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1998年，3月4日。

    太阳逐渐往山的那一边沉去。其实对于这个经纬的城市来说，真正的黄昏还要再晚一点。但是大山的影子已经正在将山这边的一切悄无声息地吞没，影子浮上来，为这里笼上一层夜的墨色。杨万民抬头看了看天，转头对自己的儿子说：“有生，该回去得喽！”

    杨有生还是个年轻人，对于山中的妖魔鬼怪之类的传说不是很在意。青年的这个年龄加上长期劳作而生出的一身肌肉，会让他感觉不管遇到什么都能用锄头和镰刀解决问题。他有点犹豫还要不要再往里面走一点，刚下过雨，是挖笋子的好季节。

    “莫贪心嘛。”杨万民颠了颠背篓，感觉里面已经装了很多东西。他的身体一年如不一年，背篓里装的东西越来越轻，腰背却越来越驼。他叹了口气。

    “我再刨哈哈儿，”杨有生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老汉你先回到起嘛，我等哈跟过来。”

    儿子冲他摆摆手，让他先回去，自己再挖一会笋，过会就跟过去。杨万民摇摇头，但表情是很欣慰的。有生一直都很懂事，很孝顺，只是做事情总固执，很有自己的想法。他说自己不是读书那块料，就非要帮老汉在家里干活，说大哥到山外面去打工赚钱了，家里妈老汉总是要有人照顾的。

    “那我就先走喽。”杨万民年纪大了，眼睛也有点花，又夜盲，天一黑就看不到路，他也知道自己留在这里最终可能成为儿子的拖累，于是摆了摆手，“你莫搞太晚了，天黑喽路不好走。”

    “晓得佬！”杨有生朝他摆摆手，让他不要担心。

    杨万民紧了紧肩膀上的带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他们踩出来的小道往竹林外边走。山路的确难走，他蹒跚了许久，在心里琢磨晚上要给有生炖只笋子吃，一边盘算着今天挖的笋卖出去够不够家里这段时间的开销，能存下多少钱。他就这样想着事约莫走出两三百米的时候，突然感到脚下的大地正在剧烈地震动。

    是地震！

    大地开始拼命摇晃起来，有如在泥土深处沉睡的某头巨兽此时此刻正在苏醒过来，并且迫切地想要重见天日。他几乎要站不住脚，背上的背篓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膀上，带子磨得他肩膀生疼。杨万民伸手去抓身边的竹子，试图稳住身体，脚下踩着的地方却开始朝着某处坍塌、滑落，他险些一脚踏空，慌忙把住旁边有成年男人手臂粗细的竹子。背篓里的笋也跟着晃了出来。

    如果是上过地理的人，都知道这座城市位于所谓的火山地震带上，随着板块移动，地震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而稍有常识的人也会明白，在刚刚下过雨的时候，地震往往会伴随着山体滑坡。

    然而杨万民此时此刻想不起来这么多，他只知道自己的儿子还在身后的山里！

    “有生——！”

    震动并没有持续很久，稍有停歇，他便从地上连滚带爬地站起来，顾不上竹笋，就想要往林子里冲。

    就在那时，地面猛然向下凹陷，竹林仿佛即将被深渊巨口吞下，杨万民的身体失重地朝着那一侧倾落。石块翻滚，其中一块击中了他的头。

    杨万民苏醒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了。万幸，他奇迹般地被竹枝勾住，竟然没有摔落下去，头也仅仅是被一块过大的土块击中，虽有脑震荡让他一直有些眩晕感，倒也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危险。村里的搜救队找到他，将他送到镇上医院去包扎。听队里的小伙子说，那一片土地坍塌出了一个大洞，杨万民在的地方虽有倾斜但还算平坦，只是洞的边缘部分。但如果他不是被挂住，恐怕已经被一路上的竹子树杈扎穿了吧。

    唯一遗憾的就是因为发生了山体滑坡，通往更深处的道路完全被阻塞，并且地势发生了剧烈变化，杨有生至今杳无音讯。

    杨万民混混沌沌的，便只是哭。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杨有生已经死了的时候，他又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更奇怪的是，哪怕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整个人好似从泥塘里钻出来，身上的伤却已经完全痊愈了。他神志清楚，步态正常，换了衣服以后甚至还能照顾自己受了伤的老汉，一直忙上忙下，全然是个没事人。只是，他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

    村里人问他那天在山里到底遇到了什么？他就摇摇头，说记不太清了。说只记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洞里，四处都很黑，他摸索着往外面走。他在地下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是听见一个仙人的声音为他指路，他起初不敢完全相信，害怕是地下的鬼怪在勾魂。直到他后来感觉自己要死了，就心一横，决定跟着仙人的指引走。反正最差也就是死在洞里，却不料，他竟然真的走出来了。

    “那你吃什么呢？”有人就问。他至少失踪了将近半个月，这半个月内，搜救队多次进山找人，都无功而返。

    “蘑菇。”他这样说，说话的时候眼睛有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好像是在回忆什么，但显得很呆滞，“洞里有好多好多的蘑菇。”

    2027年，8月7日。

    天宝镇叫天宝这个名字，据传说是因为出产的一种菌子特别鲜美，而这种菌子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石头里面长出来的，不是地球产物。由于它外观圆润洁白，非常讨人喜欢，口感又特别好，适合用来打牙祭，赛肉香，镇民就把这东西当贡品，上供给了皇上。皇上一吃也拍案叫绝，于是一高兴，就给这镇子赐名天宝镇。

    一般来说“古籍记载”没说是哪一本都是杜撰，“皇帝赐名”没说哪一个都是瞎编，更何况就算是明确写了是谁，也有可能是往人家身上瞎套的，所以关于这个传说，其实信不信都没关系。

    但天宝镇确实出产菌子。虽然也出产其他的山珍野味，尤其是深山竹林里面的野竹笋之前很有名头，但这些都只是天宝菌子的一种陪衬。天宝菌子叫“天宝菇”，当然东北人可能叫它“天宝蘑”，据说只有天宝镇这里的水土才能种出来。曾经有专家挖了天宝山上的土想在实验室里模拟天宝镇的环境来复刻这种蘑菇，但它们要么就完全长不出来，要么长出来的就是别的任何品种的蘑菇，绝对不会是天宝菇。

    这种很有个性的蘑菇也就让天宝镇成了一个旅游胜地，很多人都喜欢来这里吃天宝菇锅。就是采一点山上的野蘑菇炖汤，这些店一般吃蘑菇的季节卖山珍汤锅，冬天就买羊肉锅，还是挺赚钱的。

    暑假绝对是这里的旅游旺季，因此张淑芬一起床就开始眼巴巴地盼今天的开张。她先是一间一间把还是空着的房间的床铺出来，核查地上柜子和卫生间是否已经打扫干净，然后开始打扫院子，洗菜，做早餐。这种农家乐现在都兴预定，得打电话约。张淑芬这家店位置得天独厚，环境又好，这个周末会住满，她就格外起劲。

    现在还早，天刚蒙蒙亮，她有很长的时间来收拾和准备早餐。城里人来这里休息完全是度假避暑的，山里空气清新又安静，睡眠质量好，他们当然不会难为自己这么早起床。

    就在她清扫院子的时候，就看到远处走来了一队人，摇摇晃晃地。这步态好像前一夜喝了许多酒，又好像爬了一夜的山，实在是疲惫得不行，才会这样看起来用力实则拖着步子走。她赶紧拉好椅子，放了扫帚准备出去问问客人需不需要吃点早餐，能多挣一笔是一笔。清晨起了一点薄雾，来者被笼罩在雾气里。一队人摇摇晃晃地前进着。

    张淑芬刚想出去打招呼，就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直觉让她没有迎出去，而是绕到室外摆的花盆后面，躲在那排小树后面悄悄地看。她总觉得这队人看起来有些不和谐，又说不上来不和谐的地方。这种不和谐感让她想到很多不好的东西，最接近的一个词和湘西有关。

    那队人慢慢地走到她面前了。她忽然感到呼吸一顿，立刻大气也不敢出。她抬手捂住自己的嘴，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尖冰凉，微微发抖。不，是她的整个人都在发抖。

    整整一队人，看上去像结伴出来度假的中老年人，远看他们是驼背，近看才发现那是一种很僵硬的佝偻感。这些老人的面颊都凹陷，但也不完全凹陷，整张脸和其他裸露出来的皮肤一块凹一块鼓，显得他们像是填充物没有塞均匀的棉花娃娃。他们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般。

    而且所有人，同手同脚，竟然都是顺拐。

    领队戴了一顶鸭舌帽，又戴着口罩，立着领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张淑芬感到手脚冰凉，身体里的血似乎都冷下来，只有一颗心跳动如同擂鼓。

    我不会被发现……我不会被发现……我不会被发现……

    她在心里默默念着。

    当她抬头再次看向外面的时候，才意识到一整队“人”都停了下来，静静地望着自己的方向。

    他们的眼睛，是全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