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在脑子里把案件的经过按时间线简单过了一遍。

    先是有人雨夜失踪，后是全城布控，随后是发现藏尸地，副队长张岂因公殉职，接下来就是自身的休假。

    在他休假的几天里，警方行动迅速，马上根据相关线索锁定了当天行凶后乘出租车离开的嫌疑人，最后在学校进行抓捕行动时，嫌疑人自知罪行暴露，竟当场畏罪自杀，一场惊天大案就这么落下帷幕。

    嫌疑人名为周正，是一名前刑警，三年前因为在工作上犯错误被清退，之后一直怀恨在心，因此制造了这起轰动全国的大案，就是单纯地为了报复社会。

    而老张则是因为发现了周正的藏尸地，而被蓄意报复。

    但还是有很多地方说不通，比如藏尸地那么偏僻，老张是怎么发现的？再比如周正是如何犯案的？居然让城市里那么多的摄像头都形同虚设。

    这些疑问都随着周正的自杀而石沉大海。

    而从法医的视角看来，他还有更多更多想不明白的事情。老张说他之后会回来，是对这一切早有预感，还是一个对小孩随口许下的哄骗？他在幻觉中听到的朝颂居然出现在了现实中，无福老母生子种生，那仅是一个巧合吗？

    还有鬼奴是怎么回事？他们又是在哪里受了侵蚀？问题太多。

    也许安良能给出答案。

    看着窗外的风景，法医问道：“安良呢？怎么没见到他？”

    “你认识他？”沈齐民疑惑道。

    法医更疑惑：“他不是我队长么？沈专员你没见到他？”

    沈齐民摇摇头：“我记得你们队长是调走了吧，副队张岂又死在了案子里，你们刑警队哪有什么队长？”

    “怎么会？这案子一直是他负责的啊？”他飞快地翻到卷宗的最后一页，落款赫然签着“沈齐民”，笔体瘦削锋芒毕露。

    “这档案不对。怎么会是你负责的呢？前期我都没有见过你，你怎么......”

    “这案子一开始确实不是我负责的，但谁知道你们副队折在了案子里，卷宗上没必要留下一个死人的名字吧，不然事后查证会更加困难。我知道你因为你师父的死受了刺激，你要还是适应不了，就先回去休息。”

    “等等。”法医来回地翻看着卷宗，他本以为这是安良的记录，可现在看来这里面确实没有一丝安良的影子，“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江北？”

    “周一。”沈齐民耸耸肩说道，“我刚好见了你们副队最后一面，那凶犯精神不正常，居然重返现场行凶，谁也没想到。”

    “等等等等，凶犯重返现场？什么时候的事？”

    “当天的事，还是周一。”沈齐民略有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等等，你别那样看我，我没有问题。”法医徒劳地伸手制止沈齐民，似乎这样就可以抵挡住什么。

    “当时的笔录也在里面，毕竟折损了一名副队长。”

    法医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哗啦哗啦翻动着卷宗。

    笔录一：这地方本来就偏僻没什么人，当时警戒人员发现居然有人暗中窥探，情急之下大吼一声，大家就一窝蜂都去抓人了......没想到那嫌疑人居然绕了一圈奔回来害了老张，要不是听到老张开枪了，我们都还被蒙在鼓里。

    笔录二：我当时负责警戒，这地方本来就偏，附近哪有什么居民啊，我看到有人鬼鬼祟祟的躲在树后，我就知道他肯定有问题，不知道谁嗷了一嗓子，那人转身就跑，我能让他跑了么......我的意思，我肯定不想让他跑了，我赶紧就追，但是他跑的是真快啊，最后也没追上。

    笔录三：我在干着活呢，就听到有人在喊副队，喊了好几声，我一抬头，看到大家腾一下都冲出去了，这肯定是有大事啊，我赶紧也跟着冲出去，没想到这凶手居然还敢回来......畏罪自杀，真是便宜他了。

    法医看得一阵眩晕。

    是自己出了问题么？大家的笔录都出奇的一致。可当时自己在干嘛？

    人一旦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那接下来所有的思考也就都不会有意义，如果记忆都是错乱的，那基于记忆做出的判断还有什么意义？

    是什么时候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问题，人往往会模糊那些自己不在意的片段，果真是自己受到了刺激，刻意地回避了那些记忆吗？安良，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人物吗？

    不，沈齐民在说谎，刚刚询问安良时，他下意识的回答是“你认识他？”，而不是“安良是谁？”

    “你认识安良？”法医问道。

    “他曾与我共事。”沈齐民看了他一眼。

    曾与沈专员共事，那便对了，他记得安良自称是“特警部门退下来的”，这正与现实情况吻合，一个人无法凭空创造记忆，更遑论这记忆还与现实完全吻合，谁能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所以安良不是假的，自己的记忆也不是假的，出问题的是他们。

    如果人没有记忆，那么人生也将失去意义，就算真是自己出了问题，他也只会笃信自己的记忆，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记忆都无法相信，那他该如何继续前行？

    此刻大家的记忆都出了问题，只有自己知道事情的真实经过，就像行在深渊边上空无可依，他希望能进行一番调查，也许能发现一些什么，但那应该在带回师父的遗体之后。

    眼看着车越走越偏，刚刚他还没问，这是要去哪？

    沈齐民不理解身边的张仲怎么突然就松弛下来了，不过他提醒道：“在出发前我还需要处理一件事情，在那之后我们再去带回你师父的遗体，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法医问道：“我们现在要去做什么？”

    沈齐民答道：“你的状态给了我一些灵感，现在我们要去验证一些事情。”

    说着车停下了，张仲探出头一看，“江郊私人医院”，张仲没记错的话，这是一家私人精神病院。

    他用探询的目光看向沈，沈轻笑道：“那个出租车司机录完口供后就疯了。你也见过了，这世界上有些如鬼奴般诡异的东西，我总怀疑这事不同寻常，于是我私自出钱把他安置在了这儿，也许之后能用上，果不其然。”

    他竟然如此敏锐，事先就发现了华点，带自己过来因为察觉到了我的特殊么？很好，他已经发现自己可能出了问题。

    就像他说的，这世界上有灵异力量的存在，大家都被影响，在他们眼中局面扑朔迷离，而只有他能保有真实的记忆，拥有拨开迷雾的能力，从现在开始，他完全不必参考其他人的意见，因为只有经由他得出的结论才是真实。

    他看向沈齐民，这正是一棋迷局，他是破案的福尔摩斯，而现在他恰需要一个华生。

    白墙白顶绿草地，也许是私人医院的缘故，在院子里并未看到走动的其他人，显得很是冷清，不过这也许正是富人想要的安静。

    华生率先推开玻璃大门走进楼里。

    接待台后的护士站起身来礼貌微笑道：“华先生您好，您关照的病人在三楼302房间，需要我带您过去吗？”

    “不用我自己过去就行了。”华生挥挥手拒绝了护士的导引，夏洛克跟着他一起从中央楼梯上去。

    病楼里很安静每一栋病房都是隔离开来的，想要到达302并不会经过301，很好地保证了病人和探望家属的隐私。

    先经过一道华生的指纹密码门，然后才进入到一条长楼道，楼道的尽头就是302病房。

    走到门前华生拍门唤道：“黄文斌！黄文斌！”门上半部分是透明的玻璃，胸口以下的高度则是实打实的铁板，铁板上有两个孔洞，应该是用来交换物品的。

    喊了半天没有动静，夏洛克上前两步正要查探。

    “哐”的一声一道人影撞到铁门上：“他找过来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一边叫着，黄文斌从那门洞里探出两只手来牢牢地抓住了夏洛克的衣服，紧接着便想把他拖向铁门。

    华生眼疾手快按下了铁门旁的一个按钮，门洞骤然缩紧夹住了黄文斌的双手。

    “警官，警官！我没犯错啊，我那是自卫，他不是人啊，他要找过来了！”

    夏洛克却没有后退，就这么贴近黄文斌说道：“黄先生，不要紧张，我不是坏人。”

    黄文斌却毫无反应，他穿着条纹病服在门后大喊大叫，什么“他不是人啊”，“杀不死”，说得最多的就是“他找过来了”。

    夏洛克想起卷宗上的记录，周正是个不老实的出租车司机，曾因为抢劫被判入狱过，出狱后仍不悔改，也是因果报应，这次倒好，抢到杀人犯头上去了，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一下就疯了。如此看来，无论是他的凶狠还是精神状况，卷宗上对他的描述都很贴合。

    他的供词，一会说是没想着抢劫只是为了自卫，一会说他情急之下刺了凶手一刀，还说那人是怪物，不是人，根本杀不死。在警方看来都是些逃罪的说辞，要不是精神鉴定明明白白写着重度被害妄想症且往往伴随过激行为，他指不定要进去蹲几年。

    “黄文斌，如果你不配合我的话，我将无法保证你的安全。现在请告诉我，你周一时为什么会开车经过老采石场？”

    也许是“安全”这个词触动了黄文斌的神经，他猛地恍惚了一下，好像回过了神，疑惑地看着夏洛克。

    “夏洛克，你是夏洛克，为什么我会经过老采石场？因为我是一名出租车司机，那里人少，我经常徘徊在那里，但我真没想到那天我居然会接到一只怪物。”

    这似乎触动了他的什么回忆，他大喊道：“不！他是怪物，我杀不死他！夏洛克！救我！他找过来了！被他找到就会死，都会死！你要相信我啊！”

    黄文斌激动得在牢笼里上蹿下跳，奈何他双手被钳制，已经有血色从他胳膊上冒出。

    夏洛克吓得眼皮一跳，但他仍然保持着镇静。

    “咳。”华生咳嗽了一下，“案件经过我们都知道了，我只是让你来做一些验证，他已经快要孵化完成，试试看，你能不能促进他的转变。”

    大胆！华生怎么敢这么吩咐他！

    夏洛克生气地跺了跺脚，对着黄文斌吼道：“你认不认识安良？”

    黄文斌只是疯癫地摇着头并没有反应。

    “那张岂呢？”还是毫无反应。

    “我知道了。”夏洛克摩挲着下巴，“这个触发词大概率会是那个找来的‘他’，那一定才是刻在他记忆中的威胁。”

    “那么，周正你记得吗？”

    “周正周正。”黄文斌有了反应，“周正也怕，周正也会死，大家都会死，他找过来了！”

    夏洛克与华生面面相觑，事情的发展有些超出了他们的预料，还有第三方的出现。

    “张仲呢？沈齐民？认不认识？听没听过？出租车？下雨？打雷？清晨的雾？”夏洛克一连报出了许多单词，但都没能起到作用。

    “看来这次是无功而返。”华生摇着头道。

    “让我再试试。”夏洛克脑海中模拟着当时的场景，那是他的记忆宫殿，他浮在一片大海上，每一朵浪花掀起的都是灵感。

    “清晨、薄雾，树林边公路上，我守在出租车上，听着电台，有人接近了我，是周正，他身上流着血坐进了我的车，我的座位下藏着尖刀，那是我谋利的手段。”夏洛克眼皮飞快地抖动，似乎随时都会撑不住醒来，“出租车停下，刺伤、鲜血，扭打，制服，暴力。”黄文斌病服下的淤青将这一过程揭露无遗，但这不是促成他发疯的原因。

    “惊吓，周正逃跑，危险临近。”第三方势力没有去追周正，而是选择了离得更近的黄文斌，为什么？“他”的目的并非灭口，是黄文斌有什么特殊？还是仅仅是一种规律？“他”为什么会找来？

    “罪恶，伤人，抢劫，忏悔。”夏洛克仔细地观察着黄文斌的神色。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答案。”夏洛克桀骜地倚在栏杆上，晚风吹得他风衣猎猎作响。

    “是什么？”华生紧跟着问道。

    “答案正在我们眼前。”夏洛克侧过他那能切开黄油的颧骨示意，“那便是，月亮。”

    一听到这个词黄文斌顿时僵住了，口里喃喃道：“它照过来了，就是那月亮。”

    从他渗出血液的胳膊开始，一种石膏般的白色开始渲染，经行他的血管，把白色送到他体内各处，月光一点点伸进幽暗的室内，他因为神经质而本就苍白的皮肤下有一张蛛丝般更加苍白的网络，逐渐覆上他的全身。

    膏白色的血液滴答两声彻底凝固，他立在月光里变成了一座纯白色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