的……”

    “你不吃?”阿哲很是惊讶,“轩子是看在我的份子上才下这么多料——”

    “吃吃,吃了还不行……”还没到嘴,吴昊熙叫起来,“我靠,什么鬼东西!”

    这声喊得有点高,轩子母女俩几乎同时朝他们望来。

    阿哲吓得如坐针毡:“小,小点声,粿条就是这样,不不能放久,不然就这样,汤水都,都没了,谁叫你……”

    阿哲跟他解释了一大堆,就是没有抓住要点,比如为什么一点咸味都没有。吴昊熙问起轩子是谁,不是燕子面馆吗?

    他跟吴昊熙解释说,这碗粿条汤是他们同校一个女同学煮的,她叫吴雨轩,也就是轩子。

    “想见识下燕子西施吗?”阿哲煞有介事说,“那就看看她的女儿,我们一中的吴雨轩同学……”

    阿哲话还没说完,吴昊熙夹起一条颇具长度的的粿条,瞅着它从筷子间溜下去,他说:“你们这里的女人,特别是那些女学生,就像是——就像80年代穿越过来的,吴雨轩也不另外。哇——”

    他呕了一声:“吃好就走,什么西施,不要玷污了西施。”

    吴昊熙最后两段话,吴雨轩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时她正端着一盆炒粉从他们旁边经过,如果不是阿哲哥在场,整盆炒粉真会砸到吴昊熙头上。

    那晚,生意还不错。

    六合采开奖在周日,是燕子老板娘弄错时间,害得自己魂不守舍了一整天。那晚,很晚很晚,轩子回家洗涮干净后,四脚朝天躺在床上,瞅着头顶的电风扇嘎嘎叫着,头脑异常的清醒。

    忽然脑筋一转,像中了邪似的,她从床上跳起来,在掉了一扇门的衣柜前翻来翻去,翻出那套深藏许久的粉红色连衣裙。

    她满脸通红,这种裙子自己是万分不敢穿出去的,之所以会买,仅仅是因为——

    “女生穿什么裙子好看?”

    阿哲回答妹妹说:“粉红色的裙子吧……”

    轩子无意中偷听到兄妹俩的对话,于是记在心里,终于在一处批发市场,触景生情也好,脑袋发热也罢,反正横下心买下了这套粉红色连衣裙,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穿。

    今晚,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想着想着,愈发的精神,脸蛋红的像发烫的火球,连衣裙穿上身,对小镜子一番摇头摆尾,红晕瞬间没了踪影,只剩下白纸一张的恐惧。

    再不出去,她怕自己要嚎啕大哭起来。

    她不能走楼梯,燕子还在楼下研究六合采机关图,白炽灯亮着呢。

    这是一栋两层高的小砖楼,二楼有个窄窄的阳台,靠近田园的边角处有个缺口,下方沿着墙壁叠了两三块用来建房子用的土角,还有稀稀落落好几块砖头。

    这些都是吴雨鹏的杰作,专门用来逃家的。

    吴雨轩顾不上思念一下弟弟,抓起裙角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