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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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暴风骤雨

    进入农历的七月份——处暑,黄土高原酷热难当。人们盼望着老天能赶快下一场及时雨,给这个火炉天气降降温。如果再这样下去,地里的玉米、高粱等大秋作物有可能被晒死。

    火辣辣的太阳把农民的心晒得火烧火燎。他们眼巴巴地盼着老天下雨,但老天依然我行我素。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整天艳阳高照,把大地烤晒得滚烫干裂,尘土飞扬,不给这些生活在黄土高原上的人们一点喘息纳凉的机会。

    中午,狗娃睡了一觉后出到院子,毒辣辣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像这样的天气,队上也只能等到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组织劳动。

    狗娃在院子里转了几趟,见太阳还这么毒辣,他走进窑洞,百无聊赖地坐在炕沿上卷了根旱烟抽了起来。

    虽说这外面热得连蚂蚁都不敢露头,可西北的窑洞里还是比较凉爽宜人的。窑洞有冬暖夏凉的特性。这扎堆成群,遍布沟壑或者半明半暗山前沟畔的土窑洞,夏避酷暑,冬御严寒,春挡狂风,秋遮阴雨。窑洞它无怨无悔、朴实厚道地保护着黄土高原的芸芸众生,使他们免遭酷暑寒冬狂风暴雨的袭击。所以西北人爱住窑洞,偏爱窑洞。

    狗娃边抽烟边毫无目的地想心思:天保的窑洞塌了,巧巧住在队上饲养场的破窑洞里也不安全,时时可能还要受到李扁头的骚扰。再说,如果天保病好了回来没有地方住怎么办?

    队上借给巧巧饲养场的那只小柴窑,临时救急是可以的,但要居家过日子是不行的。

    狗娃心里盘算着,在天保出院之前就要把天保家的窑洞给收拾好。可要把天保家的窑洞箍好,需要上千页的土坯,这让狗娃犯愁起来。

    狗娃思来想去,突然想到自家表弟铜钱家里打了些土坯准备收拾新窑。他眼前一亮,心想,先把表弟家的土坯借上,把天保家的窑洞收拾好了,等有空闲时间了再打上还给表弟。

    狗娃跳下炕沿,拿了挂在窑帮子上的一顶旧草帽戴在头上,一头扎进这火炉天气,直接往铜钱家走去。

    路上没有行人,天上没有云彩。狗娃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着。他抬眼看看已经收割完的小麦留下的大片麦茬和几乎要枯萎了的玉米和高粱苗子,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老天,你真要把这些庄稼都晒死,不让人活了吗?”

    离上工还有一段时间,人们都还在自家的窑洞里纳凉睡觉,整个村子死一般的寂静。

    进了铜钱家的院子,狗娃喊了一声:“表弟,表弟,在家吗?”

    睡得迷迷糊糊的铜钱听见有人叫,应了一声:“谁啊?”

    狗娃说道:“表弟,是我。”

    铜钱揉了揉眼睛,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说道:“表兄,这大热的天你怎么来了,有啥急事吗?”

    狗娃身上热得出了一身的汗,破背心已经湿答答地贴在身上。进了窑洞,一股凉气直冲心脾,让他浑身一爽。

    他一拧屁股坐在了炕沿上说:“表弟,我见你门口有些土坯,你现在用吗?”“表兄,你问这干什么?”铜钱感到有些奇怪。

    狗娃说道:“我想把你这些土坯借上,给天保家把窑箍一下。”

    铜钱有些不可思议地说:“你给他箍啥窑?你为他家已经付出的太多了。再说天保家窑塌了,也不关你的事。”

    狗娃解释着说:“天保现在双腿被截肢住在医院,媳妇和孩子也没有地方住。暂时住在队上的饲养场里,也不是个办法。我想把他家的窑洞给箍一下,让巧巧一家人搬回去住。”

    “表兄,你总是那么心软。天保一家算是把你害苦了,你还为他们想得那么多。既然是你表兄开口,我就借给你,你能用多少就拉多少。”

    狗娃对铜钱的痛快举动感动着,他点了点头说道:“那就说好了,我这几天就借个架子车来拉。”说着,狗娃跳下炕沿要走。

    铜钱忙说道:“表兄,你着啥急,这大中午的,等天稍凉会再走吧。”“不了表弟,我现在就回去,下午还要参加队上的劳动。”

    这些天,狗娃白天参加队上的集体劳动,中午或者晚上用借来的架子车去铜钱家拉土坯。

    中午人们睡觉的时候,狗娃一个人去拉。弟弟妹妹在这个时间已经去学校上学了,家里也没有人能帮忙推车。

    太阳能把人晒死。狗娃艰难地拉着车,感到有些中暑眩晕,好在路比较熟,不至于拉着架子车掉到沟里。实在累得不行,他就把装满土坯的架子车停靠在路旁的树荫下歇会。每天中午,狗娃都雷打不动地坚持至少拉两趟。

    到了下午队上放工,狗娃趁学生放学回家,叫上狗链给他帮忙推车。狗链尽管没有多大的力气,但在上坡吃力的路段,还能助他一臂之力,让狗娃感觉轻松了许多。

    经过十多天艰辛的努力,狗娃总算把这些箍窑的土坯都拉齐了。他把拉回来的土坯放在天保家的院子里码好,用木板盖住,以防下雨淋湿。一切都准备就绪后,接下来就是等天下雨的时候箍窑。

    黄土高原缺雨少水,到了夏季干旱季节,水比金子都珍贵。人畜饮水都要到离村子七八里外的深沟里去挑。沟里麻线一样细的泉眼,像挤牛奶一样往出渗。一个晚上才能渗出十几担水,每到半夜鸡叫,村里人就排着队去抢水。去得迟了,连黄泥汤都没有了。男人女人在干旱的夏季,连洗个脸的水都舍不得,哪里还敢用来和泥箍窑呢?给天保家里箍窑,如果从沟里挑水,别的不说,光挑水就需要七八个人,狗娃到哪里去找那么多的劳力来挑水呢?就算能找上七八个人,可这工钱谁来付呢?

    狗娃只有盼望老天下雨。天一下雨,涝坝里就有了水。

    涝坝离天保家并不远。这个涝坝平时都是干枯的,只有等下暴雨的时候,路上的雨水还没有来得及渗到黄土地里,便会流进涝坝被收集起来。

    烈日炎炎,禾苗枯焦。入伏后干旱炎热的天气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天,使地里的大秋作物都处于半死不活状态。

    旷日持久的高温,常常孕育着一场暴风骤雨,这差不多是自然界一种普遍现象。

    早晨起来还是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的天气。可当到了摊在场里的麦子碾过两遍的时候,只见天空从南向北的乌云黑压压地翻卷过来,像万马奔腾势不可挡。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阵狂风卷起地上干透了的黄土铺天盖地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不敢抬头。田边地头和路边的杨柳树被狂风刮得剧烈摇摆,好像要把树连根拔起。不到一锅烟的功夫,乌云就把天空遮挡得严严实实,像是突然到了晚上。吆着牲口碾麦的男人们,赶快卸了碌碡,把牲口往饲养场赶。其他人都像打仗一样,争抢着把摊在场里已经碾了半程的麦草、麦粒往一起收拢堆积。场里的男女老少忙乱成一团。

    一道剧烈的闪电像火蛇在天幕上飞舞,眨眼之间把如漆的天空击得支离破碎。紧接着天崩地裂般的雷声震耳欲聋。天好像要塌下来一样令人恐惧。短促的一阵雷电过后,拇指大的雨点随风而下,打砸在尘土飞扬的地上,顿时空气里弥漫开来浓重的土腥味。起场的人纷纷扔下手里的工具,落汤鸡一样蒙着头赶紧往场房里跑。人挤人,人碰人,把个低矮的厂房都快要挤破挤塌。村民穿了好长时间都没有洗过的衣服,被雨水淋湿再被身体的温热一蒸发,满屋子的汗臭味让人难以呼吸。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倾盆大雨随即铺天盖地而下。房檐上形成了一道道瀑布,人就像站在水帘洞的门口。靠近房檐的人趔着腰拼命地往后退,里面的人伸长脖子弓着腰使劲地往前涌。人群有了一些晃动,甚至有人踩了别人的脚便有了一些骂声。

    暴风雨来得太猛烈了,只几分钟的时间,地上就形成了一股股水流。不一会,鸡蛋大的冰雹夹在暴雨中从天空砸了下来。

    人群中一阵惊喊呼叫:“老天爷,你让不让人活了吗?”

    这是黄土高原上的人们从来都未曾见过的,庄稼人恐惧不已。

    “唉,完了,完了,地里的玉米高粱肯定全完了。”人群中发出一种无奈而悲凉的唏嘘叹息!

    站在房檐下的人,奋不顾身地冒着暴雨跑出去捡地上的冰雹。

    一些家住地坑庄的人心里更加着急慌乱起来,害怕淹了地坑庄。

    地坑庄是一些塬上人在平地挖下十多米的坑里修的窑洞,这些地坑庄排水不利,平时下雨就凭院子里挖的渗坑渗水。可这么大这么急的暴雨,渗坑有限的空间应该早都灌满了。

    人常说:“天晴回水路,无事早为人。”如果地坑庄的周围在天晴的时候没有回好水路,有可能岰里的雨水全部灌进地坑庄里,这让住地坑庄的人心急如焚。猪羊鸡鸭这些畜生先不说,有些人家里还有老人和小孩,这怎么得了啊?

    这场让人触目惊心、百年不遇的暴雨持续了将近半个多小时,老天爷才停止了发泄淫威。雨慢慢地小了,冰雹也由核桃大小变成了拇指大小,零零星星地撒落着。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乌云慢慢地疏散开来,太阳从黑云的间隙渐渐地露出了光芒,像黑色的地图镶上了金边。渐渐天也亮堂起来了。空气却像严冬一样寒冷,让人瑟瑟发抖。

    雨过天晴,一些人慌忙往外跑,他们急着要回去查看家里的情况。

    这时,只听张有理大喝一声:“别出去,把场踩坏了,还碾不碾麦?”

    跑出去的人听张有理一吼,又折了回来,绕开打麦场的中心从场边的草地上往家跑。

    生活在贫瘠而干旱的黄土高原上的人们,尽管缺雨少水,但是他们渴望的是风调雨顺。可这老天常常不会顺遂他们的意愿,时不时地给人们制造一些打击和摧残,使本来就不容易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苦不堪言。

    这场暴雨,把村子肆虐得满目疮痍,一片狼藉。玉米和高粱基本上都被打倒在地,糜子、荞麦、谷子等作物像辊碾耱蹚过一样,杂乱不堪地贴在地皮上;路边的树木被冰雹打得横七竖八,有些大树被狂风刮倒,斜躺在路边露出了根须;庄前屋后果树上的青枣酸梨,苹果核桃,都像皮球一样滚落在地上;洪水漫过的田间地头,被冲得坑坑洼洼;山坡上群众辛辛苦苦修的大寨梯田,也被这无情的洪水冲得残垣断壁,从远处看去,像是一道道巨人的泪痕,弯弯曲曲,断断续续地裹在山坡。

    这场巨大的自然灾害不仅仅是对农作物和农田的破坏,更让人痛心的是村子里还淹死了人。

    村里的李富财被淹死在自己的地坑庄里。而他的妻子——因为在服刑,侥幸的躲过了一劫。曾经受过他家关照的几个年龄大点的老汉,竟然在人面前为这家人挤出了几滴眼泪,以至于埋怨老天给人们带来的灾难。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李富财就被无声无息地埋在了村子东头山里的地埂下。

    就是发暴雨的那天,狗娃以前放的那圈黑山羊被放羊人赶到沟里吃草。放羊人在山坡上躺着睡觉,突然雷雨大作。他没有来得及把羊赶上山坡,羊群被沟里涌出来的山水冲走了五只。幸好放羊人躺在山坡高处幸免于难。

    这次暴雨袭击了峁梁的三个大队。狗娃所在的西庄队上是暴雨的中心,受灾最严重。人们看着老天造的孽事,大人小孩一片叹息和无奈。

    县上的领导和公社的领导来察看了西庄队的灾情,在全县立即动员开展社员群众自救互助。公社拿出具体办法,从各大队抽调劳力,奔赴西庄队修整被冲垮了的农田,补种土豆、地瓜、白菜等蔬菜。

    一时间,轰轰烈烈声势浩大的生产自救运动又在村里豪情万丈地开展起来了。

    田间和地头到处都插上了鲜艳的红旗,广播喇叭从早到晚不停地播送着鼓舞人心的广播词。秀秀和李望福也参加到了这场声势浩大的生产自救运动中来。

    狗娃几次碰见秀秀都没敢和秀秀搭话。狗娃和秀秀都明白,在这气氛严肃紧张忙碌的时候,停下来说话是什么后果。他们忍受着感情的折磨,用拼命的劳动来压抑着内心的情感煎熬。

    而最不知道轻重的是巧巧队上的那个光棍李扁头,借着人多,他又在那里胡吹乱谝了起来。

    李扁头的周围聚集了五六个平时不好好劳动而专门爱散布谣言的二流子,嘻嘻哈哈,指手画脚。一个小伙子阴阳怪气地唱着:“犢羊打头驴日逼,黏面馍馍蘸蜂蜜。”李扁头借着这个时机又在说狗娃和巧巧的坏话,不时惹起一阵阵哄笑。在他们满嘴跑骚谈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大队主任赵万权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跟前。其他的人见赵万权来了,都赶紧散开了,只有李扁头一个人还拿着一把铁锨像电线杆一样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这个狗日的二流子,不好好劳动,整天一个婆娘养娃的嘴,在这里又说啥坏话哩。你还有没有个正形?赶紧干活去,你要再这样把人聚集起来起哄瞎闹,我收拾你。”赵万权一脸的怒色。

    “我去,我去。”

    李扁头一边低头哈腰地说,一边看着赵万权往后退。没注意退到了身后的一摊烂泥里,一个趔趄,身子一歪,随即滑倒在烂泥里,弄得满身污泥。他艰难而又狼狈地爬起来,谁知刚一抬脚,一双破得几乎没有鞋帮的布鞋又被陷在泥里,拔也拔不出来。他的窘相惹得周围劳动的群众一阵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