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熙熙为利
“庄公死已葬,祭仲将往省于留,涂出于宋,宋人执之......古人之有权者,祭仲之权是也。权者何?权者反于经,然后有善者也。”——公羊传桓公十一年
在宣室殿一片寂静的等候中,皇帝终于姗姗来迟。
在皇帝一进殿门时傅干就注意到这个身躯笔直的少年,大氅似有风尘,但并不影响来人的气度,不需要旁人付说傅干也能猜到这人是谁了。
“臣干参见皇帝陛下。”
“免礼免礼。”
皇帝将大氅交给近侍,询问道:“可曾为这位君子上茶水?”
“上了茶水。”
皇帝点点头,吩咐道:“吩咐左右退下,摆好暖炉。”
交代好了具体事宜,皇帝打量起了弯着腰的傅干,傅干模样不差,身长大约七尺余,皇帝比他低了一个脑袋的差距。
汉代选官的标准确实很高,文化才能有要求都不算什么,就连仪容仪表都有要求,最低标准也得是身长体健容貌有威仪。
皇帝打量傅干的同时,傅干也在打量皇帝。
皇帝坐上首位,打破沉默:“卿也入座。”
“谢陛下。”
“我曾听闻卿乃汉家元功阳陵景侯之后,壮节侯嗣子,真国之祯干也。”
傅干沉默,他乃是傅燮之子,傅燮被宦官排挤,即便有平定黄巾的功劳也未能封侯,只是出任汉阳郡守,最终战死阵前,未辱家世,朝廷追赠壮节侯。
对于诛灭宦官的皇帝,傅干是怀着感激的,但对于朝廷,傅干要说不失望那是假的。
皇帝没得到回应,也不着急,想打消人家对朝廷的怨气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自顾自道:“朝廷如今大体安宁,为修续国力民生,我有意效当年孝武皇帝时故事,重修盐法、设立盐官,于河东经营设立铁官,经营官输,于各地设置平准官,平抑物价,卿以为如何?”
“陛下。”
傅干说道:“这是施行天下之策,陛下宜付公卿议论才是,臣不敢妄言。”
皇帝笑笑,不怕你有怨气,就怕你不说话,会开口就是好消息嘛。
而且这对于皇帝而言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这将是未来一年甚至好几年朝廷的基调,别说公卿,地方小吏都该明了贯彻皇帝的意志。
“不过是你我君臣的茶余谈资罢了,不足外人道,卿当畅所欲言。”
傅干闻言也受到了激励,不如先前那样深沉,对皇帝拱手,道:“陛下仁德,不以臣卑鄙,礼贤备至,且试为陛下讲之。”
“臣窃以为,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故天子不言有无,是不与民争利,这是先贤治民之道。孝和皇帝时至今已百余年,若骤行盐铁归官,黎庶穷困,难以缴纳,官吏催逼,未必不是当年孝武延和(汉记延和,后世记为征和)故事,实在有悖陛下爱民生民之心。”
“如今四海多灾,府库虚竭,而天下各州,除司隶以外,余者牧守少有纳税赋之意,我欲兴大业,安定天下,所需钱粮应从何而来?”
皇帝有意重开盐铁官营的经济制度,增加赋税,削弱豪强在经济上的垄断地位。这件事情没有人支持他是行不通的,但从九卿找人,就要与这群人共享利益,这无疑是皇帝对士族的妥协,这又是皇帝不允许的。
然而两千年的历史内,已经有前车之鉴清楚明白的告诉了皇帝,不和豪族分享利益,他们也会变成咬人的疯狗豺狼!
范仲淹如何,先天下之忧而忧,新政时天下景从,一旦触碰到变法的核心,立即就被群臣攻讦,范仲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了文人集团一个措不及防,当然,后果也很严重,自请出京!
东汉时期不是没有推行过盐铁之政,章帝到和帝时期,但仅仅只维持了数十年便不得不在多方压力下废除,这其中除了孝和皇帝君权不振以外,更多的是盐铁官营中负责的官僚贪腐横行、所出的盐铁质量太差,引起民怨的缘故。
皇帝日壮,威权是与日俱增的,所以只需要防止奸官猾吏混入新的盐铁官营中去,以免遭到他人的攻讦。
他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与士人们并无任何余地,他将面临整个朝堂对他造成的巨大压力。
桓灵让他们明白了,明着跟皇帝对着干是极为不明智的选择,但无论上下都是他们的人,想在其中微操一点何其轻松,一如当年光武帝颁行的度田故事,引起民怨轻轻松松。
所以傅干其实是个很好用的人才,他有乃父之风。
除了曹操这类实在没得爹夸的,其他的人被人夸赞为有乃父之风绝对是对他的高度赞扬。
傅燮其他的暂不必多说,但为人忠诚敢言,果敢勇猛,仗义执言是被写上了史书的。
傅干在公车署时的风评皇帝也有所了解,的确不差傅燮多少。
所以皇帝将他们塞进大司农手里,跟着去社会实践一番,为明年自己的政治目标做好准备。
如今关中安定,各地推行屯田,假以年月,必然人口滋生,府库丰盈,又何须另专盐铁?”
“朝廷如今养大军巨万,入不敷出,若是有了盐铁之利,一年之中,当有数百万钱。朝廷若置之不理,岂非徒使豺狼得利?”
“孝和皇帝时虽罢盐铁之政,但盐官、铁官,并不取消,而是只收税赋,其余事宜,不必过多干预。”
顿了顿,傅干接口道:“如此,既免了朝廷干预地方,不必劳民烦民,又得盐铁税额,充实府库,既有成例,陛下不如依孝和皇帝故事,专营之事,臣以为实在难行。”
“盐铁为社稷本也,天下生民皆以赖之用之,卿可知当今各地,盐价几何?”
傅干皱了皱眉头,毫无疑问,这个话题他败了。
皇帝起身,来到殿门前打开了殿门,看向远处巍峨的宫殿群,以及那尊贵的望楼,仿佛注视着迎来的冷风。
傅干也起身跟着皇帝,来到殿门前。
“食湖池,管山海,管子曰:十口之家十人食盐,百口之家百人食盐,当今天下莫不如是,而一斛盐高八百钱,粟不过二百钱,一副棺材,也不过两千钱,卿治家学,可曾听闻古今之世,何如今日之苛?”
“这不是与民竞利,而是盐铁价格差距甚倍于官府制定价格,如此扰乱民间,不官制,该如何改之?”
傅干闻言,对皇帝的认知再上了一个层次,谁家皇帝能将这些民生故事放在眼里?皇帝不仅将这放在眼里了,同时也放在心里。
因此,傅干在心里反复掂量着轻重,终于接受了皇帝的话:“罢置盐铁之政多年,盐价仍高,想来非国政之过,实是中有奸臣,下有蠹吏,居中祸乱国政以图私利,请陛下明查之。”
这无疑是要对当年废除盐铁专营翻案了,但皇帝其实并不在乎翻不翻案,他就是要让这群士子亲自去民间走一走,做个深层调研,将血淋淋的现实剥开给他们看。
公车待诏的士子大多都是些家境一般的读书人,真要将他们塞进豪族这个阶层也不太妥当,因此皇帝从公车开始,先试着分化一下他们,然后再扶持一个新的阶层出来。
皇帝摆摆手,“回去好好查,好好看,回来之后封卿个平准令,卿也当名垂青史,如高皇帝时阳陵景侯故事。”
丝毫不吝为傅干递了个高帽子戴上。
“陛下重望,臣敢不效死力?”
拍了拍傅干的肩膀,随即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放在傅干手中,皇帝郑重道:
“我知君,君知我,勿相负。”
正如吕不韦奇货可居的故事,皇帝同样知道,傅干这样性格的人,值得奇货可居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