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场好雨。

    雨后初晴，李理套着心爱的旱冰鞋，绕着厂办机关楼前的圆形小池飞驰。

    几个歇班的石油工人，肩上扛着长枪短炮，从办公楼侧面路过，看样子是打算去院外打猎。

    其中一个粗矮汉子，明显认出了李理，嬉笑着招呼李理一同前去。

    刚刚有枪高的孩子，把旱冰鞋往水池沿上一放，提了提裤子，一溜小跑就混入了人群。

    出了大院，周边一大片农田都属于秦岗寨。

    秦岗寨历来耕种为生，却不料曾令农人头疼的黑油，摇身一变，成了战略物资。

    过去田间人行兽踩不知多少岁月才有的蜿蜒小路，被这石油大院的推土机一推，宽绰了不少。

    只是除却这几条蜿蜒大道，周边依旧是无边无际的农田，间或有几片未被伐耕的树林。

    过去三十年，这一茬工人小伙子们的爹，多半曾是战士，国家百业待兴，手下采着石油，闲暇时也时不时外出打猎，既是为了补充肉食，也是一种消遣。

    一行人步入一片密林，稍作休整，便四散分开各自为战。

    李理跟着那粗矮汉子，一心只想遇到一树斑鸠，好捞上几枪打打。

    汉子名叫秦豹，与李理父亲是同一大队，虽是下级，但人如其名，一身肌肉虬结，无论是工作还是打猎，都是一把好手。

    此时身入密林，更如黑豹归山，一边伏身探索，一边招呼李理随行。

    忽地林间枯枝败叶间一阵悉索响动，秦豹跪下身，将李理拉到身边，小声交代，“可能是野兔，听起来是一大家子，小心跟上，尽量不要出声。”

    看李理点头，于是双手持枪，脚下却不慢，穿过林中灌木，尾随而去。

    李理又提了提裤子，学着秦豹身形一路向前。

    但毕竟是个孩童，秦豹从一丛灌木间穿行而过，李理试图也穿过去，却被回弹的枝丫打在娇嫩的身上。没有痛呼出声，已是他最后的倔强。

    等好不容易绕过这一丛灌木，前方哪还有秦豹的身影。

    小小孩童，不知恐惧，只觉得有趣，于是干脆循着枝头鸟叫，随便行去。

    片刻过后，眼前一亮，竟是从树林一侧穿行而出。

    听着林中鸟雀鸣唱，李理不由再次回头望向树林。

    这一回首，整个人便呆住了。

    只见林边一颗歪脖树的树枝上，竟端坐着一名女子，似乎正在哼唱着什么，却听不到人声。

    这女子身着一身素雅白裙，双手扶着身两旁的树枝，身子微微前倾，双足赤裸，随意的在空中踢荡。

    树林间穿过一束日光，迎面照着李理，一时有些看不真切，李理一片童心未泯，好奇的又向女子所坐的小树行了几步，开口问道，“你是神仙吗？”

    女子微微侧目望向他，嘴角轻扬带出一个好看的酒窝，周围忽地安静下来，虫鸣鸟叫顿时断绝。女子对李理的疑问置之不理，只是开口反问，“你能看见我？”

    李理行至树下，抬头仰望，女子面容在林中午后的强光中似乎看不清晰，但却说不出的好看。听到女子问话，他心中大奇，开口笑道，“我又不是瞎子，阿姨如此好看，怎么问这种傻话？”

    女子也笑出声来，声若银铃轻振，又如百鸟争鸣。李理这时才觉出诡异，于是紧张的再次问道，“你是神仙吗？我在书中看过，百鸟朝凤，你不唱歌，鸟就不叫，莫非你就是凤凰？”

    女子似乎很开心，笑着回答，“我当然不是凤凰，我比凤凰厉害多了。”

    接着从树上一跃而下，裙裾飘扬，身如点尘，无声无息间便落在李理面前。好奇的围着李理转了一圈，目光上下打量。

    李理只觉得这阿姨身手高明，便是行踪矫健的秦豹，从这三米枝头跳下来，多半也要摔个屁股墩。而且这阿姨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有草木清香却没有草木腥气，有水果甜香又没有糜烂臭气，香气如她面容一般无法形容，却相得益彰。

    少年也不害怕，原地站定，眼神却一直放在女子身上，见她围着自己转了一圈，眼中尽是打量，心下大奇，问道，“阿姨你在看什么？你这么好看，总不会是人贩子吧？我叔叔们就在附近打猎，我若叫喊起来，你带着我跑不掉的。”

    想了想，又开口警示，“我见过他们打架，”说及此处，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场景，身子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他们打起人来可狠了。”

    女子在一旁对少年的好心提示听若未闻，只是啧啧称奇，“莫非你真是个天才？”

    李理一时没听出其中意味，只听对方夸自己天才，当下摆出一副当仁不让的气势，双手叉腰，骄傲的说，“那是自然，我们大院与我年龄相当的人中，论识字我最多，论玩耍我最会，论摔角我最稳，论枪法我最强。”

    女子闻言促狭一笑，开口替他补充，“论吹牛，你最大？”

    李理大怒，正欲与女子辩论一番，忽地听见远处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在大喊李理的名字。

    于是依依不舍的望向女子，开口道，“叔叔来找我了，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我能去找你玩吗？”

    女子面露思索，李理再次催促，“快说啊，一会叔叔就来了。”接着张口大呼我在这。

    女子终于开口道，“我名■■■，家住在很远的地方，以后有机会会来找你的。”

    李理急了，又开口道，“很远是哪啊？你倒是说个详细地址，我爹有拖拉机，可以送我过去的。”

    这时不远处草木摇动，一个粗矮汉子钻了出来，面色焦急，开口道，“臭小子你跑哪去了？跟人都跟不住，笨死了。”又惊奇的问道，“你刚跟谁说话呢？你爹有拖拉机？还不是老子我在开？你要去哪？”

    李理闻言先是面色羞愧，又是一喜，迎着汉子走了两步，开口急道，“豹子叔叔你来，我认识了一个仙女。你替我问问她家在哪，以后送我去玩。”

    但回首时，面前哪有什么女子。

    秦豹关切的看着眼前的少年，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少年不耐烦的拍开他的手，秦豹正色道，“别闹，让我摸摸看你是不是中暑了。”

    李理翻了个白眼，把头伸了过去，秦豹一手扶着他后脖子，一手盖在额头上，又摸了摸自己，尴尬的一笑，悻悻的说，“嗨，除了一手汗，啥也没摸着，小风一吹凉飕飕，不像中暑，”接着话锋一转，“可是你小子大白天都开始说胡话了，还是危险。”

    秦豹伸手向远处一指，说道，“快走，我水壶干粮都在那边，嘿，我打了4只兔子，你不知道啊，一枪下去，一窝兔子四处逃窜，我是抬枪就射，啪啪啪啪，弹无虚发！”

    李理一时气急败坏，一边跟在汉子身后摇摇晃晃的前行，一边恶声恶气的说，“都怪你，跑那么快，我一枪都没捞着，等会找一树喜鹊也好，麻雀也罢，必须让我打一梭子才行！”

    秦豹尴尬的摸摸后脑勺，看着气鼓鼓的少年有些愧意，于是带着些许谄媚，应承道，“没问题，”接着眼珠一转，悄悄伸脚在少年身后一勾，把少年绊了个狗啃泥，一边开口大笑，一边抢跑两步，回头笑道，“前提是你得追上我。”

    少年爬起身的同时，在地上薅下一把野草，愤怒的向着秦豹背影投去，野草才一离手，便飘洒而下。

    一大一小两人，笑闹着离去。

    秦豹将李理送回家门口，轻轻敲门，李理母亲林秀芝前来开门，看着李理衣裳不整，浑身泥土不说，还沾着草籽树枝，面无表情，再望向背着枪，扛着麻袋，满面笑容的秦豹，平静的开口道，“真是辛苦你了，进屋喝杯茶吧。”于是回身引路。

    秦豹连忙摆手，口称嫂子不必客气。林秀芝只是面色平静的回头一望，口中不轻不重的发出一声略带质疑的“嗯？”

    秦豹顿时笑容一窒，乖乖跟上，力能生撕鸡鸭的大手，此时略显不安的轻推李理走在前方。李理看母亲没有回头，大胆的望向秦豹，似乎看出了他的紧张，满脸嘲笑。

    林秀芝将二人带到客厅落座，起身去厨房烧水，口中随意问道，“李理，你的旱冰鞋呢？”李理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二人对视一眼，一同起身，秦豹说，“嫂子，李理我带出去玩了，旱冰鞋在办公楼前，应该丢不了，我带他去找。”

    林秀芝的声音从厨房飘来，语气不善，斥道，“坐着别动！一身草泥，这样出门不知道的以为是见了野人了。”

    秦豹哪还不知道这是嫂子在冲他发脾气，一脸半是无奈，半是同情的看着李理，李理此时也是如坐针毡，那旱冰鞋，是父亲带他外出旅行，在大城市看见，回来之后亲手设计，托了机修几个部门的人情，这才找来材料，一套车切铆焊，煞费苦心给儿子做出来个稀罕玩意儿。

    片刻后，林秀芝端着一副漆雕茶盘过来，茶盘上有一把制形朴素，精细处却精雕细刻的茶壶，配套的三只茶杯，以及一盘瓜果，说是一盘瓜果，仔细看去，不过是几瓣切好的苹果，两只剥开的橘子而已。

    给二人倒好茶，林秀芝一边在身前围裙上净手，一边走到客厅外，手提着那双刷着红漆的旱冰鞋，口中嗔怪，“要不是咱们大院人素质高，不知是谁认识你这旱冰鞋，给你拿回来放在咱家门前，你这宝贝就丢了，这么大孩子了整天还是丢三落四。”

    看着秦豹满面笑容，端起茶杯牛饮一口，又拿起一块苹果丢入口中大嚼，苹果酸甜，一口下去，满口生津，美的秦豹眯起眼来，脸上笑容都溢出来。林秀芝冷眼旁观，又开口道，“还是你这叔叔好，生怕你读书多了身体生锈，这才带着你不知道去哪里疯跑，一野就是一下午。”

    秦豹似乎没听出来嫂子的夹枪带棒，只是敛去笑容，叹了一口气，转向李理，嬉皮笑脸道，“你看，你妈都说你了，以后别老呆在家里看书，没事多出去活动活动。”

    说话间眼珠一转，看见林秀芝杏眼圆睁，好像下一秒就要择人而噬。又赶紧开口，“我先走了啊，回头再来喊你打猎。”

    林秀芝冷笑一声，“别急着走啊，”边说边向卧室走去，片刻后手里提着一把鸡毛掸子出来，“你这单身汉，也没个媳妇打理，这满身尘土，来门口，嫂子帮你清理清理。”

    于是一手拽着秦豹，一手倒提着鸡毛掸子向门口走去。李理不理会秦豹求助的眼神，眼观鼻，鼻观心，一心与手中的橘子瓣做着斗争。待到母亲走过客厅拐角，这才望向秦豹，耸了耸肩。

    二人来到门口，林秀芝鸡毛掸子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却是角度极高，形如切削，把秦豹松垮的工装上的浮土荡去，又翻转鸡毛掸子，细细的帮他除去浑身上下的草籽杂枝。

    秦豹彷佛早就料到，只是嬉皮笑脸，偶尔发出两声怪叫，口中惊呼嫂子轻点。

    林秀芝松开手，左右开弓，看似狠厉的把秦豹收拾出个人样，最后飞起一脚踢在他大腿上，语气冰寒却带有一丝笑意，“嫂子打坏了你，你大哥回来又要替他兄弟出头，等你以后娶了媳妇，到时候嫂子自然会教她如何收拾你。”

    说罢，又自然的提过放在门口楼道里装满了猎物的麻袋，一边打开麻袋看了看，一边看都不看秦豹，口中斥道，“快点滚回去洗洗干净换身衣服，我先把这些东西处理处理，晚上你大哥回来，在门口烧烤？”

    秦豹喜不自胜，开口道，“麻烦嫂子，嫂子辛苦，还弄成上次那种腌料，麻辣鲜香，太好吃了，嫂子万岁！”

    林秀芝又踢出一脚，口中呵斥，“臭小子，快滚”，秦豹嬉皮笑脸，闪身躲过，就势下楼离开。