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点中，全市的市民都收到一条讯息：

    “市民您好，距离上次核尘暴已过去148个小时，我市将于明日14点，进行人工降雨，雨雾中可能夹带超量核辐射尘埃，请注意防护。”

    陆月开门回家，看到蛋蛋宝带着VR，坐在沙发上，手臂在空中胡乱比划，听到陆月回来了，她赶紧拆掉眼镜：

    “陆月，秦仔你最近见了么？”

    “没有啊，我都好几天没吃到早餐了。我妈的检查报告出来了么？

    除了血检，陆月特意要求给她妈妈血液毒性药品检测。

    “报告出来了，血液里有镇定药品‘地西泮’。”

    “什么意思，他们要毒我妈？”

    “地西泮是常见的镇定类药物，要是气管切割术中老人不配合，也会用到”

    “他们说我妈是昏迷的啊……怎么会不配合？你说那些医生是不是为了创收，专门挑我妈这样精神失常的病人下手？我今天要不是坚持转院，我都被人钻骨髓了！”

    陆月觉得又蹊跷，又恐怖，但是她说的话，潭丹波听得刺耳：

    怎么自己的好朋友也把医生想得那么坏。

    “监控没找到之前别瞎说！”她顿了顿又说：

    “阿姨也50多了，真昏迷没有自主呼吸了，难道还要给你打个电话才能切气管么？您老人家的电话这段时间我就没打通过。”

    陆月气得胃疼，她心想，我电话老没电？我能有“今天”，还不是拜你所赐，但是她忍住了脾气，默默去厨房冰箱里翻吃的。

    保鲜抽屉拉开，看到最里面有个竖盒子，以为是蛋糕，打开一看，陆月一惊：

    呀，是那瓶她留给妈妈的墨菲凝胶！

    原来那伙小土匪并没有偷她的东西。

    “陆月，你过来一下！……快来呀！快来快来！”蛋蛋宝在沙发上喊她，丝毫不“介意”刚才惹了别人不高兴。

    陆月翻出一个面包拿过来啃。蛋蛋宝举着手里的VR眼镜，说：

    “元宇宙入门游戏内测，我刚才看到了另一个我的一生。”

    给陆月解释明白了以后，蛋蛋宝又撺掇陆月：“你开个权限嘛！这样另一个我就可以和另一个你在twins里互动了！你知道么，另一个我，在twins里，天天种菜，养小马，给村里人看病，我老公的颜，竟然也是我喜欢的菜！还有，我孩子都2岁了！天啊！你能想象么？有个娃跟你喊妈妈！哎呀，问你呢，你开个权限嘛！”

    陆月这次可不敢轻举妄动了：

    “我这个世界的事都忙活不过来呢，我还关心自己的同人小说？”

    “你忙，你忙的不一定是你真正想忙的啊！但是大数据就是能猜出你真正热爱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连我喜欢什么样的装修风格都了如指掌，你说是不是奇了怪了，我跟你说，twins里我家的别墅小院儿……”

    蛋蛋宝对游戏里的生活真是意犹未尽，陆月无情的打断她。

    “是啊，天天监控你刷什么家居博主，听什么歌，下什么单，买什么外卖，能不清楚么……这款游戏内测呢？隐私侵权太猖狂了，肯定过不了ACY的考核期，等着瞧吧！”

    “我蛋蛋宝明人不做暗事，啥黑历史也没有，我可不怕！……嗯？你吃的什么面包？我也去拿一个！”

    蛋蛋宝往厨房跑去，遇到吃的就着急，拖鞋还跑掉一只，陆月又觉得好笑，回过头看到她的VR还没关，恶作剧似的拿起来偷偷瞧了一眼，看到了她的小别墅，落日，娃，还有……，她的“老公”和沈岩溪竟然有那么几分相像。陆月赶紧放好VR。

    “陆月，跟你说个事儿”

    蛋蛋宝嚼着面包走回来，说：

    “这么说吧，现在医院在帮病人打药价，所有签字同意的医生呢，要共同抵抗风险，你说我签不签？”

    “是签和不签都很纠结么？”陆月问

    “对”

    “那我正好可以帮你”陆月找来了一个空纸袋：

    “把你觉得你可以从中得到的好处，都放进来”

    蛋蛋宝想了想说：

    “可以救很多病人”

    “不不”陆月纠正她说：“是你认为，你，你可以得到的东西”

    蛋蛋宝又想了想，说：

    “我也许会立功，有助于晋升……，我希望给主任留下好印象……，可能让我的人生更有意义……没了”

    陆月给她展示了空袋子，说：“想想你如果得不到这些东西，你还会想去做这件事么？”

    蛋蛋宝想了想，痛苦地说：“啊？这些好处都没有啊，那我可是够惨的，可是……可是我确实……确实希望可以救更多病人，我还是想做——哇，好神奇，不纠结了！”

    “可是，你们要承担什么风险啊？”陆月问。

    “我也不太懂，但是医院直接从良人那拿药，甩开了分销商和医药代表，总觉得有一场仗得打……”

    清远大学，夏至蝉鸣，烈日当空。

    逸夫楼会议大厅的3个入口，都被堵起来了。

    从人头的间隙望进去，是开阔的会议大厅，看不清站在演讲席上的人是谁。

    围上来的同学越来越多，差点碰倒旁边的易拉宝宣传海报

    ——““完美科技与无悔人生”清远名誉校长北唐博士归国演讲”。

    实在挤不进去，有同学干脆把手机视频点开，固定在支架上，从窗户伸进去拍……

    “……所以说，如果秦始皇穿越到我们现代，看到了飞机和大炮，那他一定会很喜欢。

    怎么一秒钟毁灭这种幸福呢？

    那就是告诉他世界上还有原子弹和航空母舰。

    他得到了原子弹和航空母舰，他就又幸福了。

    怎么一秒钟毁灭这种幸福呢？

    那就是告诉他，我们还有基因编辑技术，吃一颗药丸，就能完善你的基因，让你过目不忘，智商翻倍，寿命倍增。

    这种药丸，你不给他吃，让秦始皇看着你吃，他马上就不幸福了。

    此时他的心里，只有基因不能完美的痛苦，他会觉得，他一代霸主，活得还不如你一个普通人。

    秦始皇没有任何科技加持，并不耽误他建功立业。

    但是现代人，只要网速慢一点，就能毁了他们的幸福，要了他们的命。

    同学们，科技一定是不断进步的，但不一定文明，欲望一定是不断膨胀的，但不一定幸福。

    大家今后都是国家的栋梁，世界的栋梁，希望有一天，当你的力量可以推动科技进步，满足人类欲望的时候，能够沉稳，冷静地想一想：

    文明在哪里，幸福，又在哪里。谢谢大家。”

    演讲在高频闪光灯和海啸般的掌声中结束，北唐博士和各位校领导依次合影，也有人带着她写的书排队等候签名。一一应对下来，又谢绝了校方的宴请，她终于可以钻进车子休息一会儿了。

    后座上，北唐墨菲闭目睡了5分钟，5分钟一到，她立即醒了，脸上又浮起浅浅的，温暖的笑意。

    “辛苦了，千尺，今天多亏你。”

    “哟，是上一脚刹车踩猛了，怪我，我开得再稳一些，您再睡会儿。”

    “到时间了，不睡了，岩溪最近怎么样？各方面”

    “健康状况还算稳定，药也一直吃着。前几天跟我透露过想开分公司的想法，也想再招些人手。”

    “这孩子，何必呢”北唐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还以为他闹了几个月就会腻。……对了，经费怎么样了？”

    “经费这次分3笔到账，第一笔35亿是到了的，第二笔34，第三笔12，明天后天应该就会到账。”

    “呦，还比指标多了一个，我上次的话说重了？”

    北唐博士眯着眼睛，看过来，梁千尺赶紧故作轻松的说：

    “这次缘因公司也创收了的，还是岩溪给力，我得谢谢岩溪！”

    “哈，别呀，以后缘因的收入，就留给岩溪闹腾，我哪差孩子这点儿钱。”

    北唐墨菲接着说：“但是岩溪的身体，还是要让大甲他们盯紧点儿。”

    梁千尺赶忙答是。

    沉默了一会儿，北唐墨菲又开口：

    “不过，水晶鞋这个项目还是取消吧。你们为了收集DNA样本，没必要这样大张旗鼓，国内管得还不严，即使法律有漏洞可以钻，我也不赞同冒险。还有那些赞助方的产品，鱼龙混杂的，那个什么助学腕带是谁签的？你们不能为了赚钱就什么都接吧。”

    “是是是，唉，刁晨可能忙得疏忽了，我马上办。”

    刁晨被HR告知，公司高层已经研究决定：

    安排她移任新娱乐公司总策划经理。

    这意味着良人根本没有打算让她回归实验室。

    午后闷热，城市躁动，一亮暗影紫的劳斯莱斯穿行在车流中。

    这辆车子最开始还是冷静的，红灯停，绿灯行，会缓慢减速，会缓慢起步，慢慢的，它不再乖了，前面的所有车，都被它一视同仁地当作障碍物，宽大豪野的车躯在车流夹缝里不顾一切地左右试探、超越，像一只被牵住的兽。

    与弯道车辆并汇的时候，眼看左边要贴着撞上来，它是躲也不躲，勇往直前。车灯瞪着前方的黄灯倒数，发动机发出怒吼般的轰鸣。

    整辆车像要冲出火海一样疯狂。

    车里的刁晨面无表情，泪流满面。

    她的脚踩在油门上，踩上去了就不想抬起来。

    她越是发现自己不想抬起来，她就越是想哭。

    她的目的地是良人集团，她要当面和梁千尺问清楚。

    与此同时，童夕谣正在良人集团办理入职手续。

    白纸黑字的合同，签了名字，梁千尺与她紧紧地握手。

    指纹、虹膜信息被录入，她得到了可以自由进出良人集团的权限。

    梁千尺将她介绍给良人集团的各位同事，童夕谣笑得谦卑合宜，得到完美的第一印象。

    HR带她参观良人集团的大楼，一一介绍各楼层的功能。路过实验室入口时，她看到了刁晨的照片出现在了某处表彰区里，正对着她微笑。

    手续全部办妥以后，HR有意带童夕谣乘坐全透明观光电梯到顶层花园参观，正当电梯门关闭时，又开了，有人要进来，一抬眼，刁晨和童夕谣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童夕谣没想到自己入职的事情，这么快就被刁晨知道了。

    刁晨震惊自己的下属怎么会出现在良人集团。

    在两个人互相惊住的面对面里，电梯门再一次缓缓关闭，刁晨看着童夕谣从与自己平行的地面，慢慢上升到自己的头顶，并且越来越高。

    这里是30层的高度，依然看不到天际线，下方的城市沉默又吵杂，空间里有一种闷，压着大地，也压着人心，放眼望去一片蒙蒙的灰。

    HR是何等聪明的人，她自然认识刁晨，自然懂得为什么两个人会愣住，本来想讨好梁千尺的新爱将，但是一场大战即将上演，她匆匆介绍了几句就借口离开了。

    童夕谣索性，就在这等着刁晨。

    一个吸烟桩，左右分两支，一支一个沙盘。童夕谣就倚靠着一个沙盘，看着下面的城池，抽着烟等。

    那个精致的波浪长发女人也走过来，倚靠着另一边的沙盘，也看着远方。

    忽然，几架飞机呼啸着，从两个人的头顶飞过。云层轰隆，是增雨火箭弹爆破了碘化银的声音。人类为了让最少的核尘埃入土，控制了降雨的时间。

    “你向梁总和北唐博士直接汇报的权限关闭了。”童夕谣轻声说。

    刁晨不信，查看内部系统，她的直属上司一览，赫然写着：童夕谣。

    一个她曾经看不起，认为永远不配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人，如今竟成为了自己的上司……

    刁晨不可置信地盯着童夕谣，童夕谣也平静地看向她。

    漫天的雨滴，均匀地，徐徐地落下来，起初像温柔的小针，凉凉地点在脸上，忽而，大朵大朵的水花开始拍打在人的头上，脸上……

    童夕谣想转身躲雨，被刁晨一把拽了回来：

    “你做了什么？你背着我做了什么？”

    她开始嘶吼，拽住了童夕谣以后，又想往顶楼边缘的玻璃幕墙上推。

    推一下，童夕谣后退一步。

    童夕谣那张眉峰轻簇，清淡表情的脸，对刁晨再也没有了卑躬屈膝的顺从模样。

    刁晨更愤怒了，像被踩住了油门的车子，踩住了，就不想松开，哪怕已经到了坠落的边缘，理智已经被大雨淹没，她用尽全力一推！

    童夕谣的重心突然轻巧地画着弧线，移动到了左侧，刁晨扑了个空，瞬间向着玻璃幕墙扑去，童夕谣伸出右手拉住刁晨的右肩，用力一拽，中和了两个方向的动量，刁晨探出半个身子，最终停在了半人高的幕墙边。

    藏在缝隙的核尘被雨水冲刷着，从四面八方，拉着细细的红线，汇入低处的排污口，顶楼外墙的辐射检测灯亮起。

    刁晨知道自己失去了理智，她抓着幕墙的边缘，俯瞰着下方，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她好像一直都做着类似，关于飞翔的梦，但如今跌入谷底的感觉却不是梦，是那样真实，她慢慢松开手……

    “明天的新闻发布会，安保方案提早跟我确认下。”童夕谣忽然高声。

    刁晨一听，怒火从中烧：“做梦吧你，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别以为搞点小动作就能脱胎换骨！”

    “让你从不理智的自杀倾向里抽身出来，我也不知道我救了个什么东西。”雨中的童夕谣冷冷地说：“你已经死了，因为你宁愿在别人的游戏里发疯，也不愿意活出自己。”说完，便转身走了。

    刁晨这才发觉，自己刚才有多么危险，愤怒把自己推离了危险边缘，她从对高度的迷惑中清醒了过来，但是内心仍然愤怒。她掏出手机，不甘心地在雨中人肉童夕谣。

    不对劲，她第一次觉得不对劲。

    一个二本大学毕业的假小子，只做过几年市场的地推，却在缘因公司的面试里表现优异，20分钟写出了2版执行案，数据统计、用户心理学、传播学，不能说精通，但实战经验丰富。

    最开始，刁晨以为是自己慧眼识珠，栽培有方，但是现在她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页面里包含童夕谣三个字的页面展现在她眼前，她浏览了几个，突然转变了思路。

    她截取了童夕谣毕业照里，身旁一位女孩的面部图片，用这张图片在搜索引擎里，搜出了女孩的自媒体账号，她赌定这个女孩与童夕谣关系不一般，然后她疯了一样往前翻，翻，翻……

    刁晨华丽的长卷发被雨水淋成盘踞的蛇形，一条条小黑蛇爬满了她的脸……

    终于，她翻到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墓碑，照片里的童夕谣淡淡微笑着。女孩在照片下泣血书写：

    “殉情多矫情，但没有你的世界，不是人间。”

    刁晨抬起眼，视野被雨水盈满模糊的一片，大雨倾盆，雨声轰鸣，她望着在雨雾里蒸腾的城市，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

    脚下，红色核尘随雨汇流，交织如一张血网。

    雨浇透了整个城市。

    茂盛的大树，在风雨中慢摇着华丽的树冠，叶子时而震颤，时而翻白。雨、风、树，纠缠在了一起，只有一栋栋建筑坚挺而矗立着，不为任何所动。

    谭丹波站在医院大楼的窗户旁，望着外面摇摆的树，沉思着，终于，她转过身，在医药改革请愿书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