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逍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大殿里原本就昏暗，只有供桌上的三支燃香和几盏长明灯亮着，那个长着长发的塑像已经很古怪了，而现在这些好像隐藏在黑暗中的塑像，就让这种可怖感成百上千倍地放大了。

    那些悬在高处的头眼睛半睁半闭，似看非看，在昏暗光线下第一眼难以辨认真假。

    而且它们都有头发。

    所有的塑像都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全都盘成发髻，因而没有垂落。发髻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剩下未被盘起的头发，如同蛛网或布匹，密密匝匝地结在墙上、屋顶上，遮蔽了底下的花纹，连接成黑漆漆的一片。

    整个房间的天花板，从墙向上蔓延，挤满了头，底下就是铺展开的头发。

    他本能地想后退，被黎明拉了一把。

    黎明似乎在进门以前已经察觉这里面有异常，但也不曾料到有如此强烈的视觉冲击，因此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但他看上去还相对比较镇定，冲唐逍遥摇了摇头：“都是塑像。”

    最初的视觉冲击过去，唐逍遥也镇定下来。他朝前走了几步，靠近最中间站在高台上的那尊“仙人”塑像。它的手上依旧捧着一个天宝菇一样的东西，但这次是假的。

    唐逍遥有些忌惮地看了一眼在台子上蜿蜒开的长发。台上的长发犹如干涸了的液体一般，呈现出一种非常纯正的黑色。他学着黎明用长明灯把三支细香点燃，吹掉明火，插在面前香案的香炉上，又跪在蒲团上拜了拜。

    当他俯下身去的时候，意识到那些发丝好像滴落的液体，已经流淌到地面。如果是头发稍长一些的信徒——唐逍遥不知为何想到了那个留着长发的小和尚——这样俯首，是有可能与之发丝相连的。

    黎茜之前将头发散下来，似乎就是为了完成这个动作，去证实什么。

    结发受长生。

    只可惜他们两个都是短发，跪在蒲团上时，拉直了都未必能落到地上。唐逍遥拜完之后站起身，仰着头还想再观察一会。

    这个塑像的眼睛是糊住的，没有空洞。也许正因如此，它好像垂首看着下面的东西，却又并未完全盯着他们。

    黎明也在观察那尊塑像，却忽然说了声“不对”，说着就跨过蒲团走到香案边上，似乎想越过护栏凑近些观察。但他在俯身往前探的时候顿住了，整个人僵在那里约摸有两三秒。

    唐逍遥注意到黎明似乎想往后看，但又强行控制着自我意志不回头，便一下子意识到：他们的行为的确是被监视着的，但应该不是这满殿的塑像，恐怕是老和尚或者小和尚中的某一个。

    小气，唐逍遥腹诽道，我就看一眼又不会上手摸，看能给你看穿吗。

    刚才黎明沉默的那几秒里，唐逍遥就听到身后有一种细碎的脚步声。这种脚步声很碎，听上去踢踢踏踏的，一定要他来形容的话，就好像“上吊的人在走路”。

    那种声音类似踮起脚之后，又被什么东西托着或向上牵引着，因而脚尖并没有完全承受身体的重量，只是在地上轻轻划过，所以发出了相当轻微的“莎拉莎拉”的声音。

    唐逍遥没有回头，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是那个老和尚：“二位施主，请留步。”

    不让他们继续靠近了。黎明反倒是松了口气，立刻停止了继续观察的动作，回头很麻利地道歉：“不好意思……之前没见过，就想看仔细一点。”

    老和尚站在他们的后面，虽然没有头发，但胡须却留得很长，此时就摸着自己的胡须，笑得很慈眉善目：“无妨，这位是天宝山神，别处都看不到，也无怪施主好奇。”

    黎明张望了一下，忽然问：“这殿里的塑像，都是天宝山神吗？”

    老和尚微微怔了一下，似乎没有料到这位年轻的施主会突然说这种话。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那种长辈看待晚辈的笑容，用相当亲切的语气娓娓道来：“不错。虽然这塑像修起来的年代不同，但这所有的塑像连在一起，才是天宝山神的本来面目。不，即便如此，也仅仅是山神示人的那一小部分。”

    除开这个非常地方性的小信仰，在很多世界范围的宗教里面，也会有多手多眼、或者多头的神明，象征着祂们的全知全能的智慧与强大。人类的雕塑艺术很难完全还原这种描述，通常都会简化，像大足石刻的真正雕刻了一千多只手的千手观音就绝对是中华艺术的瑰宝。

    但不管怎么说，把每一个形象都完整地展示出来，或者说至少完整地保留了“多头”这个意象，天宝山神的信徒可能是独一份的。

    每一个形象都完全不同，看起来宛如真人一般栩栩如生。

    黎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副受教了而认真思考的神色。他接着又问：“山神是附在信徒的身上降世的吗？”

    这会老和尚更加惊讶了，唐逍遥感觉他的胡子都有点颤抖。他回答：“不错。这位施主如何知晓的？老衲并未见过施主。”

    唐逍遥这会知道这人不是和尚，至少不是佛教信徒，却用着和尚常用的词语。民间的宗教其实有的时候佛道分得不是特别清楚，有的时候会混为一谈，有时做法事的时候和尚和道士会一块请。不过这个“和尚”似乎也不算是这个情况。

    他好像只是借用了这些概念，倒是和天宝菇的行为逻辑有点相似。

    “观察到的。”黎明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我先前从未来过此地。”

    老和尚却站定在那里，似乎在记忆中搜索着什么，露出老年人努力回忆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时常有的神色。

    但是黎明已经对眼前的塑像失去了兴趣，问完了这几句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和尚随便聊了几句，道了别就转身走出了大殿。

    老和尚似乎已经放弃了思考是否见过这个人，神色在后面的寒暄里缓和了不少。

    唐逍遥跟着黎明走出去，跨出门槛就回头看了看，大殿里已经看不到老和尚的身影，但他也没有跟着他们走出来。他皱了皱眉。那个塑像是站在大型的神龛里的，也许背后还有空间。

    但他还没来得及问，就听到黎明率先说：“你看见了吗？”

    唐逍遥“啊”了一声，露出有点茫然的表情，很真诚地看着黎明。他看见了很多东西，但不知道黎明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是在问什么。

    “那个塑像的手指断了。”黎明说，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比划了一下，指了指右手食指的指尖，“里面露出来了一截指骨。”

    不等唐逍遥做出回应，黎明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也就是说，和尚说‘这些塑像修起来的年代不同’，是因为这些‘山神’得过世之后才能形成一个塑像。”

    “我怀疑天宝山最近的事情，是又有一个新的‘山神’要现世了。”黎明摸了摸下巴，忽然笑了，看着唐逍遥，“你猜猜，‘山神’的选择标准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