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风云传 第二章 无人村
小说2·无人村
作者:孙晓波
独白:中国人讲究的是慎终追远,对于过往的先辈有着特别的恭敬感,哪怕是路上遇到不认识的野坟,照规矩也应该合掌行礼,打个招呼,俗话说礼多人不怪,何况是鬼,阴阳虽殊途,此理却一致。常常看到有人说,某某地块之前是坟地,之前是什么,其实随着城市的不断扩大,所谓的坟地之类成为商业区、住宅区也就不足为奇了,只要好好安置,一般都不会出什么大事,不必自己杞人忧天。风水福荫后代,自古皆然,但各地风俗不同,有的是永不迁葬,有的是三年、十年重新拾骨再葬,还有的地方树葬、水葬、岩葬、天葬等等不一而足,但无不是表现古人慎终追远的一种思想,但俗话说福地福人居,有些人穷其心力,遍请名师,寻找龙穴宝地,却不知善心之人,孝感动天,随便一埋,竟然就是一处好地,《易经》有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自从身体的原因,这阵子我都和许癞子走得很近,其实他就是一个怪人,接触了这么多次,我都没有感觉真正了解过这个人,不晓得他脑子里天天在想什么。
许癞子是什么人?用瘸子王翰的话说,许癞子就是茅房里的一块石头,又臭又硬,固执得很。
而许癞子最固执的地方,在我看来,就是他几乎从不随便进别人家的门,有时候,即便是有人求着他上门,他也要找借口推辞。上次他为了救我进了王翰家一次,从那以后,每次他从王翰家路过的时候,招呼他来家里喝口水,他总是摆摆手,转身就走了。
有一回,村里的王二麻子结婚,因为许癞子在他小时候救过他的命,加上王二麻子也是个念旧恩的人,眼看喜事快到了,就瞒着自己未过门的媳妇儿,偷偷去了趟许癞子家,送了请柬过去。
王二麻子干这种事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媳妇儿?可别忘了许癞子住在什么地方!依照我们那地方的说法,许癞子这样的人,身上的阴煞重,像结婚、满月酒这样的喜事,是不会请他们去的。
可那一次,许癞子收了请柬,可还是没去王二麻子家喝喜酒,只是让人帮他把喜钱带了过去。
有一次王翰开玩笑,问许癞子:“许叔,你请柬都收了,咋没去喝喜酒呢?难不成,是觉得王二麻子家的酒席不上档次?”
王翰这人,说话就这样,许癞子也不计较,只是说:“呵呵,像我这种人呐,无事不登门,登门必有事。”说话的时候,许癞子还瞅了我一眼,然后王翰就不说话了。
后来我听王翰说过,许癞子说登门必有事,是有深意的,因为王翰那时候想起来,每次许癞子进别人家门的时候,那家人肯定是遇上什么极其不好的事了。
这次许癞子半句废话都不多说就进了门,就说明,要出事了。
第一个反应过来是王翰,王翰二话没说,赶紧从井里取了西瓜,拿到厨房去切。爷爷坐在屋里,和许癞子一起抽烟,抽得屋子里全是特别呛人的烟气,期间两个人谁都没有多说一句话,就是闷闷地抽烟。而当时的我,则一直在许癞子身边站着。
刚经历过前几天晚上被鬼追的事,我心里还在害怕,只有待在许癞子身边的时候,才能感觉安心一点。可我的举动,却让爷爷皱起了眉头,但爷爷也没多说什么,就任由我在许癞子身边站着。
过了一会,山麻和王翰前后脚进了屋,王翰给了我一块西瓜,又为许癞子倒了一杯茶。
瓜在井里存了有段日子了,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清凉,可我的手指碰到瓜皮的时候,那阵凉意又让我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顿时没了食欲,就又将它放回了桌子上。
许癞子看了一眼大家,好像也提不起什么兴趣,索性捡起了我放在桌上的那块瓜,默默啃了起来。
屋里静得出奇,只能听到许癞子啃瓜的声音,说真的,许癞子吃西瓜的样子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也不为过,那样子,就好像多少年没吃过东西似的,西瓜水沿着他的嘴角滴到衣服上,他都没理会一下。
王翰估计也是第一次见许癞子吃东西,也被他吓着了,忍不住劝道:“老许叔,慢点吃吧。”
许癞子没理王翰,风卷残云地将那块瓜啃得干干净净,之后将瓜皮随手一扔,又抽起了旱烟。
从进门到现在,许癞子好像都没有说句话的意思,一脸沉闷的表情,还是王翰,见老是这么沉默下去也不是个事,就问许癞子:“许叔,我刚听你说,逸伢子受了惊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癞子这才抬头看了王翰一眼,过了一会,才闷闷地说了声:“怎么回事?麻烦事!”
说完他就又没下文了,就是闷闷地抽烟。
许癞子这一静下来,山麻和王翰都变得有些局促起来,想把事情问明白,又不知道现在该不该开口。
其实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许癞子的心情和山麻、王翰是一样的,有些事,他想说,却不知道该不该说,该怎样说。
过了很长时间之后,许癞子才灭了烟锅,从旧军装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红色布袋,一手端着烟杆,一手将布袋递到我面前:“这个福袋你拿着,说不定能挡一挡。”
挡一挡,挡什么?
我心里一边疑惑着,一边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可就在这时候,一向不怎么管我的爷爷却站了起来,一把从我手里抢过福袋,又塞给了许癞子,一边还瞪着我说:“逸伢子,平时怎么教你的,不许乱拿别人的东西,你都忘了?”
在说到“别人”这两个字的时候,爷爷的语气很重。
这在我看来也没什么,可许癞子的脸色却一下变得尴尬起来,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从爷爷手里接过福袋,重新装进了口袋里。
在此之后,许癞子就起身告辞了,山麻送他出门的时候,他还跟山麻说了些话,不过许癞子的声音很小,除了山麻,也没人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王翰站在窗户边上,目送许癞子走远了,才回过头来问爷爷:“师叔,你到底是怎么了?从一进屋,我就觉得你今天不对劲。许叔不也是为了逸伢子好,你怎么就……”
这时爷爷狠狠掐灭了烟头,吐出了他在心里藏了一年多的秘密:“他想收逸伢子作徒弟。”
听爷爷这么一说,王翰也不说话了。想必对于山麻来说,让我以后跟着许癞子去看坟头,也是一件难以让人接受的事情。
爷爷猛地吸了口烟,忍不住轻咳了两声,又接着说道:“我也知道,逸伢子跟着他学艺,也未必是件坏事。逸伢子体质特殊,容易招惹那些东西,可他许癞子,这一辈子,都是五弊三缺的命啊。你看他,这么大年纪了,连个家人都没有,我怎么也不想让逸伢子以后也这样,要不然我怎么对得起他爸妈。”
听到爷爷的这些话,山麻也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忙催着我去睡觉,折腾了一个晚上,我早就困得不行了,刚一趴在床上,就沉沉睡了过去。
直至第二天中午我才睡醒,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王翰,问他昨天晚上爷爷都说了些什么。
王翰说许癞子救过我的命,对江家有大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又怪可怜,就打算把他接到我们家来,让我拜他当干爷爷,以后给他养老送终。
一听说要接许癞子到我家来住,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当时高兴也没别的,就是一心惦记着许癞子手里那些新奇的小玩意儿了,对了,还有许癞子熬的那一碗浓香浓香的肉汤。
可当天下午,我们去乱坟山请许癞子的时候,却吃了闭门羹。
当时爷爷领着我,站在许癞子家门外敲了很长时间的门,许癞子起初在屋子里应了一声,可听说来人是爷爷之后,就一直没有开门。
爷爷脾气比较急,又不擅长说辞,就知道闷着头敲门,越敲声音越大,越敲越急,我就感觉许癞子家那扇老木门,都快被爷爷给敲碎了。
后来山麻也看不下去,就拉着爷爷的胳膊劝爷爷:“师叔,要不咱还是改天再来吧。”
爷爷却不理会,还是不停地敲,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我很小的时候至今,从来没改变过。
后来爷爷的手都敲红了,才听见许癞子在屋里面说:“别敲了,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我不能答应。逸伢子认我作干爷爷,我得了一个孙子,却是要丢了传承的。
爷爷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脸上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愧疚和担忧,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就听许癞子在屋里叹了口气:“唉,你也别怕,缘分未到的事,我也不会强求的。我和逸伢子的缘分还没到那份上,强求无益,强求无益啊。”
后面半句话,许癞子好像是对爷爷说的,又好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让我想不明白的是,爷爷在此之后也没再坚持,对着那扇看起来很单薄的木门沉默了片刻,就带着山麻和我,回了家。
临离开乱坟山的时候,许癞子隔着房门喊了一嗓子:“山麻伢子,别忘了我嘱咐你的事。”
山麻停下脚步,转身朝着许癞子的土房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许癞子看没看见。
回到家,我一直反复琢磨着许癞子的话,越想越觉得他特别神,爷爷还没开口呢,他就知道爷爷是怎么想的了,第一次我去他家的时候,他好像也是这样,没等别人开口,他就知道我被枉死鬼缠上了身。
当时我就寻思着,许癞子肯定是能掐会算,我记得他还推算过我的生辰来着。后来我才知道,许癞子确实在麻衣相卜方面有一手。
许癞子之所以能在我们面前表现的这么先知先觉,是有其他原因的,当然,这是后话。
当天下午,山麻没去地里,就搬了一只凳子,坐在院子里对着天空出神,我们娄底湄江那一到了夏天,天气又干燥又热,即使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夕阳的余温还是热得让人喘不上气来。可山麻一直从下午两点坐到傍晚,什么也不干,就这么干干地坐着。
期间我给山麻倒了杯凉水放在她身边,她也没理我,端起水杯来喝了几口,又开始对着天空出神。我还以为山麻还在为我生气,也没敢多说话。
直到日落西山,傍晚和夜交替的时候,院子里没有来地吹过一道很凉的风。按说在这炎炎夏日里,能有一道凉风,本该是一件让人舒服的事。可那道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点不见凉爽,反而隐隐带着一股子阴气。
那道风吹过之后,山麻“呼”的一下站了起来,很麻利地从口袋里取出一根红线,系在了院子里的晾衣绳上,然后不由分说,拉着我就回了屋里。
进屋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眼晾衣绳上的红线,那根细细红线看起来有年头了,颜色已经不那么鲜艳,而在那一抹暗淡的红色中,还透着一丝金黄。
我顿时就想起来了,这根红线,就是当初许癞子在我脚腕上结青铜镜的那根。这根红线山麻一直都没扔,前阵子又从衣柜里翻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在本来就很细的红线中,还穿着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金丝,那是真正的金丝,王翰说,是用很纯的黄金制成的。
之前有件事忘了说,王翰小时候腿还没瘸,曾在镇子上的金行做过学徒,对于黄金制品,王翰的眼光是很准的。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爷爷和王翰才回到家,回来的时候,爷爷和王翰分别带着一些肉和酒。刚开始我还以为今天晚上能吃顿好的了,可王翰说,这些肉是给许癞子准备的,希望用不上。
我心里一阵失望,同时又好奇,王翰为什么说“希望用不上”,好像不愿意让许癞子来我们家似的。
吃饭的时候,爷爷显得有点沉闷,他这两天一直是这样,不管干什么事,话都特别少,以前回到家还跟王翰扯会皮,可这一天下来,爷爷和王翰说的话总共加起来也不过十句。
王翰吃饭向来很快,吃完之后就把碗筷放在一边,对爷爷说:“师叔,别多想了,许癞子就是那么一个人,从我认识他开始,他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有些事吧,他不方便说,咱们也不好多问,既然他说逸伢子不会有什么事,就肯定不会有什么事的。”
爷爷点了点头,还是没说话。
王翰接着说:“不是我去找老许叔,下午我下地干活的时候,他主动来找的我,交代了一些事。他说,逸伢子这次碰上的东西很麻烦,至于是什么,过了今天晚上他才能知道。对了,许癞子让我交代你一声,千万别忘了他嘱咐你的事。”
山麻赶紧点了点头:“没忘,红绳我已经挂上了。”
这时候爷爷抬起了头,问山麻:“许癞子嘱咐你什么事?”
山麻努了努下巴,用下巴尖指着窗外的晾衣绳说:“许癞子让我今天下午在院里等着,如果感觉到一阵冷风从院子里吹过,就赶紧把红线挂在晾衣绳上。如果过了晚上七点冷风还没出现,就算了。”
王翰皱了皱眉头:“今天整个一下午,好像都没起风吧。”正说着,就看了眼晾衣绳上的红线。
那天是个大晴天,不管是光明村还是到县城,都没刮一丝一毫的风,唯独我家的院子里,刮过了那道阴阴的凉风。
过了一会,山麻又问起了王翰:“翰哥,许叔见你的时候,没说别的吧?”
王翰想了想,说:“也没什么,就是让我去街上买点肉和酒回来,说是如果事情麻烦的话,他明天要过来,酒肉都是先帮他准备下的。不过你呢,也别太担心,他说了,只要他在,逸伢子就没事。”
王翰正说着话,爷爷微微叹了一声气,声音小,我坐得离爷爷最近,听得也不是很清楚。
“今天我去街上的时候,还出了件事。”王翰完全没听到爷爷在叹气,还在说着:“咱们村口的聚义庄,就是以前最老的殡仪馆,拆了。当时我路过那的时候,还有很多武警戒严,里面的推土机直接把那两个停尸房推了。我还凑过去看,就透过人缝啊,看见推土机旁边站着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头,特别像许癞子。”
每次听王翰说到“许癞子”这三个字的时候,爷爷脸上的表情就变得有些不自然,当时爷爷低着头,他的表情只有我能看见。
爷爷虽然脾气有点急,但终究是个本性很实在的人,这些年来,不管是对人还是对事,都很真诚朴实。在当时的他看来,许癞子对我有恩,这种恩是早晚都要报答的,可又不想让我以后和许癞子一样,一辈子守着别人的坟头过日子。
一边是许癞子的恩情,一边是我的事情,对于当时的爷爷来说,许癞子,可以算得上是他心中一个很难解开的结。
我一直躺在床上,没一丝睡意,那天晚上,不管是我还是王翰,又或者是爷爷,还是山麻,心里都知道,这一夜,肯定是不太平的一夜。可明明知道有事即将发生,却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发生,那种感觉,真的让人打心底里难受。
直到凌晨四点多钟,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微微变亮的时候,院子里突然有动静了。
首先被惊动的,是院子里的两只老母鸡,那两只鸡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咯—咯—”地惨叫起来,我没记错,那声音就是惨叫声,两只母鸡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嘶喊声,就像是那种很老的唱片机发出的声音。
本来已经有些朦胧睡意的我顿时被惊醒了,身子忍不住颤了一下,这时候王翰也醒了,将一只手放在我肩膀上,悄悄告诉我别出声音。然后我就和王翰一起,竖着耳朵听着院子里的声音。
两只母鸡的惨叫声很快停了下来,接着就听见院子里刮起了大风,风声中,还夹杂着一股“呼呼”的喘息声,那声音嘶哑、粗重,就像是拉破风箱时发出的声音。在之后,就听见一阵很沉闷的碰撞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拿头撞墙,震得屋子里的石头墙都颤个不停。
我躺在床上,就感觉房顶上的干泥巴一点一点被震下来,不断落在我的头上、脸上,我转头看了一眼王翰,发现王翰脸上也全都是碎泥点。王翰也看了我一眼,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其实王翰就算不这样做,我也已经被吓得不敢出声了。
撞击声一直在持续,而且越来越急,可越急,那声音听起来就越沉闷。我听得出来,院子里的那个东西,撞击的不是我家的石墙。它撞上的那面墙好像很软,但又特别有韧性,它的力量和那面墙接触到以后,立刻就被化解了,而且它撞得越频繁,力量被化解掉的速度就越快。
我也不知道这种声音到底持续了多久,只知道当天色快亮透的时候,院子里毫无征兆地就回复了平静。以至于我有种错觉,好像之前院子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直就是这样的安静。可那些散碎的小泥点,却是真真切切地洒落在我和王翰的脸上。
直到天色大亮,王翰才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朝着窗户外面瞄了一眼,大概是见外面没有什么异常,才又摸下了炕,站起身来朝院子里观望。我发现王翰的表情变得很怪,有点惊恐,但更多是庆幸。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知道如何去形容王翰当时的心情,一个词——劫后余生。
我也在床上站了起来,看到窗户外面的景象时,也被吓了一跳。
院子里的两只老母鸡都死了,而且死相特别凄惨,全都是被生生地撕成了好几瓣,内脏洒得到处都是,有一只鸡的头还是完整的,死的时候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还有一只鸡的胸腔从中间被撕开,一排残缺的肋骨就那样暴露在外面。
整个院子以晾衣绳为界,一边全是鸡血和内脏,另一边则非常干净,连飞溅的鸡血都没能溅到这边来。
王翰望着院子,发了很久的呆,直到他的视线落在晾衣绳的那根红线上时,突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如果没有许癞子留下的这跟红绳,屋子里的人,下场恐怕不会比院子里的两只母鸡好多少。那天,山麻被吓坏了,虽然山麻从小在农村长大,见过杀鸡,自己也杀过鸡,可那两只鸡的死相,却在山麻心里留下了很大的阴影,直至今日,山麻都没再养过鸡,更没再吃过一口鸡肉。
我也被吓坏了,在窗户前站了很久都没缓过神来,爷爷让王翰、我和山麻三个人在家,然后一个人踏过满院子的血污,独自去乱坟山找许癞子。
不过爷爷走了没多久就回来了,许癞子就跟在爷爷后面一起进了院门。来的时候,许癞子还背着一个很窄、很长的包袱。
后来听许癞子说,他昨晚也是一宿没睡,生怕事情出现什么变故,可他又不能借宿在我们家,如果他在的话,那东西恐怕就不会来了,可它不出现,许癞子也拿它没办法,如果就这样放任不管的话,终究是个祸害。
也正因为如此,天色一大亮,许癞子就匆匆赶来了,正好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碰上了爷爷。
进了院子之后,许癞子看了眼地上的两只死鸡,嘴里念叨了一句:“果然是个麻烦东西。”
走过晾衣绳的时候,许癞子顺手结下了绑在上面的红线。
爷爷打开屋门的时候,转头跟许癞子说了这两天来的唯一一句话:“老许,你看这院子,是不是收拾一下?”
许癞子朝爷爷摆了摆手:“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赶快做顿饭,要荤素搭配,我有用。”
许癞子说话的时候,直勾勾地看着爷爷,对于许癞子的这种眼神,我已经渐渐变得习以为常了。可爷爷显然对许癞子的一双眼睛很不适应,一直把脸扭到一边,避免和许癞子的眼睛对上。
等许癞子一说完话,爷爷就赶紧进了屋,好像让他感觉不适应的不只是许癞子的眼睛,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对此,许癞子也不在意,爷爷进屋之后,他就拿起了屋门旁边的笤帚和撮子,在院子里打扫起来。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许癞子到底多大年纪了,他看上去是个老人,脸上的褶子像树皮上的纹一样深,可不管干什么,手脚都特别麻利,而且力气大得出奇,比村里三十多岁的庄稼汉还要大许多。
许癞子先是将两只母鸡的尸块收拢起来,又从凉棚那找了一个麻袋,将它们装进去,鸡血很快渗出的麻袋的表面,可许癞子一点也不在意,我看见那些血从麻袋里渗出来,胡乱洒落在许癞子脚边,可一点都没沾到许癞子的衣服上,就好像那些血,是刻意要避开许癞子似的。
而且我记得,早上起来的时候,鸡身上的血都已经凝固发黑了,可被许癞子装进袋子之后,这些血又仿佛重新融开了似的,而且颜色很红,是那种鲜艳的红色。
许癞子提着麻袋出了院子,很快又回来,他回来的时候,麻袋已经不知道去哪了,只是见他的手里捧了一捧很新鲜的黄土。他将黄土很均匀地洒在院子的四个角落里,又从井里提了一桶水上来。我们家的水桶很大,装满水之后,就是爷爷,也要用两只手才勉强提得动。可许癞子只用一只手,轻轻松松,就将满满一桶水提了起来。
王翰靠在窗户边上看着,忍不住叹了一声:“许癞子这一膀子力气,没的说。”
这时候,许癞子右手提着桶,左手从筒里沾一些水,看似随意地洒在院子里,嘴里还念念有词的。
说来也怪,从许癞子那洒出来的水,一沾地立刻就干了,而那些原本凝固在地上的鸡血,也随着水渍的干涸,一片一片地没了,消失了。
五道荤菜,五道素菜,这十道菜,爷爷和山麻一起努力,快速的做好了,直到过了大约一个小时,许癞子进屋的时候,山麻才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就像是突然泄了气一样,要不是爷爷手快将山麻扶住,险些要瘫倒在地上。
许癞子也吓了一跳,赶紧凑到山麻跟前看了一眼,之后微微松了口气:“看样子是受了惊吓,没大碍,过阵子就会好了。”
一边说着,许癞子正好看到灶台上摆的满满的十道菜,再看向山麻的时候,眼神里明显多了一分敬意。
爷爷扶起山麻回床上休息,许癞子也跟了过去,从他的旱烟袋子里捏出一小撮烟丝,递给爷爷,说:
“让山麻伢子吃了吧,你放心,这不是我平时抽的旱烟丝,是一味养神的草药。”
虽然爷爷心里对许癞子还是有一些芥蒂,但那是因为我的缘故,抛开这一层,爷爷对许癞子,是打心里信任的。接过烟丝之后,也没多想,就喂山麻吃了下去。
吃过许癞子的“烟丝”之后,山麻很快就变得昏昏沉沉,似乎一瞬间就要熟睡过去,可还是强撑着不愿意睡着,我感觉山麻当时连睁眼都很吃力了,可还是强睁着眼睛,用一种很担忧的眼神看着许癞子。
许癞子叹了口气:“放心吧,有我在,逸伢子就没事。”
听到这句话之后,山麻才闭上了眼,真的就在闭眼的一瞬间,沉沉睡了过去。
在这之后,许癞子就让爷爷和王翰准备了碗筷,说是要吃饭,王翰刚开始还想着把昨晚上的剩菜热一热吃,可许癞子却将山麻炒好的五道素菜端上了桌,然后也没管爷爷和王翰,一个人吃了起来。
除了许癞子自己,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明明说准备好酒菜是留着用的,可他竟然把素菜给吃了。
许癞子吃饭的速度异常的快,三下五除二就将五大盘菜吃光了大半,然后就靠在窗户上抽烟。他靠着的那扇窗,正好位于屋子南面,燥热的阳光照进窗户,就落在许癞子身上。许癞子好像很不适应被阳光直晒,没多久,他脸上和脖子上的皮肤就变得红彤彤的。
王翰对许癞子的举动百思不得其解,试着和许癞子搭话,许癞子却像突然间耳聋了似的,不管王翰说什么,他都不作回应。
而且许癞子这时抽的烟,也确实和平时不一样,烟丝燃烧的时候,没有了过去那种呛人的味道,也很少冒出烟雾,反而一直散发着一股十分清香的味道,那味道,稍稍吸一口就立刻进入五脏六腑,让人的心境也变得格外平静。
许癞子就这样靠在窗前,慢慢地抽着他那烟,眼睛盯着外面,可眼神却好像没有焦点似的,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哪里。从来到我家至今,许癞子一直背着那个长长的包袱,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装了些啥。
爷爷和王翰也没敢再去打扰他,也不知道许癞子剩下的菜该不该吃,后来王翰还是热了热晚上的剩饭菜,当早饭吃了。
阳光暴晒,许癞子的脸和脖子都快被晒脱皮了,可他依旧是那样默不作声的站着,只在王翰想帮他关上窗户的时候,伸手挡了王翰一下,之后也不说话,就这么默默地站着。
隐约间,我看到许癞子身上散发着一种很淡很淡的黄光,这种光和阳光混在一起,有种似真似幻的感觉。
在我感觉,许癞子好像是想什么事情想入了神,以至于连王翰喊他吃中饭的时候,他都没有任何回应。
一直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许癞子抽完了最后一锅烟丝,才慢慢将窗户关上,朝我招了招手:“逸伢子,过来。”说话间,许癞子已经出了屋门,我也只能跟着出去,这一次,爷爷没拦着我。
来到院子中央,许癞子用他的烟杆在土地上画了一个圈,让我站进去,又对我说:“逸伢子,等会不论你看见什么,都不能喊,不能哭,更不能离开这个圈,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正想问许癞子为啥要这样,可这时的许癞子又在一旁呆呆地站立,我说的呆,是许癞子那双看起来很涣散的眼睛,整整一个上午加一个下午,他一直都是这种眼神。所以我知道,许癞子又在“想事”了,不管我问他什么,他都不会再搭理我。
离太阳落山已经有段时间了,可院子里还是很燥热,许癞子站在我身边,我就看见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和脖子上留下来,他晒了一天之后,皮肤变成一种有点发紫的红色,而且我看见,许癞子鼻尖上真的开始脱皮了。
就在这时候,院子里突然吹过一阵凉风,和昨天一样,这阵风是毫无征兆地出现,由西向东吹过,其间带着一股子很重的阴气。
也就是这阵风,让许癞子突然回过神来,他用很快的速度解下了背上的包袱,从里面抽出一把剑,那把剑看起来做工很粗糙,不管是剑身还是剑柄,都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黑色,可这种纯粹的黑,却让我有种格外安心的感觉。
许癞子将黑剑插在院子里的土地上之后,那阵毫无征兆刮起来的风,又毫无征兆地停了。
许癞子手握着剑柄,朝我这边看了一眼,见我正十分专注地盯着地上的黑剑,就笑着对我说:“嘿嘿,这把剑,可是咱们这一脉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好东西哪。这把青钢剑,别看是乌木做成的,可这一块乌木,比平常的铁剑还坚韧许多,而且能镇一切妖邪,以后你要是入了行,就少不了要用它。”
从许癞子的话里就能听得出来,他是打定了注意要收我这个徒弟了,不过当时我是没有听出他话里有话,只是好奇地问:“为么叫青钢剑,不是黑色的吗?”
在我眼里,青色,是和青草、青菜挂上钩的,应该是一种类似于绿的颜色,反正就算不是绿,也不应该是黑。
许癞子就跟我解释:“这把剑,是从祖师爷那一带就传下来的。祖师爷是汉朝时候的人,那时候所说的‘青’,大多就是指的黑色。”
我肚子里有一堆的问题。汉朝什么时候?祖师爷又是谁?许癞子口中的“这一脉”到底是干什么的?
可还没等我开口问,许癞子突然直起了腰,脸色很凝重地盯着阴风吹来的西方。
在夏天,过了傍晚,天色要再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黑透,可今天,太阳落山之后,天色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就黑了,夜空中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就是纯粹的黑,和许癞子的青钢剑一样黑。
许癞子又从包袱里取出一支蜡烛,蜡烛很细,比爷爷平时抽的烟还要细,许癞子在地上刨了一个小坑,将蜡烛插进去,然后用土把蜡烛固定住,确定蜡烛能站稳了,才拿出火柴来点上。
蜡烛燃烧的时候,火苗很小,看起来格外脆弱,而且院子里明明没有风,烛火却一直“呼呼”地闪个不停,就好像有一个人正蹲在地上,朝着它不停地吹气。
随着烛火的闪动,我还能隐约听到一阵“呼呼”的喘息声,那声音很粗而且很沙哑,就像是拉破风箱时发出的声音,我想起了鬼神不怕烛火的事情。
我能感觉得到,昨天夜里出现在院子的东西,很快就要来了,许癞子的表情变得比之前还要凝重,他紧盯着西面的天空,最后提醒了我一句:“别喊,别哭,更不能走出去圈子。”说完这句话之后,就陷入了沉默。
虽然我也不知道等会将发生什么事,可心里却变得特别紧张,我自己都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就在这时候,稀稀的夜空中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白色亮点,看上去就像是村口的那盏路灯,那光点好像有一种魔力,我看见它的时候,就忍不住想朝它走过去。
一直对着夜空发呆的许癞子自言自语地说:“竟然还有引魂灯,果然是个麻烦东西。”
我偏了偏头,用眼角的余光去看身后,这一看不要紧,我浑身的寒毛刷的一下就竖了起来。在我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一个瘦到浑身只剩皮包骨的人,我余光正好能看到他的脸,虽然看得不太清晰,但知道那张脸像榴莲一样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尖刺,他的嘴差一厘米就要碰到我的脖子了,满口白牙像锯齿的齿刃一样,又尖又利。
最让我后怕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没有瞳孔的白色眼睛,此时正死死盯着我,我能很清楚地感觉到他眼神中透着凶光。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就在几天前的晚上,那个抓住我的带斗笠的身影,被小女鬼救了我的那个晚上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我想哭、想叫,想跑回屋找山麻,可心里还记着许癞子说的话,强忍着逃走的冲动在原地站着,尽管那时候我的两条腿都在不停地抖。
许癞子两只手握着剑,用力一挑,竟然把我身后的“人”挑了起来,我就看见那个人从我头顶上掠过,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眼瞅着就落在了许癞子身边。
那“人”似乎很害怕许癞子,刚一落地就扭过了头,朝着西面跳,我记得很清楚,他当时就是跳了起来,他跳得很高,轻轻松松就跳到了房顶那么高,如果不是许癞子把它拉回地面上,我都怀疑他当时能飞起来。
当时许癞子好像预料到他要逃走似的,就在他跳起来的时候,也跟着跳离了地面,许癞子跳得不高,可跳起来的同时刺出了青钢剑,正好能刺中那个人的脚掌心。
我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脚掌被刺穿的,然后就闻到一股和刚才一样的恶臭,那臭味,真的没办法形容。
许癞子刺中那人之后,一抖手腕,那人就从半空直挺挺地落了下来,他落地的时候激起了一阵微风,吹得地上的蜡烛闪个不停,可烛火终究没灭,在闪动了一会之后,又安静地燃烧起来,而且还有种越烧越旺的势头。
那个人站在离许癞子两米左右的地方,怒冲冲的瞪着许癞子,狠狠地吼了一声:“一定要跟我过不去!”
许癞子也不说话,手里倒提着青钢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可我却感觉许癞子的眼神中有一种很强的威势。
那时候我心里也不知道怕了,一心就想知道许癞子接下来会干啥,可还没等许癞子有动作,那人就一阵风似地扑向了许癞子。可许癞子好像也不打算跟他硬拼,一边后退,一边刺出青钢剑。
那人伸手去抓许癞子,许癞子就用剑刺他的手腕,他用脚踢许癞子,许癞子就用剑刺他的膝盖,有一次他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想咬住许癞子的喉咙,结果许癞子一剑刺过去,在他的肩膀上刺了个对穿。
每一次,那个人都碰不到许癞子,可许癞子每次出手,都能很准地刺中他。空气中的恶臭味也变得越来越浓了,我实在有些受不了,就用手捏住了鼻子。
估计那人是发现自己斗不过许癞子,又有了逃走的念头,可他每次刚跳起来,就又被许癞子刺中脚掌,接着就落回地上。那人急得“哇哇”大叫,可就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蜡烛的烛火烧得越来越旺,眼看就要烧没的时候,许癞子突然朝那个人冲了过去。那个人见到许癞子的举动,好像突然变得很惊恐,他伸手双手去推许癞子,可许癞子特别灵活地躲开了,然后猛的一转身,用自己的后背顶住了那人的胸膛。
说来也怪,被许癞子这么一顶,那个人好像被定住了似的,两手直挺挺地向前伸着,动也不动一下。
许癞子依旧用后背顶着他,同时很从容地将青钢剑举过头顶,在那人的眉心处划了一下,又很从容地走到蜡烛旁,吹灭了烛火。
在这之后,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个人的身子剧烈颤抖了几下,然后,他身上突然燃起了大火,火势瞬间将他吞噬,以至于我只能看见火光,却完全看不到火中还有一个“人”。而且那火烧得异常快,眨眼功夫,那个人就被烧成了灰烬,应该是烧得连灰都没剩下,在大火熄灭之后,院子里什么都没留下,就好像那个人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一样。
我被惊得,两只眼都瞪圆了。许癞子却好像早就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了,没事人似的来到我身旁,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糖塞到我嘴里,一边还说着:“不许吐!吸了这么多的尸气,不固一固精血,明天也得变成个小僵尸。”
那块糖是苦的,比上次我在许癞子家吃的那块还苦,苦得我眼泪留下来了。许癞子看着我的样子,笑了:“呵呵,你这小子,胆气多少还是有一些的,天生就该是干这行的料……”
没等许癞子把话说完,爷爷就匆匆从屋里出来了,刚才发生那些事的时候,他和王翰就在窗户前看着,现在眼看着事情了解了,赶紧出来看看我的情况。
许癞子看了爷爷一眼,叹了口气,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
处理完我的事,许癞子就急急忙忙回了屋,进屋之后也没干什么大事,就是把山麻提前做好的五道荤菜热了热,见厨房里还剩下一些肉,又用萝、粉条和白菜抄了两个半荤半素的菜,之后又找出王翰从街里打回来的散酒,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后来爷爷领着我进了屋,看着许癞子的吃相,也是一头冷汗,怎么是这德行呢?
见爷爷和王翰都进来了,许癞子就招呼我们一起吃。说真的,虽然我一直觉得山麻做菜的手艺已经够好了,可那天晚上最好吃的两道菜,就是许癞子炒的白菜。
后来我才知道,许癞子炒的白菜叫老厨白菜,做法不算复杂,现在都市里,在很小的饭店里也能吃得到。可在当时,这道菜就算在整个娄底县城,也是很难吃到的,就算能吃到,也未必有许癞子做的这么正宗。
那天晚上,许癞子明显有些喝高了,爷爷和王翰也都是不胜酒力的人,三杯两杯下肚之后,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
酒这东西,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在酒桌上,往往也是因为这东西,拉近了人和人之间的距离。
不管是爷爷还是王翰,还是许癞子,那天晚上话都多了起来,那天他们聊了很多,有些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王翰问许癞子,刚才那个长得跟人似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是我们所有人心里最大的疑问,可许癞子不主动说,爷爷和王翰也不好多问。
当时王翰也是找了个由头,借着酒劲,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许癞子抿了口酒,满面通红地说:“飞僵,不好解释,你们可以把它理解成会飞的僵尸。”
僵尸这东西,过去只是听说过,最多也就是在电视上见过,可没想到今天竟然出现在我们眼前了,而且还是会飞的。可僵尸不都是跳着走的吗?怎么今天这个,走起路来好像和活人也没什么区别嘛,而且竟然还会飞!
爷爷、山麻和王翰一边是后怕,一边又觉得惊奇,可许癞子似乎不想多做解释,不光是爷爷和王翰,我心里也因为好奇,痒痒的难受。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许癞子当时之所以不解释,倒不是因为有什么忌讳,毕竟像这种事,说出来也没什么,因为就算说了,大多数人也就是当个故事听听,不会当真。许癞子之所以不说,是因为不想让爷爷知道他那个行当有多凶险,更怕因为自己一时说漏了嘴,收不成徒,彻底断了传承。
闷头吃了一会,王翰又问许癞子:“昨天我去街上的时候,正好看见聚义庄拆除,当时我就看着,你好像也在呢。”
对于王翰的这番话,许癞子没作回应,只是闷着头喝酒吃菜,好像完全没听见似的。
可王翰一直都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刚刚沉默了没多久,又问许癞子:“许叔,你还没说,那个飞僵,怎么找上逸伢子了呢?”
许癞子放下手里的筷子,说道:“之前我就跟你们说过了,逸伢子的体质很特殊,就容易招惹这些东西。他的八字纯阳,正理来说,鬼怪本应不愿招惹他,可纯阳的八字,却偏偏天生长了一双……”
说到这,许癞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说到一半就不说了,认王翰怎么逼问,就是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直到后来爷爷问了一句:“纯阳的八字,轻吗?”
许癞子之前还对爷爷说过我八字轻的话,爷爷虽然不懂称骨算命那一套,他只是一个道士,在爷爷的了解中,八字一旦沾上了“阳”字,肯定不会轻的,更何况我还是纯阳。
许癞子的脸变得比之前还红了,不说话,就是闷头喝酒,在此之后,谁也没再多说一句话,直到王翰打回来的一斤半散酒见了底,许癞子才起身告辞。
临走前,许癞子对爷爷说:“逸伢子的体质特殊,你们这地方阴山阴水的,前前后后就你们这一户人家,这样一个无人村,以后弄不好还会有更麻烦的东西盯上逸伢子。我年纪大了,很多事,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啊。你如果还信我,就搬走吧,搬到人多、阳气重的地方去”说完,许癞子就把一个福袋塞进了爷爷手里。
那时候已是深夜,月亮很圆、很亮,许癞子背着手走在方圆就我们一户人家的村里的小路上,月光洒下来,照在他的肩上,我感觉他好像突然间老了好多,平时笔直的背脊,在那天晚上也显得有些驼了。
爷爷看了看手里的福袋,又望了眼许癞子的背影,沉默了很久,才领着我回了屋。
后许癞子提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总是说缘分是个很神奇的东西,过去他的一个师兄说过,他这一生只有一次徒弟缘,却也是有缘无分,强求无益。在平日里,他是一个口风很严的人,该说的话他都未必会说,不该说的话,他更是一个字都不会透露。这天,许癞子本以为爷爷见过飞僵之后,收徒的事本应该是板上钉钉,可就是因为喝酒漏了口风,让爷爷对他的信任,变得动摇起来。
其实后来的事证明了,许癞子和我也并不是有缘无分,而是缘分未到,终有一天,他的传承还是会落在我的肩上。
爷爷最终还是信了许癞子的话,决定搬家。
那时候家里没什么钱了,王翰为了我们这次搬家,拿出了他压箱底的所有积蓄。起初爷爷是坚决不肯收的,可王翰说,以他的情况,钱对他来说也没太多意义,既然可以为了逸伢子的好,搬离这个无人村,就算倾囊相助,又有何妨,爷爷最终收下了王翰的钱,又问亲朋好友借了一些,才勉强凑够搬家用的钱。
记得搬家那天,王翰一直送我们到了村口,他靠在村口的电线杆上,笑着跟我挥手,对我喊:“找时间回来多看看我”
记得最清楚的是王翰的眼神,那份不舍,至今还深深存在我的心里,我走的时候就真的感觉我住的那个村没有一个人了,连王翰、李堂客等稀稀落落的几个身影也全模糊在无边的黑夜里。
天,真的很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回头望去,整个村子被一张巨大的嘴给衔着,然后一口一口,慢慢被吞噬,突然一个斗笠形状的身影跳了起来,朝我们的方向奔来,我突然心里一惊——飞僵!
啊,许癞子,你快回来,爷爷,山麻叔,赶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